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嬤嬤細細打量著三娘神色的變換,又是一笑:“你自幼伶俐,不過是因著年輕氣盛,才不服五娘,可依老奴看來呀,閨閣之中爭強好勝大可不必,等將來出了閣,各過各的日子,誰好誰壞才是一目了然。”

三娘怦然心動,可仔細想想,又有些喪氣:“五妹有祖母護著,又是嫡出,我怎麽越得過她去?”

感情自己說了這麽些話,她還念著要與五娘攀比?宋嬤嬤多少有些恨鐵不成鋼,搖了搖頭:“有的時候,這日子過得好不好,卻也不是僅僅隻看表麵,遠的不說,就看國公夫人……當年建寧候府太夫人不願讓嫡女做繼室,才輪到國公夫人這個庶女,可現在瞧瞧,國公夫人在國公府是何等尊貴?有誰還敢拿嫡庶來說嘴?而前頭夫人的嫡妹,當年由候府夫人作主,嫁的也是世家望族,可眼下呢?她過的是什麽日子?聽說她那個婆婆可不好相與,如今臥病在床,拘了她在榻前衣不解帶地照顧,又不斷地往兒子身邊塞侍妾,她這個元配正室,甚至連中饋都不能掌握,底下一堆庶子庶女,也沒有一個省心。”

建寧候府這位姨母,嫁的是龍太傅的長子,龍家是前朝世家,與候府也算是門當戶對,據說姨父少年時頗有才名,生得也是玉樹臨風,候府太夫人對這樁婚事津津樂道,還曾經來祖母麵前炫耀,不想姨母卻遇到了個厲害婆婆,不過兩年,就給姨父納了娘家侄女做貴妾,並且讓這位貴妾生下了庶長子,還捏著中饋權不放,以致讓姨母這個長房媳婦成了擺設。

候府太夫人心疼女兒,也曾有仗勢撐腰的盤算,可到底是嫁出去的女兒,再說龍家也不是畏懼權貴的寒戶……

後來龍太傅過世,姨父外放至左海為知府,候府就更加地鞭長莫及。

如今又有誰說姨母這個嫡女過得比母親這個庶女好的?

想到這裏,三娘不知不覺就止了哭,一雙與崔姨娘極為相似的,已經帶著幾分嫵媚的纖纖美目裏閃爍著熠熠光華,激動得一把握住了宋嬤嬤的手:“嬤嬤的一番苦心,小女銘記在心!”

宋嬤嬤這才滿意,拍了拍三娘的手,順勢抽出了自己的手,從懷裏摸出錦囊來,交給她:“三娘走得急,想來身邊嬤嬤也會有疏忽,不曾給你準備這些碎銀子吧?”

三娘不明所以:“不是說庵裏清苦,淨平尼師也甚是嚴厲……”難道幾塊碎銀子就能讓傳說中鐵麵無私的尼師……

宋嬤嬤搖了搖頭:“多虧國公夫人仔細,想到這點,讓老奴把這個轉交給你。”

“是母親……”三娘怔怔地說。

“淨平尼師雖說嚴厲,可底下那些小師傅卻並非個個如是,三娘把這些留在身上,也好打點著她們幫襯著些,那些個提水砍柴的粗活兒,就讓她們代勞……隻是也別太顯眼,力所能及的活兒三娘還得親自動手,更不能在淨平尼師麵前耍性子,要知國公爺雖說以半月為限,但三娘若再犯錯……”

三娘麵色一凜:“眼看祖母壽辰將至,不會任由我在庵裏……”

“你若是真心知錯,又有國公夫人在公主麵前求著情,自是不會,但若再惹事生非,待公主壽辰一過……國公府名下可有不少莊子,哪處不能讓你靜心思過的?”宋嬤嬤危言聳聽。

三娘一張小臉被嚇得蒼白,忙接了銀子,又是一番感激不盡,宋嬤嬤自然把功勞盡數推到了黃氏身上,一路上把國公夫人誇成了嫡母典範。

待回了府,又親自去了和瑞園見黃氏:“夫人寬心,依老奴看來,三娘是真心悔過了,得知夫人的一片苦心,特地替她準備了碎銀子打點,更是感激涕淋,隻念著夫人心慈,再不會有什麽抱怨的。”

黃氏先還不明所以,盯著宋嬤嬤看了好一瞬,見她隻是微笑著,一副恭謹的態度,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那銀子是怎麽回事,暗忖這老嬤嬤果真是修煉成精了,也不說破,隻笑道:“嬤嬤辛苦了……我想了一想,羅大家的還是先去底下莊子裏待上一陣吧,等過上一年半載,再將她調回來,眼看著六娘、八娘也大了,等忙完這段兒,就得分院子,八娘那頭有張姨娘操心,我管不著,六娘院子裏卻還缺個老成持重的管事嬤嬤的。”

宋嬤嬤當然喜不自禁,千恩萬謝地告辭,又去大長公主麵前複命,陪著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傍晚才回了自己私家。

晚飯過後,龔六家的果然提著大盒小盒的“土儀”登門,幾句寒喧之後,就把大娘院子裏丟了花簪一事說了,又為自己女兒求情:“玉芷就擔心有個意外,可勸了大娘子一場,大娘子孝順,擔心給國公夫人添亂,說是要瞞上一段兒時日……若那不知死的賊蹄子把東西交還就罷了,可如果將來……萬一這東西落到了外人手裏……那上頭可是刻著大娘子名諱的!”

打量著宋嬤嬤的神情,龔六家的小心翼翼地說到:“我家玉芷多得嬤嬤提攜,才能到大娘身邊侍候,往常可都是小心謹慎,就怕犯了錯兒,落了嬤嬤的顏麵……但這次的事兒,實在怨不得她。”

宋嬤嬤一聽,當即明白了龔六家的用意,擺了擺手:“這事情我知道了,玉芷做得對,既然大娘子不想聲張,她就不能私下去告訴了國公夫人,你讓她放寬心,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會袖手旁觀,讓她仔細當差就是。”

得了宋嬤嬤的準話,龔六家的徹底放了心,興高彩烈地離去。

宋嬤嬤轉過頭,就把這事告訴了養子:“這賊要找出來不難,必是哪個賤婢一時貪財,偷了大娘子的簪子,她自然是不敢堂而皇之地拿出來顯擺,說不定已經入了當鋪……你去尋摸著,若是能找出內賊最好,若是沒有痕跡,就把簪子先贖出來,拿回來給我。”

宋輻蹙眉道:“何必這麽多事,告訴國公夫人不就得了?”

“我自然有我的用意。”宋嬤嬤揮了揮手:“記得先不要聲張,隻暗地裏打聽。”

依著宋嬤嬤盤算,如果這會子就把事情告訴了黃氏,也難解釋自己怎麽得知了這事,不但會給黃氏落個手伸得太長的印象,沒把內賊揪出,更沒將簪子尋回,實在算不得個什麽功勞,隻有先尋見了簪子,大可說無意之間在當鋪裏頭發現的,既不會讓黃氏生疑,又能在她麵前賣個好。

須知這閨閣娘子的貼身之物,流落在市井可算是極其嚴重的事,若是真惹出了什麽風波來,隻怕公主也會責怪黃氏疏忽,自己讓一場禍事化為無形,免得黃氏受責,可算是大功一件,幾次三番地示好,國公夫人還能不明白自己的“忠心”?

大長公主畢竟年過半百的人,將來這國公府裏,還得看黃氏,五娘對這個嫡母又是尊重有加的,若紅雨能得黃氏提攜,五娘對她也會高開一眼。

宋嬤嬤越發堅定了信念,要牢牢靠緊國公夫人這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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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鶯聲,那日公開受罰,心裏本是萬般不服,隻盼著春暮快些出嫁,紅雨頂了她的缺兒,再替自己美言幾句,過回以往威風赫赫的日子,不想星星月亮的盼了好些日子,也沒再聽說春暮要嫁人的風聲,有心要找幾個要好的打聽一下,不想那些人把自己當做洪水猛獸一般,避之惟恐不及,鶯聲氣得半死,磨著牙在腸子裏恨這些捧高踩低的蹄子,更恨引得自己受罰的櫻桃,卻因為不知事態發展,隻得忍氣吞聲。

當洗衣裳到第十日,她總算是忍不住了,這日五娘去扶風堂聽講,她緊趕慢趕地把手上的活計做完,尋空偷出了綠卿苑,打算去世子住的鬆濤園找紅雨探個準話。

鶯聲是第一回來,門上的小廝兒瞧著她眼生,細細問了幾句,聽說是綠卿苑的丫鬟才放她進去,指了世子書房的路:“姑娘沿著右邊這條小道兒,往前走到後/庭,再順著青石鋪成的路往前,會看見一個緩坡,沿階而上,鬆樹林裏一排竹舍就是世子的書房。”

鶯聲穩了穩神,才邁進垂花門,一路打量著院子裏的設施草木,將心裏頭的那些話又盤算了一回,沿著青石道走了足有半盞茶的功夫,才看見了緩坡,果真是遍植鬆拍,難怪這院子被命名鬆濤園。

沿階又走了一段,離書房尚有百步開外,忽聞男子清朗的笑聲:“佩服佩服,兄果然是溟山書苑的才子,荇甘拜下風。”

鶯聲嚇得一愣神兒,下意識地往道旁鬆林裏一躲,透過柯葉,循聲望去。

卻見右側十步之外一座紅亭,裏頭坐著兩名男子,似乎正在下棋,身著淺藍色長袍的那位鶯聲是認得的,正是衛國公世子。

世子常來綠卿苑,但鶯聲卻沒有近身侍候的機會。他與五娘兩兄妹在一起說話,身邊兒留的也是幾個貼身丫鬟,就算讓她端茶遞水,奉果呈糕,也都是送到屋外,再由春暮或者秋月秋霜接了到裏頭去,但就是那不遠不近的幾眼,世子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風姿也能讓鶯聲恍神兒,更別提還有一雙溫暖燦爛的眼睛……足以讓她臉紅心跳。

就像現在,明明還隔著十餘步,她已經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就像與世子下棋的人其實是她一般。

世子對麵的男子一襲白袍,烏發高束,卻並未挽就成髻,在夏日微風裏輕揚,雖是背對,看不見麵貌,可身姿端正,肩脊挺拔,就是有些瘦弱,有如綠卿苑裏的翠竹。以鶯聲猜測,隻怕也是相貌不俗,出身名門的貴公子。

似乎聽見白衣男子一聲低笑:“承讓。”

極簡潔,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三局已過,已然盡興,愚兄還得去拜會魏師兄,改日再與荇弟切磋。”

“兄可知魏先生居於沐暉樓後?”

“三年前曾造訪過,也算是熟門熟路了。”白袍男子拱了拱手:“荇弟不需客氣,還請留步。”

瞧見那男子轉身,又一眼瞄到男子的麵容,鶯聲的雙頰更是像被炙烙燒紅了一般,甚至連眼神都迷離起來,怔忡之間,驚覺兩人已經出了亭子而來,忙矮身躲好,直到看見白袍男子遠去,衛國公世子折身返回,方才出來,失魂落魄地沿著小徑往上走。

當站在書房門外時,鶯聲的神思還在半空裏浮遊,直到聽見紅雨的聲音——

“鶯聲姐姐,你怎麽在這兒!”

紅雨站在屋簷下,手裏還托著幾冊書本,臉上毫不掩飾地訝異著。

鶯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才擠出得體的笑容來。

紅雨急步走下石階,拉著鶯聲避往鬆林裏:“世子爺今日休沐,剛剛進了書房,姐姐跟我遠幾步說話。”

兩人到了丫鬟們居住的廂房,鶯聲方才真正地元神歸竅,待要問白袍男子是誰,話到嘴邊,便覺得麵頰發燙,怕引起紅雨的懷疑,這才忍住,從腰上解下一個香囊,遞給紅雨:“那日吃了妹妹這麽多美味,還累得你被櫻桃那小蹄子排揎了一場,我很是過意不去,也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這香囊是自己新做的,裏頭是曬幹的茉莉花。”

“姐姐真是客氣。”紅雨接過香囊,本欲隨手一放,半途又收了回來,係在了自己腰上:“我女紅最是粗笨的,姐姐這禮正合我心意。”

鶯聲耐著性子閑話了幾句,這才說了正題:“自從上回聽說你要去綠卿苑,我心裏就盼著那一天,誰讓妹妹你這般伶俐又可人疼,倒教我朝思暮想的,嬤嬤怎麽說,可求了太夫人許可?”

紅雨這時早知道事情出了變故,祖母又叮囑她最近不要再輕舉妄動,心頭正失望著呢,聽了鶯聲的問,笑容便有些勉強:“姐姐不知,春暮拒絕了親事,說是不想離了家人遠嫁,又舍不得五娘……娘子們院兒裏的丫鬟都有份例的,看來我是沒這福份了。”

“什麽?!”盤算著的話全都沒了作用,鶯聲一時失態,須臾醒悟過來,又紅了臉解釋:“實在讓人失望,想不到這麽好的親事,春暮竟然拒絕了。”

“人各有誌,她認為留在五娘子身邊更有前途吧。”紅雨有些意興闌珊,垂頭把玩剛才新得的香囊。

“五娘對春暮的確是信任的。”心裏頭說不出的沮喪,鶯聲不免有些抱怨起紅雨來,這八字還沒一撇兒的事,她倒是四處張揚,讓自己信以為真,楞著腦子就把春暮給得罪了……這往後在綠卿苑裏,可該怎麽過?!

仔細思量了一番,還是決定巴結好紅雨,實在待不下去的時候,讓她求了宋嬤嬤,將自己調出綠卿苑也是一個辦法,若是能來鬆濤園……更是夢昧以求的好事。

腦子裏兜兜轉轉,一把拉住了紅雨的手:“實不相瞞,那日裏與妹妹去荷塘邊兒閑話,竟然被五娘與春暮聽了去,回頭就說我偷懶,狠狠罰了我,一個月的月錢倒不算什麽,就是讓我停了本來的差事,去洗丫鬟們的衣裳……”

紅雨驚道:“果真?五娘子不是最寬和疏朗的嗎?這次竟對姐姐這般嚴厲起來?”

“可不是嘛……妹妹不來綠卿苑也好,還不如待在世子院兒裏呢,聽說世子最是大方的,平時賞賜也不少。”鶯聲可憐巴巴地瞅著紅雨:“連我也想來與妹妹做伴呢。”

鶯聲哪裏料到,她這頭想要揀高枝兒為將來籌謀,轉眼就有人將她的行蹤告訴了旖景。

申正散學,旖景與姐妹們做辭,正準備去沐暉樓裏挑幾本藏書,秋月就附在耳邊,把鶯聲的行蹤報告了一番。

“她這會子總算是坐不住了,去鬆濤園定是尋了紅雨,奴婢聽鈴鐺說,鶯聲回來後坐在院子裏頭悶聲不吭,失魂落魄的,連蓮葉諷刺她好幾句,都破天荒地沒有回嘴,隻是鈴鐺沒辦法跟著她進去鬆濤園,不知她跟紅雨嘀咕了些什麽。”秋月甚覺惋惜。

旖景想了一想:“隻怕她看著春暮沒嫁,坐不住了,探得紅雨的口風後未免失望。”又問秋月:“那個五月,可曾與鶯聲合好?”

秋月撇了撇嘴:“我那日跟五月說了一句,當晚她就與鶯聲促膝談心去了,兩人險些沒有抱頭痛哭,後來鶯聲發狠,還對五月說,不過就是暫時忍耐而已,待紅雨入了綠卿苑,她就有了翻身之日,到時定要教櫻桃好看。”

真是做夢呢,就算紅雨能進綠卿苑,不過也是個奴婢,難道還能呼風喚雨不成?秋月當時聽了這話,險些沒有笑得倒在地上去。

“讓五月要常常去寬慰著她,尤其是鶯聲與紅雨見麵之後。”旖景笑道。

秋月脆脆地應了一聲,咬牙說道:“鶯聲定不會消停,莫如回了國公夫人,幹脆發落了她幹淨。”

旖景搖了搖頭:“不過就是去了趟鬆濤園,又沒有觸犯我定下來的規矩,這麽就打發了出去也站不住理,你依然盯著她就是,看看她究竟想耍什麽花樣。”

主仆倆一邊說話,一邊沿著鏡池的水畔棧道漫步,緩緩行了一刻鍾,便到了沐暉樓外。

旖景微微仰著麵頰,看向靜立水邊的五層樓閣,翹簷朱瓦均被鍍上一層絢爛的金光,鮮亮耀目。

她尚且看不清,頂層軒窗裏默立的那個男子,迎著陽光,目光深遂,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正在接近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