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天光未亮時分,好一陣電閃雷鳴,急風驟雨,可當天光初霽,又是風停雨注,翠葉上清露凝滴,折射著朝陽曛微,璀璨奪目。

旖景早被雷聲雨響驚醒,卻慵懶著不肯早起,迷迷糊糊時醒時睡到了卯末辰初,終於才舍得梳洗理妝,才推開軒窗,撲麵而來的就是泥土濕香厚重的氣息,頓時讓她神清氣爽。

鄉野間的清晨,經過一場疾雨的清洗,更顯得清新秀麗,雖無高牆深宅裏芳菲散發的馥鬱香靡,那自然的青苗稻香更有一種生機勃勃的氣息。

旖景行出後院,隻見舉目碧翠,天地間萬物鮮明,朝陽籠罩下是青山碧水,烏瓦灰牆,又有炊煙嫋嫋升起,有結伴而來的鳥雀,孤疑地觀察著田間豎立的稻草人,遲疑不敢接近。

莫名一歎:“去年今日,天不亮時也有一場雨,隻不知今年午時,還會不會突然再下一場。”

夏柯與秋月麵麵相覷,很是驚歎:“五娘記性可真好,去年哪日有雨都還記得。”

兩個丫鬟但見小主子甚是得意,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抬腳卻往東院兒走,又都交換了一個心領意會的眼神。

東院裏晴空正在收拾一張矮案,還不及將香爐茶具整理,眼角餘光睨到旖景一行,連忙恭身迎了上前,見禮之後,就聽旖景問道:“渢哥哥可起來了?”

“世子早起了身,都已經祭拜了王妃……”晴空下意識地說到,卻突然又醒悟過來,忙不迭地解釋:“五娘子莫怪,世子雖行祭拜之事,卻不是依的那些俗禮,並沒有焚紙,原本王妃在世時最喜烹茶,世子不過是煎茶為祭……”到底是在別人家裏,若是焚紙為祭可不合禮,晴空生怕旖景介懷。

原來,他時常獨自煎茶,卻是為了懷念他的母妃。

她從前卻不知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在今日慰藉楚王妃的亡靈。

“哥哥現在何處?”旖景又問。

“正在屋子裏頭……”晴空眼珠一轉,計上心頭,又再說道:“今日是王妃死忌,世子難免感傷,小的口舌笨拙,規勸不得,隻望五娘妙口慧心,能勸世子莫再傷懷。”

豈知有一些傷痛,並非旁人勸得,旖景暗暗歎息一聲,便讓夏柯與秋月協助著晴空收拾器具,自己一邊思量著緩緩往屋子裏走。

掀開垂簾,便見他一身潔淨的玉袍,背影有些孤冷,不知這時眉心是否微蹙,眼睛裏或更淒冷?

旖景放輕腳步,悄無聲息地接近,雙臂環繞過去,掌心再一次捂上他的眼瞼。

“可不準再猜是如姑姑。”她輕笑出聲,就像沒有察覺他的哀傷一般。

她看見他唇角輕揚,略歪著頭,朝陽灑在清潤如玉的麵龐上,煥發出柔和明亮的光澤。

“我若是猜不準,你可不要放手。”

旖景感覺到他的眉睫,刷過她掌心微癢的觸覺,酸軟無力瞬息纏上了雙臂,連忙鬆了手。

他帶笑回眸,又見她從袖子裏拿出了一件物什,青錦上繡著卷草與朱梅,是一個扇套,準確說來,是一把籠在扇套裏的折扇。

“生辰怡樂。”很簡短的祝語,旖景有些羞澀地遞上準備的生辰禮。

竟像是有些不情願一般,虞渢不無促狹地想,細細察看著針線,唇角笑意更濃:“五妹妹的繡技倒是又精進了。”

旖景立即如釋重負,這才有心展示:“哥哥看看扇麵。”

扇麵畫著他最愛的寒梅,老枝橫虯上,妙蕊笑冬風,剛勁與柔美結合得恰到好處,未染朱砂,全以烏墨畫成,是她的畫筆,他一眼認得。

扇柄垂著一個葫蘆扇墜,蒼翠欲滴,剔透滿綠,小巧精致。

虞渢輕輕一歎,仔細合好折扇,低頭看進了少女清透的視線:“五妹妹,我真擔心習以為常。”

若是習慣了年年今日你給的祝福,你給的驚喜,你給的溫情,若有一日,你突然不再給予……得到後的失去,是否比從不曾得到更讓人不甘?

他不說完,隻是專注地看著她,眸光裏執著的重量,漸漸逼得她垂眸。

是回避嗎?這個承諾,很難給予吧。

染著清冷的指尖,從她的鬢角滑過,落在她的肩上,明明不是最親密最曖昧的舉止,可他卻看見她的麵龐,染上了一層微紅,不濃鬱不顯然,隻在顴骨處薄氳散開,蔓延至耳尖微小的一弧輪廓。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眉心一瞬息的急重。

有一層暖意,從眼底溢氳開來。

這一世他見過她的許多種模樣,無憂無慮的笑靨,羞愧難當的時候,憂慮忡忡滿腹心事,肝腸寸斷的傷痛,還有心有成竹步步為營,滿腹計算下心平氣和地咄咄逼人,卻是罕見她因為他的接觸,嬌羞慌亂著紅了臉。

讓他再一次,難以自持。

她總是這樣,輕易地瓦解他的意誌。

虞渢緩緩地收回了手:“五妹妹今日可曾去問安?”

話題一忽千裏之外,讓旖景再度怔忡,可她依然能感覺得到壓在眉睫的炙熱,沒有移開。

輕輕恩了一聲,才醒悟過來,連忙甩頭:“沒,還沒來得及見祖母……”旖景萬分沮喪,怎麽每當關健時候,她表現得都是如此……幼稚失儀?明明知道他想聽的是什麽,她也沒覺著為難,可為何就笨嘴拙舌了呢?

他是不是,失望了呢?

偏偏這時失去了與他對視的勇氣,旖景懊惱地咬緊了嘴唇。

卻聽他說話,還是那般雲淡風清:“妹妹稍候,我與你一同前往。”

低落的視線裏,玉色袍裾移開,壓力頓減。

旖景終於跌足,緊了緊掌心,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布滿密密的汗意。

視線追隨著他幹淨的步伐進入裏間,一直停留在擺動著的翠玉落遮上,旖景暗暗決定,這一次不能再讓他失望,那一句話,原本是出自真心,又有什麽好心虛的呢?

所以……

當虞渢換下拜祭所著的玉袍,穿上一身圓領深碧常服,拂簾而出。

與旖景的眼睛不期而遇。

她背光而立,身後是被清晨的陽光映得溫暖的窗紗,照出隔窗婆娑的樹影。

一時間讓他有種錯覺,她在那裏,等候多時。

隻不過稍微的一息怔忡,她已經近在眼前,是呼息可聞的距離。

輕抬手臂,似乎極其自然熟悉地替他整理衣襟,雖然,那裏恭恭整整,並沒有絲毫淩亂,他看到她的目光,安靜地就在咫尺,僅是一個垂眸的距離。

“渢哥哥,不要擔心習以為常。”身後玉簾輕響,擾亂一室幽寂,可她的一詞一句,極其清晰:“我會一直記得這日,所以,沒有關係,今後不會讓你獨自一人。”

語音靜默時,她的指尖懸停在他的心口,輕觸,但堅決。

一抒心臆後,旖景尚不及如釋重負。

就被緊緊地悶在了一個懷抱裏,她隻來得及側一側麵,解脫了呼吸,卻讓聽覺陷落在他倉促急切的心跳聲中。

“旖景,我很歡喜。”耳畔的氣息,是一貫的清冷,卻再度燒燙了她的麵頰。

手臂緩緩纏繞上他清瘦的腰際,這才醒悟過來他恢複了熟悉的稱呼,是她的閨名。

她的回應,讓他心神再度一顫,鬆開了懷抱,掌心離開肩頭,留連在麵頰一側,溫柔的力度,讓她重新與他的視線相遇。

似乎再不滿足於垂眸的間距。

隨著指掌滑向唇角,視線裏漸漸隻有那一抹嬌豔欲滴,他的呼吸,清淺卻急促著,當與她的呼息難解難分。

單薄清涼的唇輕輕覆蓋了上去,那一瞬,時光靜止,呼息湊停。

不敢深入,因是怕情難自禁,卻不忍太快分離,這一個溫柔的接觸,經過了太多的過程。

這是遠慶四年的七月,這一天,同樣相隔兩世,於她隻是一年,於他卻已經是恍惚十載。

——

七月十三這場名義上的“謝恩宴”,在賓主盡歡的和諧氣氛裏進行,沒有人看出虞渢與旖景之間不同以往的“端倪”,不得不說這兩人的確善於“裝模作樣”,即使是有心關注的大長公主與楊嬤嬤,大概也隻是認為“果然親近”,兩個長者偶爾眼神交匯,盡都不顯聲色。

至於四娘,但凡席上有酒,她就再不觀注旁人。

七娘天真浪漫,又甚是長袖善舞,一場午宴下來,都是她的趣話不斷,自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點,自然不會關注別人。

旖景卻吃驚於江薇的“海量”。

唯有她與四娘頻頻舉杯,壓根不需人勸酒,當四娘雙頰飛紅時,江薇尚且麵不改色。

不過當宴罷席撤,江薇之醉也甚是突然,才見她略帶羞澀地辭禮,說了句“飲得太多”,身子一軟就壓在了七娘身上,旖景一時看得怔住,還是鮫珠反應得快,將江薇半扛著就帶離了宴席,七娘看了看滿麵紅光,卻炯炯有神的四姐姐,由衷地說了句:“勝負當真難料呀,我又淺薄了。”

事後當旖景與虞渢踏馬於郊時,說起今日宴上的趣事:“我原本瞧著阿薇不像是個好酒的,不想今日一見,委實大開眼界。”

虞渢側麵一笑:“你隻記得,要投阿薇所好,一個是好茶,一個是好酒,送這兩樣,她必不會推辭。”

旖景默默記在心頭,卻忽然一怔——他怎知她要投阿薇喜好?

再看他時,卻見他已經移開了目光,看向青苗碧障,神情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