衛國公府的和瑞園,黃氏揉著眉心,疲累地靠在貴妃榻上,今日才送走了相府的秦夫人,又接到了金相府遞來的拜帖,還來不及細想金夫人的來意,又到了接見內宅管事安排家務的時辰,忙忙碌碌,好不容易才諸事妥當,卻已經暮色四沉。

“去前頭問問,國公爺在哪裏用膳。”黃氏吩咐玉芷。

卻見藍嬤嬤已經行了入內,先揮手讓丫鬟們退了下去,才說道:“三殿下來了,在前頭與國公爺才說完了話,吩咐下來將晚膳擺在遠瑛堂,請夫人過去呢。”

“三殿下怎麽會……”黃氏問了半句,下意識地蹙眉。

“太夫人留了三殿下用膳,聽說,還遣人請了五娘過去。”藍嬤嬤小心地打量黃氏的神情,將聲音更往低沉裏壓:“夫人早前分析得委實在理,太夫人應是無意五、六兩位皇子,引得皇後忌憚,可三皇子……因著這一回南浙的事兒,許會讓太夫人對他改觀,再者,今日殿下才剛歸京,聽說連皇子府都未及歸,就到了咱們府上。”

黃氏愈加煩惱:“前些時候我試探過一回,太夫人隻道不舍景兒,稱她十月才會及笄,前頭又有三娘、四娘兩個,這會子議親還是太早,將軍夫人請托的話我便不好出口,可看著三殿下這熱乎勁……”當然,更讓人心煩的是,大長公主竟然單請了旖景去遠瑛堂,這其中的意思,究竟如何?

“夫人還是要早做籌謀,不能眼看著五娘再嫁入皇室。”藍嬤嬤狠聲說道。

哪裏這般容易,就算撇開大長公主這頭,卻也還不能讓那一位貴人發現蹊蹺……黃氏暗忖,但這話卻連藍嬤嬤也隱瞞了,沉思一陣,這才說道:“想來今日三娘依然會過來問安。”

三娘自從正月開始,來和瑞園越發殷勤,晨昏定省不說,還堅持要侍候著黃氏用膳,風雨無阻,倒比她那個姨娘還能站規矩。

藍嬤嬤領會了黃氏的意思,笑著點了點頭。

果然,這一頭黃氏才去了遠瑛堂,三娘便由兩個丫鬟跟著來了和瑞園,卻被二等丫鬟巧兒笑笑地拉住:“三娘留步,夫人今日去了遠瑛堂用膳,就不勞煩您了。”

三娘站在階下,心裏漫上一層疑惑——黃氏因掌中饋,鎮日忙碌,而大長公主也不是拘於家禮的人,早免了她晨昏定省,往常都是在和瑞園用膳的,今日怎麽去了遠瑛堂?

想到這裏,三娘便牽起了一唇角的笑意,先是說了兩句好話,將巧兒誇獎了一番,又似乎漫不經心地問:“祖母今兒個可是有別的事,才請了母親去遠瑛堂?”

巧兒是早得了三娘好處的,想起藍嬤嬤剛才“無意”間咕叨的那句話,四顧一番,見無旁人,才急速地說了一句:“聽說是太夫人留了三殿下用膳,才請了夫人過去,諸位小娘們隻有五娘去了。”

三娘心裏一喜,轉瞬又有些怨憤——祖母當真偏心,什麽都忘不了五娘。

也不在和瑞園多留,轉身出去,步子卻放慢下來,腦子裏不斷計較:自己已經及笄,眼看就要議親,可籌謀那事兒還看不到半點子希望,原本也沒有什麽勝算,隻終是不甘。

祖母才不會操心她這麽一個庶女的婚事,因此隻好巴結著嫡母,但那些個話,卻不敢直接言說……唯一的希望,就是能讓三皇子先動了心,他那邊先提說出來,長輩或許不會反對。

庶女怎麽了?若有望成為皇子妃,大可改了族譜,記在國公夫人名下。

可是拘於後宅,哪有機會與三皇子碰麵?更莫說……

不行,不能放過機會,為了將來,也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

三娘總算拿定主意,朝向嫣婷苑的步伐就停了下來,折道往遠瑛堂堅定不移地行去。

剛到垂花門前兒,就瞧見旖景帶著夏柯、秋月兩個從另一邊兒走來,三娘緩緩一笑,當拿捏好親近熱切的神情,才脆脆地喊了一聲:“五妹妹。”

又幾步迎了上前,不由分說地就挽了旖景的胳膊:“五妹妹也是來與祖母問安?”

旖景心裏正不得勁兒——遲遲未去的寒冬,本就讓她不耐,再有關於那昧藥材的事兒,也不像她想像中那般簡單,這兩天窩在屋子裏,正籌謀著如何說服祖母,與她聯手行事呢,原本就沒有穩妥的借口,心裏正煩,懶得動彈,偏偏今日因那妖孽從南浙歸來,硬說此事如此順利,少不得她的功勞,要當麵言謝。

腦子裏本就一團的事兒,她可不想再廢心思與三皇子應酬,無奈祖母遣人來請,又不能拒絕,磨蹭了好一陣子,才勉為其難地來了遠瑛堂。

一見三娘那刻意親近的勁頭,旖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可總不能攔了她去給祖母問安。

也隻好被三娘一路“挾持”了進去。

正堂裏邊,尚未安席,大長公主且在隔扇後茶廳裏頭,聽三皇子說著南浙的情形。

衛國公自然也陪坐著,黃氏卻不在場——她的任務,當然是要張羅著布席,有心避去了廚房裏,盯著仆婦下人們預備膳食——有三皇子駕臨,主菜、酒點當然是要添上幾道的,不能好比往日家常。

玲瓏因早得知五娘會來,卻沒想到會添一個三娘,才一愣怔,就眼睜睜地看著三娘挽著五娘繞過了隔扇。

“那個王炯,從前素有‘忠正’之名,還有言官曾讚他重情重義,雖是勳貴子弟,但因是庶出,頗受嫡母兄弟排擠,年不及冠,便尋了個錯處將他逐出家中,因王炯甚有才華,得了當地一個文士的賞識,不僅將女兒嫁了給他,還薦他投往京都,王炯本身的確有本事,不過多久就結識了金相黨羽,入仕後頗為順遂,漸漸升任從二品布政使,其父王應得知後,才又容納了他,卻又稱他當年未經父母之命,擅自娶的那門妻室身份太低,逼他另娶,王炯因堅決不棄糟糠之妻,竟又被王應趕出本家。”

三皇子正侃侃而談,便見隔扇後轉出了兩位俏生生的少女,眸光剛剛一亮,瞧清楚其中一個卻是三娘,心下大覺掃興,卻溫文爾雅地站了起來,環手見禮:“兩位妹妹好。”

旖景耐著性子福了福身,恭謹地立在大長公主身邊。

衛國公才見三娘,神情便是一肅——原本三皇子今日前來,一是商談正事,另一件也是為旖景的“暗助”專程來致謝,衛國公不好推辭,大長公主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心道旖景橫豎是知道些政事的,來聽聽也好。

哪曾想到三娘竟跟了來?

三娘行禮之後,敏感地察覺到兩位長輩的不滿,心下越發委屈,喉嚨裏分明發澀,卻還是擠出一臉溫婉的笑意來,也厚顏站在大長公主另一側。

“三丫頭今兒個怎麽有空來?”大長公主淡淡一問。

“原本是想侍候母親晚膳的,哪知去了才聽說過了祖母這邊兒。”三娘想到自己多日不曾來遠瑛堂問安,心裏原本有些露怯,可轉念一想,祖母何嚐重視過自己,就算再怎麽小意討好,也是巴結不上的,遂也不管不顧,隻笑著說道:“殿下是在說南浙的事兒?前些時候與母親赴宴,常聽人議論起,都說殿下這回是立了大功,我可好奇了,今日倒是趕巧。”笑靨如花,很是期待。

大長公主聽她這話說得不倫不類,心下越發不喜,衛國公眉心的結也打得更深,看了一眼三娘:“你去廚房看看,怎麽還沒有妥當?”

三娘的心當即一冷,可盡不甘的情緒填滿髒腑,卻也不敢連父親的話都忤逆,滿懷委屈地答了聲“是”,才出了茶廳,屈辱的眼淚就灑了滿臉。

大長公主這才讓旖景坐了,說道:“三郎一意要當麵道謝,才叫了你來,另外既然你本有參與,也聽聽眼下的情形,將來若去宮裏赴宴,或者隨你母親去別家,有那些趕上阿諛奉承的人,也能掂量著該如何相與。”

旖景應了,見三皇子當真起身,對她長身一揖,忙不迭地回禮:“不敢當殿下如此,不過是廢了幾句言辭罷了,並沒有幫得什麽。”

三皇子心下暗笑:小狐狸,在長輩們麵前當真溫順得很。

眸光熠熠,看向旖景——接近半載不見,個頭越發高挑了,眉眼更見清秀婉媚,隻瞧外表,倒是個如假包換的窈窕淑女。

旖景被那如有實質的目光刺得周身不適,有些微惱地回視時,卻見三皇子已經移目,並沒有半點輕挑,穩重持禮得很,不由撇了撇嘴角,眼觀鼻鼻觀心地聽他繼續說那王炯——當其父王應獲罪丟官時,怎麽不計前嫌,照顧嫡母、兄妹;為官多年,又是怎麽表麵清廉,連官服都是縫縫補補,以致言官禦史提起他來,都讚一句“兩袖清風”,殊不知這回徹查,竟發現他名下暗產,良田竟達萬傾,別苑遍及江南,私庫裏黃金白銀、奇珍異寶更是不計其數,比“巨貪”梁初同當年的私產更是翻了十番不止。

而至於放縱屬官欺壓百姓、私奪民財、強搶民女的惡行更是不勝枚舉。

旖景聽著聽著,倒越發全神貫注起來,漸漸將定格在朱氈上的視線,偶爾“施舍”向三皇子一顧。

至於說到有哪些無辜受牽,哪些罪不及死,哪些南浙勳貴在駐軍頗有威望權力,還要有所顧及,而京裏貴族哪些與他們交好,哪些是姻親,如是等等,旖景就更加留意。

暗暗記下幾個關係重要的家族,思索著他們家的女兒,有數麵之緣的,也有交往頻繁的,各自是什麽性情,以後該當如何。

當然也有插言之時,說的話不多,卻也都在點子上,大長公主與衛國公十分滿意。

如此過了兩刻,席麵已經布好,蘇軼又請來世子蘇荇、二爺蘇軻、三爺蘇轢,在正堂替三皇子“接風”。

茶廳裏自然也有一席,黃氏等三個妯娌,連著三娘與旖景姐妹,陪著大長公主用膳。

三娘因再無機緣與三皇子交談,席上心不在焉,屢屢跌箸,有次還險些砸了碗。

黃氏“驚”出一身冷汗來,於是草草用完晚膳,就拉著三娘回和瑞園訓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