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嬤嬤原本是楚州人士,與宋嬤嬤不同的是,她的父輩並非跟隨高祖南征北戰的開國功臣,而是實實在在的家奴,高祖那時還是楚州守將,她就是將軍府的一個婢女,後來才選作大長公主身邊的丫鬟,一直侍候。

盡管如此,在大長公主眼裏,楊嬤嬤與宋嬤嬤並無二致。

再兼著楊嬤嬤性情甚是孤直,多年來並不曾仗勢欺人,更不會斂財肥私,宋嬤嬤想要從她身上下手,陷害得她失去信任,也並不簡單。

宋嬤嬤很快打聽得秋月的小叔妄想著立業,心思早已活絡,為了攢足本金,通過賭坊裏的市井之徒為中人,在放利牟息。

大隆對於民間私自“放利”一事並未明文禁止,隻要雙方立契,約定的利息並未超過官府規定的“限”,便是承認的債務關係,但卻不允債權人私下以暴力收償,諸如沒人房屋、威逼賣身等行為,若產生債務糾紛,依律隻能上報官府處斷。

盡管如此,民間也有些無賴流氓,或者豪強惡覇屢屢犯“禁”,他們大多與官府主吏“來往親近”“稱兄道弟”,不僅放出的利息遠遠超過了定限,一旦對方難以清償,不少發生欺男霸女,明搶豪奪的惡行。

但是對於錦陽京,因在天子腳下,如此惡事還是稀少發生。

於是宋嬤嬤很快將主意打在了“小叔”身上,這事情隻要控製得當,不至鬧大到不可收拾,以致讓主子徹查,雖然大長公主或者不會因為這等小事厭惡了楊嬤嬤,但據宋嬤嬤的了解,楊雪雁可是個牛心左性,兒子惹了禍,險些牽連了國公府,她自己也沒臉還留在錦陽。

需要做的事,無非就是收買幫“小叔”放利的中人,那些人本是市井無賴,最是貪財,又有眼色,知道什麽人是惹不起的,事成之後,給他幾十兩銀子,打發他去外地逗留個一年半載,就再沒有什麽後患。

主意拿定,宋嬤嬤當即讓宋輻著手實施。

因宋大總管那個“心腹”孫落魄已經不在錦陽,這一回隻得他親自出馬,出乎意料的是,那個人稱胡子馬的“中人”卻並沒有想像當中那麽好說話——事雖不難,可萬一我收了你的銀子,將自己陪進了衙門,替你汙賴了旁人,你卻袖手旁觀讓我陷在牢獄裏頭可不劃算,必須得立個契,說明是你指使,若你過河拆橋,也得仔細著這個把柄。

宋輻沒想到自己親自出馬,尚不管用,一時氣急:“你可認得我是誰?難道以我的身份,還會哄騙你不成?”

胡子馬卻全不買帳:“我自是認得宋大總管,正因為您有國公府撐腰,我才惴惴難安呀,我這樣的升鬥小民,謀口飯吃也不容易,更不敢跟國公府作對不是,您若是一言九鼎,就算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訛詐,但我總也得給自己留條後路吧,您老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宋輻沒了主意,隻好與宋嬤嬤商量,“老薑”直罵那無賴奸滑,可是轉念一想,行事這般謹慎之人也不易露出破綻,也有他的長處,加上她也再難忍耐,巴不得立馬就能讓楊嬤嬤離開錦陽,她可就成了大長公主唯一信重之人,沒了秋霜姐妹,等冬雨成了一等丫鬟,也算在綠卿苑站穩了腳跟兒。

再過上幾年……春暮年歲漸長,遲早是要嫁人的,五娘親事一定,出閣時沒有持重的陪房,還不隻有自己,等到那時,有自己出馬,還愁收拾不了夏柯、臘梅兩個,讓冬雨揚眉吐氣?

一念及此,最後的遲疑也盡數打消,摧著宋輻去與胡子馬成交。

又說旖景,因為中毒後虛弱了一段時日的身子早已恢複,“靜養”了這麽些時候,再加上蘇漣這個“嚴師”還處於新婚,大概正在與賈姑父你儂我儂、耳鬢廝磨,將娘家的這個“小徒弟”早拋到九宵雲外去,以致於旖景在無人督促的情況下,已經一連三月沒摸過馬鞍弓箭。

六月,正值驕陽越炙。

某個清晨,當旖景從夢境醒來,迷糊之中,依稀聽見了腰上贅肉悄悄滋長的聲音。

頓時大驚,赤腳踩著櫻桃木的地板就坐在了銅鏡前,越是打量,越是覺得原本的一張鵝蛋臉,逐漸有了往“包子”過渡的趨勢,於是越發感覺“臂圓腰粗”,再不敢偷懶,換了件騎裝,就在幾個丫鬟的簇擁下風風火火去了馬場。

這一回連春暮也跟了去,還有剛剛入府的臘梅姑娘。

旖景先展臂拉弓,“呼”“呼”連射了十箭出去,先是滿意力道並沒減弱,但又沮喪地發現準頭更不如當初,十箭之後,耙子上尚且隻有五支羽箭,一鼓作氣之下,挽弓上馬,嚐試了一回從前並沒試過的“騎射”。

結果……

圍觀的幾個丫鬟倒是歡呼雀躍、擊掌呐喊,讓旖景錯覺自己百發百中。

可十圈之後,下馬察看,場中耙子上明明隻有兩箭,並且都沒正中耙心,一上一下,勉強地紮在角落上……

便聽秋月讚歎:“五娘多時未曾練習,竟然能跑上十圈馬,都不喊累。”

好吧,旖景總算知道了她們在興奮什麽。

又想起小姑姑教的那套劍術……旖景靜靜回憶了一陣步伐招勢,白劍出鞘,一招一式舞來,一遍之後,漸覺熟悉,這才加快節奏又舞了一回。

丫鬟們又是齊聲讚歎——多好看的劍舞!

旖景自我感覺正佳,卻忽然卷入一道青影,隻聽“叮”地一聲——

春暮眾婢這才看清,這會子持劍而立,滿麵驚訝的黑麵丫鬟,正是七娘身邊的鮫珠。

旖景與鮫珠麵麵相覷,手中已空無一物。

七娘連忙上前,迭聲致歉:“五姐姐,都是我不好,遠遠看著你在練習劍術,一時興起,就讓鮫珠與你對練,卻不想……”真是不堪一擊,七娘一陣打量:“沒傷著五姐姐吧。”

旖景的劍招原本就是個花架子,全無力道可言,才讓鮫珠一擊得手,當然不致受傷,隻是滿心詫異:“鮫珠竟會劍術?”

鮫珠連忙稟報:“奴婢家鄉原本常受倭寇劫掠,漁民們為了抵抗,也都習得一些粗陋的武藝,後來有幸入了府衙為奴,又受三爺指導了一二。”

旖景驚訝的還不隻這點:“你手裏是什麽寶劍,我這把可是小姑姑轉贈的,據說當年祖母殺敵之劍,竟能被你手中的削斷了。”

這下,鮫珠當真無顏以對了。

於是旖景定睛一瞧,才見人家手裏捏著的是把木劍。

……

再低頭一看,好吧,自己的劍並沒有折斷,而是脫手跌落當場而已。

見眾人甚是尷尬,旖景自己卻並不在意,吐了吐舌尖:“還好這一幕沒讓小姑姑目睹,否則可逃不了一場罰。”

鮫珠倒是誠心實意地說了一句:“五娘太注意招式,卻疏忽了力道,又不防奴婢,這才讓奴婢得手。”

七娘卻說:“咱們閨閣女兒,又不是打小苦練,手中力道本就不足,莫如讓鮫珠授一套近身搏擊的匕術給五姐,倒可防身。”

旖景一聽,當即就要虛心求教,還是春暮提醒了一句:“五娘,您不記得了,早幾日就下了帖子邀肖娘子今日來對弈的,這會子時辰已是不早。”

旖景隻好暫時作罷,攜了七娘的手,兩姐妹一邊往綠卿苑走,一邊討論著從明日開始,相約朝朝來馬場練習劍術,互相切磋。

途中,巧遇她們“嶄新”的大嫂董音從遠瑛堂出來,旖景於是又請了她,一同去綠卿苑小坐,董音聽說旖景請了肖蔓,便說了一樁事:“五妹妹前些日子不曾去春宴,應當不知發生的那些事故,我也是聽家中堂妹回來提起的……”

原來還是四月間的事兒,康王府的賞春宴上,肖蔓的侍女不知怎麽衝撞了韓府娘子,據說是不小心潑了茶水,弄髒了尚書千金的裙子,於是韓娘子聲稱是肖蔓指使,故意讓她難堪,竟然不依不饒,非要讓肖蔓打殺了婢女,要麽就讓肖蔓當眾下跪,給她道歉。

“也太跋扈了些吧,這不是讓康王妃這個主家難堪?”七娘嘖舌。

“康王妃並未出麵,是讓平樂郡主主持。”董音解釋道。

旖景微微頷首:“郡主本就是個快意恩仇的,才不會理會旁人的恩怨是非,更不會覺得韓氏娘子衝阿蔓發難是掃了她這個主家的顏麵,想來韓氏娘子以恃無恐,才會如此跋扈。”

當然肖蔓並沒有當眾下跪,更不會打殺婢女,又總有一些息事寧人的貴女勸解著,韓氏娘子極盡諷刺了肖蔓一番,也見好就收。

可那些與尚書千金交好的貴女,交頭接耳之際,便都說肖蔓心懷惡意,有意挑釁。

以致肖蔓更受貴女們冷落,大家都對她敬而遠之。

七娘歎道:“因著五姐姐與阿蔓交好,我也常見她的,並不是那等心胸狹隘的人,分明是韓氏娘子無理取鬧,這些人也太不分青紅皂白,隻知道奉迎討好,讓人不屑。”

董音也說道:“隻是如此一來,阿蔓的閨譽到底有些損害,就算有家裏姑母替她爭取,金家也再不會考慮她與金七郎的事。”

幾個女子尚且不知,自打康王府春宴之後,韓氏娘子回家後又在父母麵前哭訴了一場,直稱肖蔓當麵挑釁,讓她一時不防中了算計,沒忍住惱火,當眾指責,反倒被人議論刁蠻跋扈,有傷閨譽,若韓尚書再不允了金府那一頭婚事,她的姻緣便要被耽擱下來。

韓尚書因隻有這一個獨女,自是奉若掌珠,千萬嗬護,一時意動,果真就與金府開始了議親,眼下已經交換了庚帖,眼看金韓兩家聯姻的事兒,似乎已經十拿九穩。

旖景更不知道,在她邀了肖蔓“對弈”的同一日,虞渢也請了金七郎,這時正在千嬈閣中“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