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後的記憶是腹痛如絞,寒冷侵骨,往深不見底的地獄裏墜落。

怎麽視線裏,卻不是刺目的烈焰,反而是一片舒適的蒼白,就像無數個從夢境裏舒醒的清晨,清淺的天光從軒窗外彌漫入內一樣。

蘇旖景用力閉了閉眼睛,又再緩緩睜開。

她發現自己睡在朱紗帳裏,身子下麵是柔軟的錦褥,雖然覺得腦內昏沉,可是小腹裏的劇痛已經消散,喉嚨與眼角也再沒有那種讓人絕望的幹裂刺痛的感覺。

難道因為出身勳貴,所以就算入了地獄也是錦衣玉食的待遇嗎?

混沌的思維裏,驀然冒出了這麽一個可笑的想法。

忽然清醒!

從榻上一躍而起,掀開朱紗帳,赤腳站在櫻桃木鋪成的地板上,旖景茫然地打量著四周的情景——茜紗窗上映著青竹婆娑的剪影,瑟瑟而動,可以想像溫軟的南風在花葉裏婉轉遊走,窗下梨花木案上一盆瓊花已經盛放,被蒼白的天光映出驚心動魄的玉潔,靠壁而立的百寶格邊,一幅墨色山水垂畫。床前孤高的九枝燈,紅燭顯然已冷,地上的雕花香鼎裏,浮煙盤繞而出。

是什麽在身後叮叮玲玲地脆響,一回頭,便見一櫳珠簾。

分明熟悉,又實在陌生……

下意識地再往左看——

雕花烏檀妝台上,一麵銅鏡裏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玉白紗衣,青絲垂肩,身量未成!

旖景攤開手掌,放在自己的眼前……

這是她的手,卻不應是她殞命前的那一雙手,無論是手指還是手腕,都太過纖細了一些。

“五娘!”身後忽然響起女子柔軟的聲音,帶著微微地驚喜與詫異。

一個青衣丫鬟,掀開簾櫳,削尖的瓜子臉,彎彎的柳梢眉,水盈盈的一雙眼睛向她看來。

“春暮……”旖景猶猶豫豫地喊道,聽見了自己略帶著嘶啞,卻是稚氣未脫的聲音。

是一場夢境嗎?那究竟是眼前還在夢中,抑或所經所曆的那些是一場噩夢?

“五娘發了整整一日的高熱,昨兒夜裏才退了,怎麽能赤腳站在地板上。”春暮連忙走了過來,扶著旖景的手,將她往榻上引去。

她的掌心溫暖,是真真實實地溫暖,以致於讓旖景切實地感覺到周身血液在脈絡裏同樣溫暖地湧動著。

於是再一次仔細地打量四周,那些雕屏繡畫,那些玉瓶瓷樽。

毫無疑問,這是她的閨房,是她生活了十餘年,無比熟悉的地方,不是楚王府的關睢苑,不是那個充滿了陰霾與殺意的元宵夜!不是遠慶十年,那麽……今夕何時?

旖景再次將視線投往左側,清楚地看見紫朱琉璃樽裏,五支各異精美的絹紗宮花。

記得的,自從七歲那年,第一次對春季宮裏賜下的絹花產生興趣,祖母每年便會賞下一枝,由得自己拿回閨房插在妝台,一直到她及笄——那麽這時,是她的豆蔻年華,她的十二歲!

心裏的恐慌漸漸平息,旖景險些熱淚盈眶,這時才體會到剛才的自己,是多麽害怕在遠慶十年醒來——死亡,有時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活著,卻不知怎麽麵對罪惡。

然而她更希望遠慶十年所經曆的那些事,不過是豆蔻少女偶然的一個噩夢。

可她縱使震驚於這時光重頭,也明白不過是一個奢望,如果真是一場夢境,此時清醒,當如釋重負,不會有那麽洶湧的恨,也不會有那麽錐心的愧。

“五娘……”春暮顯然被旖景複雜的神情疑惑了,擔心地詢問:“五娘可還是覺得頭痛?嗓子裏是不是還幹澀難受?奴婢這就去回了國公夫人,讓再請太醫來瞧瞧五娘。”

“不!不用,我沒事了,我很好。”連忙拒絕,旖景掀開朱紗帳,將自己藏在了錦衾裏:“春暮,我隻是還有些乏,你讓我靜靜一人兒,我再歇會。”

柔軟的錦衾上清新的玉蘭香,與帳外馥鬱的百合香糾纏蘊繞,將旖景溫柔的包圍,這熟悉的氣息讓她再也沒有辦法抑製眼淚,決堤而下,沿著麵頰衝洗入嘴角,那苦澀的滋味,猶如臨死前虞洲遞上那一碗熱茶。

痛哭一場,旖景不可抑止地開始回想她可笑揮霍的光陰裏,那些錐心刺骨的往事。

金枝玉葉,慣養嬌生,有如明珠珍寶一般被長輩嗬護著長大的她——衛國公府蘇氏五娘。

冰雪聰明、才貌雙全,這是身邊長輩對她的讚譽;京都雙華、名門貴女,這是世人對她的評價。要說閨閣時最坎坷的事,無非就是繈褓之中與生母天人永隔——她的母親出身自建寧候府黃氏,與父親衛國公成婚,生下長兄長姐一對雙生子,三年之後,又有了她,卻因身子羸弱,產後落了病,隻養了兩個月就撒手人寰。

縱使如此,當母親的庶妹成了她的繼母,也是對她嗬護備至,視若親出,更別說還有大隆朝最為尊貴的上元大長公主——她的祖母,對她的千般疼惜,萬般寵愛。

親人們的珍愛,她卻從不知珍惜,仿佛覺得該是應得的。

性情驕縱,常與姐妹們爭執,就連一母同胞的嫡親姐姐,她也從不曾親近關懷過。

唯有對虞洲,倒是千依百順、言聽計從,隻因與他青梅竹馬、兩下無猜。

及笄之前,她的生命裏未曾有過哀傷兩字,一直到太後賜婚,那一張黃卷,將她與虞洲的堂兄——楚王世子虞渢聯係到一起。

同在屋簷下,每一次見麵卻要維持著禮數周道,分明情深意長,卻還要佯作生疏客套,她與虞洲,一度生活得步步艱辛。

她不甘,想要掙紮,想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與他在一起,哪怕一朝一夕。

至少當時,她是這麽以為的,至少當時,她以為他也是一樣的心意。

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他的諾言,多麽悅耳動聽,多麽感人肺腑!以致於當他將那瓶毒藥交在自己手裏,哀傷懇求之時,她半點都沒有懷疑過他的話。

他說——旖景,聖上已經下令父親單獨開府,明春三月後,你我再見隻怕艱難。每當想到你我必須分離,再不能攜手一處,我就恨不得死,旖景,我死也不能沒有你,旖景,如果我死了,你隻要留一次眼淚,就把我忘記吧,可憐的旖景,如果我死了,還有誰能安慰你?

她又怎麽會讓他死呢?

他說——還有一個辦法,隻要讓世子病得更重一些……這藥能讓他昏睡不醒,若是如此,我就能取代他成為楚王世子,留在楚王府裏,與你相伴。

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深信不疑。

這是多麽可笑的一件事,枉自己還被讚為京都才女,冰雪聰明,實在是莫大的諷刺。

猶豫複猶豫,她還是用顫抖的手將那毒藥混在了世子的藥湯裏。

元宵夜,關睢苑的奴婢們都被恩賞回府與家人團聚,隻有她,與她的陪嫁丫鬟們服侍著世子,為了避人耳目,她又隻留了身邊最信任的冬雨在屋子裏,她沒有想到,冬雨替她沏的那碗熱茶,卻是落了毒的。

世子在她的懷裏抽搐著,七竅流血氣絕身亡,那時的她,尚還沒有意識到一個死亡陷井,早已經陰森地在等待著自己。

那碗毒茶是他親手斟出,遞在她的手裏,嘴裏安慰著——旖景,冷靜下來,先喝了這碗茶,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可當她腹痛如絞的時候,分明還聽到了他最後的話——

旖景,我是真的愛慕過你,可惜你必須死,是你親手毒殺了世子,再畏罪服毒!

最後那一眼,看著他站在紅燭溫暖的光芒裏,神情恬靜。

最後那一眼,看見冬雨站在他的身旁,手裏握著一封遺書,對她微笑。

報應來得太快,反而讓她如釋重負,唯一可惜的是,尚還不及怨恨。

想不到上天聽到了她的遺憾,竟然讓她重生在一切尚未發生之前,在這張揚肆意的豆蔻,美好的閨閣時光。

可是心裏,卻沒有半點輕鬆與慶幸,而是被沉重壓抑著,幾乎無法呼吸,是怨恨重於愧疚,抑或愧疚重於怨恨,旖景尚且不敢去細細體會,她還沒有準備好,麵對接下來的一切。

瓊花當季,這時應該還是初夏吧,遠慶三年的五月,離那一個陰冷的元宵,還有漫長的距離。

忽然聽得,外間似有嘲雜之聲,一個略帶尖利拔高的聲音在嚷嚷,春暮小聲委屈地在解釋,另外還有一名女子沉穩的聲音在斥責,柔軟稚氣的語音在勸慰,似乎還有人在旁火上添油,這些聲音她分明是熟悉的,卻又有些陌生。

她的姐妹們,這時尚都年幼,可在遠慶十年時,多數都已經嫁做他人婦,無論是爭執,抑或是談心,都沒有太多的機會。

旖景飛速拭去臉上的淚痕,記得當年豆蔻,她可不愛哭哭啼啼。

卻依然麵壁而臥,聽見珠簾輕脆的碰響,然後是一串跋扈的足音,朱紗帳外,是三娘尖利地嗓音:“五妹妹,若像以往天晴,這會兒都已經日上三竿了,你怎麽還在歇息?”

旖景暗裏歎息一聲。

她這位三姐雖說素喜爭強好勝,卻並非刁蠻跋扈的性情,尤其在嫡母與嫡女麵前,最是乖巧伶俐不過,可三姐這個原則,每當遇見她就會崩潰,非得與她爭個高低長短,就算是鬧了起來,次次受罰的都是三姐自己,也不會輕易放過了她的。

又是一連串紛遝的步伐聲,想來是姐妹們都跟著三娘到了她的榻前,盯著她的脊梁骨瞧呢,旖景漸漸覺得有些不自在了。

橫豎是躲不過的,不如直麵挑釁吧。

卻還沒待旖景翻身,春暮已經開口勸解:“諸位娘子,並非五娘不願見你們,實在是昨兒夜裏還發著熱呢,今早才退了些,奴婢求求娘子們,就讓五娘多歇息一陣兒吧,等五娘好了,必然會多謝娘子們專程來探望的。”

八娘也小心翼翼地勸道:“三姐,咱們還是回去吧,別打擾了五姐歇息。”

八娘與三娘皆為衛國公的庶出女兒,可性情卻有天壤之別,幾個姐妹當中,往常旖景與八娘最是要好的。

三娘哪裏肯聽,鵝蛋臉高高一揚,豎起了兩道柳眉,纖長的眼睛微睨,那目光順著鼻梁剜向春暮:“我們姐妹說話,哪有你這個奴婢插嘴的地兒,難道我們來探望五妹,還得寫個帖子遞給你過目批準?還不站一旁去,別在這兒指手劃腳惹人煩。”

衛國公嫡長女旖辰看不下去了,容長的麵頰一板,杏目微瞪,自然流露出一股長姐的肅然風範來:“春暮也是為五妹妹著想,三妹妹惱她是什麽道理,剛剛就勸你不要進來,你偏不聽,非得要打擾了五妹妹歇息,仔細我稟了母親與祖母,又罰你一場。”

三娘就算不服,卻不敢在嫡姐麵前強嘴的,隻得撇了撇嘴角,一個眼鋒橫掃向春暮,又是重重地一剜。

二房的嫡女二娘子旖華卻不甘錯過挑唆尋刺兒的機會,兩個指尖捏著錦帕,半掩唇角一笑:“五妹明明昨兒夜裏就退了熱,玲瓏來探望,回去分明就這麽稟報的祖母,我可剛巧在遠瑛堂聽了個滿耳,怎麽我們來了,就成了今兒早才退熱的呢?”

旖景又是一聲短歎,心想今日有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二姐摻和,自己是怎麽也避不過去了,才懶懶地翻了個身,裝作大夢初醒的模樣,睜開惺忪睡眼,撐起身半靠迎枕上,依次打量著榻前站位並不整齊劃一的姐妹們。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六妹、八妹,國公府的七朵金花共聚一堂,這可真是齊全呢,不過這一時半會兒,自己可回憶不起來為何生病,引得諸位姐妹勞師動眾地來探望了。

“五娘!”見旖景被吵醒,春暮連忙上前,一手挽起了半打朱紗,又飛快地替旖景抿了抿鬢角的散發:“五娘病還沒好,還是不要下榻了吧。”這一聲兒是挨在旖景耳邊說的。

重生豆蔻,再見榮光煥發的姐妹們,其實旖景心裏的沉重也略微減輕了幾分,但她腦子裏紛亂的思緒太多,實在沒有什麽精神應酬,也就聽了春暮的勸,有氣無力地半靠榻上:“我頭還有些暈,不能下榻陪諸位姐妹,實在是怠慢了。”

二娘淺笑一聲,依然捏著蘭花指,甩了甩手裏的錦帕:“哎喲,五妹病了一日,怎麽嘴就甜了起來,什麽時候與咱們說話這般客套了?”

“瞧五妹的模樣,眼角還紅著呢,剛才定是躲著哭了一場吧,難道還在怪祖母責罰了你?”三娘似笑非笑,一雙細長已經帶著些嫵媚風情的眼睛,轉瞬在旖景麵容上掃了好幾個來回。

受到祖母的責罰?

旖景恍然大悟,她可是祖母的掌上明珠,要說受責罰,十餘年間僅僅就隻有那一回……可偏偏就是經過這一回,她就與祖母生疏了起來,以致後來……

令人窒息地沉重感又壓在旖景心上,讓她微微蹙眉,原來,心裏的負疚感不僅僅是針對那一個人。

“五妹這可是不該,須知祖母曆來就把你當成心尖尖上的肉來疼,就算責罰,也是為你好,你為了與祖母賭氣,自個兒在佛堂裏抄了一晚上經書,還受了寒,又累得祖母操心了一場,這會子若是還怨怪祖母,豈不是更加不孝?”三娘見旖景不搭腔,越發地得理不饒人。

難怪三娘會來“探望”自己這個病人,原來是為了興災樂禍的,若依自己重前的性子,必然是與會與她不依不饒的,可經曆了那個元宵夜,才知道真正心懷惡意之人究竟是什麽樣的麵目,三娘不過就是好強,又有些心結,才常與自己鬥嘴,無非就是口舌之爭,前世自己與她一慣不合,她也沒有真正傷害過自己,若這一世自己能寬容些,說不定能消了三娘的怨氣。

這麽想著,旖景便揉了揉眼角,乖巧地說道:“三姐批評得是,都是我不孝,才讓祖母操心。”這話也不盡是敷衍,實在也是出自旖景的真心。

三娘大驚失色,連那雙細長的眼睛都瞪成了銀杏兒,直盯著旖景,仿佛她成了三頭六臂的怪物一般!

二娘隻以為旖景與三娘會互掐,正打算找張椅子坐下看戲,聽了這話也是目瞪口呆,半響才說了句:“五妹別不是燒壞了腦子吧?”

“二妹妹說什麽胡話呢。”旖辰出言斥責,抿了抿唇角,這才走到旖景榻邊坐下,用手掌試了試她的額頭:“熱倒真是退了,可聽你說話還啞著聲兒,還是得仔細著些,我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歇著。”

長姐一慣嚴厲,從前自己與她並不親密,可重活一世,旖景對親情卻有了另一番地體會,忽然洞悉了長姐是一直關心著自己的,不過表達方式有些僵硬而已,想到前世,長姐臥病榻上,自己去探望她也隻是敷衍,壓根沒有關心過她有什麽難處,為何在桃李年華就到了那樣的境地?實在是太過寡情冷漠,不由因愧疚得泛紅了眼。

有許多話,都是無法細說的,唯有彌補而已。

自從旖景醒來,她這時又已找到了怨恨與報複以外,要竭盡全力去做的事。

見長姐發了話,縱使有許多人不甘,也隻得告辭,八娘走到旖景身邊兒,笑著說道:“明兒我再來看五姐,陪你說話。”

二房嫡女四娘也笑著與旖景作了別。

唯有六娘維持著一慣沉默寡言的作派,隻衝著旖景略略頷一頷首,自始致終都沒有吭上一聲兒,實實在在地惜字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