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府四娘院子裏的丫鬟,最提心吊膽的就是萬物凋淩的秋季——她們的主子能夠容忍肅殺飛雪的隆冬,卻最厭煩枯葉墜地的淒涼,但眼下春光明媚、鳥語花香,丫鬟們卻不能像往年一樣如釋重負,尤其是最近——就連打小跟在主子身邊的瓊池,前兩日不過是因為剪了一朵不夠豔麗的牡丹給主子插瓶,就被拉出去配了個大舌頭的結巴小廝。

因此今日,當梳妝一新的甄茉久等太子妃詔見未果,逐漸急躁時,一眾丫鬟們都恨不得隱身才好。

故而,當太子妃在宮人的簇擁下由遠及近,守在院門處的小丫鬟驚喜得幾欲淚下,以踩著風火輪的速度奔來報信,讓一院子的丫鬟齊刷刷地暗中念了句佛號。

甄茉聽說太子妃竟是親自前來,心裏有些疑惑——自從嫁為儲君婦,太子妃已多年未曾涉足過她的這處院落了。

迎上前去,當見竟有七、八個表情沉肅的宮人簇擁在後,甄茉更加疑惑,隨之一聲輕微地冷嗤——皇室的架子擺得真足。

卻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帶笑凝眸。

自然發現了太子妃眼角的濕意與腫脹。

哭過了?看來那個什麽“送子聖手”帶來的並非希望,而是絕情的打擊。

甄茉心花怒放,難以摁捺的喜悅之情讓她前所未有的樂觀,當見太子妃囑咐著宮人守在屋外,不讓任何人靠近時,竟然以為長姐是終於逼於無奈妥協,要懇求她入東宮為太子繁洐子嗣。

也難怪她這麽認為,因著太子妃的神情裏並無怒意,而是笑意融融。

甄茉忽略了她們是親生姐妹,骨子裏流淌著相同的血液,就算心裏已經磨刀霍霍,也能麵對著仇人笑靨若花。

“母親呢,怎麽沒與姐姐一同前來?”甄茉到底不曾徹底忘形,略帶蹊蹺地問。

“因午膳要在府裏用,母親忙著張羅去了。”太子妃叫住了因沒有丫鬟侍候,正欲親自沏茶的甄茉:“咱們姐妹說會子話,別忙著張羅這些。”

依窗而坐,軟榻矮幾上灑滿暖陽,一樹桃紅正在不遠處妖嬈。

太子妃卻伸出手臂,拉上軒窗,見甄茉疑惑,笑著解釋一句:“我得防著受涼,吹不得風。”

緊跟著又是一陣噓寒問暖,關懷備致,詢問甄茉這些時日心緒如何,開導著她不要急於一時,至於婚事,當這陣子風頭過去,再緩緩籌謀不遲。

甄茉見太子妃廢話連篇,漸漸有些不耐起來。

根本就沒留心窗外一聲淺咳。

隻有太子妃知道,這時母親已經站在窗下了,方才淺淺一笑:“阿茉,我有了身孕……”

正在把玩著錦腰上玉蝶禁步的手指頓時呆滯。

太子妃沒有錯過甄茉眼裏一晃而過的神色——疑惑、驚訝、不敢置信。

卻瞬間又沉淪在眼底,甄茉起身,緊緊拉住太子妃的手:“當真?恭喜姐姐……”腦子裏自然翻江倒海——難道白嬤嬤沒有行動?她分明答應了自己!還有,即使白嬤嬤沒有行動,有那個香囊在長姐也絕不可能懷孕,眼睛便不由自主地滑向太子妃的腰上,那裏垂著鳳佩,卻並無香囊。

“昨日去佛國寺,‘送子聖手’替我把出了喜脈,回宮後又經太醫確認了,今日與太子回來,就是向家人報喜的,母親為了我的事兒操了不少的心,剛才沒忍住,倒是與她抱頭哭了一場。”太子妃微笑解釋。

居然是喜極而泣!

心裏的不甘與怨憤“轟”然暴發,甄茉下意識間就問了出來:“姐姐說過最不喜在衣裳上薰香,唯獨喜歡我配製的香囊,怎麽竟不曾佩戴?”她始終不信,太子妃會在這緊要關頭有孕!

“你也知道,原本宮規是不讓捎帶這些私物的,不過一些小玩意兒,皇後娘娘並不理會,隻前些時候太後娘娘對我越發不滿,我難免要更加謹慎,就不敢再佩帶,一時忘記讓母親轉告你,倒讓你時常記掛著。”太子妃的笑意裏,已經幾乎摁捺不住森冷。

原來如此……

甄茉捏了捏掌心:“又不是什麽吃食藥材,姐姐也太仔細了些,好在這會子有了身孕,太後娘娘任是如何都不會再刁難,等會兒我再配上一個寧神怡淡的功效,姐姐帶著也能心情舒暢。”卻始終還是想打探一番白嬤嬤究竟行動與否,一時不及細思,脫口而出:“姐姐這會子有了喜訊,定是白嬤嬤打探那‘方子’的功勞。”

話已至此,太子妃覺得再也沒有虛以委蛇的必要了。

甄茉尚且沉浸在“懊惱”與計較之中,一時沒留意太子妃驟變的神情,當醒悟過來屋子裏已經沉靜一時,抬眸便直遇了太子妃冷厲的目光。

尚還不及轉換思維,隻覺眼前一花,耳畔“轟”地一聲重響。

太子妃這一個耳光,竭盡摁捺多時的恨怒,重如千鈞——

“好!好個體貼入微的妹妹!有你那些香囊,還有白氏的絕嗣藥,我怎麽會有身孕!”

甄茉因一時不防,一巴掌挨了個結實,整個身子歪倒一旁,隻聽“砰”地一聲,地上一個細腰高頸美人瓶被她推倒在地,“美人”當即四分五裂。

“姐姐……”甄茉下意識地還想分辨,可腦子裏已經如同颶風過境,一片斷礕殘桓,她意識到,她的所有籌謀,已經被太子妃盡數洞悉。

窗外一聲響亮的哭嚎——甄夫人緊跟著踉蹌入內,撲倒在甄茉身上軟弱無力地捶打著:“阿茉,你怎能這般糊塗……”

“母親可聽明白了!她一知我有了身孕,立即就問香囊,還不是心懷鬼胎!再有白嬤嬤這些時日以來人在深宮,並不曾與她謀麵,她怎知白嬤嬤打聽的藥方!還不是因為兩人早有陰謀!雙管齊下,我還能有孕,難怪她不敢置信!”太子妃柳眉倒豎,杏眼圓瞪,眼角殘餘的淚意也被怒火焚燼,緊跟著撲上前去,就衝甄茉一連幾個耳光:“你這個蛇蠍心腸的賤人!我是你親姐姐呀,你怎麽能這般對待我?”

“賤人”這兩個字,深深紮進了甄茉的心窩裏,一股戾氣頓時奔湧,手臂猛一用力,將太子妃推倒在地,毫不猶豫地就是一個巴掌刮了過去,這時的甄茉,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她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絕境,再也沒有顧及,十餘年間的隱忍仿若洪水侵襲下脆弱不堪的堤壩,“轟然”倒塌,奔湧出來的隻有滔滔不絕的憤恨。

“我是賤人,姐姐你總算說了句實話……你的心裏,一直都看我是賤人吧!你憑什麽!我們一母同胞,都是甄府嫡女,憑什麽你一出生就受盡嗬護,而我一出生就隻能承受失望與苛待!”雙目漲紅,甄茉再也掩示不住猙獰:“小的時候父親打我罵我,你故作義正言辭地維護,無非是想展示你的天生優渥,同樣都是女兒身,我隻能受到苛責,不得不依賴著你的慈悲友愛……還有母親你……我為何受父親、祖母苛責?是因為看不慣那些小妾仗著父親疼愛在你麵前耀武揚威,才屢屢責難她們,長姐她明明什麽都沒做,可是你呢,隻知道讚她知禮穩重,說我刁蠻任性!”

甄夫人已經目瞪口呆,癱倒在地,一句反駁都說不出口。

她當年嫁入甄家,三年不孕,直到第四年,好不容易才盼來身孕,後來生的雖是女兒,可總算是有了盼頭……甄蓮出生,甄老夫人也甚是欣慰,可又等了四年,她才再次有了身孕,這一次依然還是女兒……老夫人見長房無嫡子,終於有些不耐,對甄茉便不如甄蓮那般疼愛。

甄茉自幼要強,更是不得出身世家的老夫人喜歡,再兼著後來好幾個庶子出生,老夫人更加不重視這個孫女兒。

當初她也是因為心急,才常拿長女為榜樣教育甄茉收斂性情,卻不曾想,竟然讓甄茉懷恨。

“憑什麽一母所出,身份相當,隻因為我晚出生幾年,就要忍辱!”甄茉尚且忍不住聲聲質問:“因為她是長女,所以得嫁太子,而因為我小了幾歲,就再也沒有婚配皇室的機遇,將來她成了皇後,我次次見她都要三跪九叩,憑什麽!不過是因為她比我年長?”

“從小就隻有白嬤嬤真心疼愛我,可是當姐姐出嫁,母親竟毫不猶豫地讓嬤嬤隨嫁,母親可曾想過我的心情?”

甄夫人無言以對。

太子妃冷笑:“我從不曾薄待過你,比你年長,比你命好,也是天注定,你竟然以此為借口……”

“不曾薄待?姐姐真是大言不慚!為了鞏固太子之勢,你起意與衛國公府聯姻,我明知事不可為,也想為了你孤注一擲,這才設計董音!結果呢……事漏之後,所有的罪責都是我的,姐姐你記性當真不好?還是以為我天生下來就應當給你背黑鍋!那日你當著眾人的麵,怎麽將我逼入絕境?還有母親,難道我就不是你的女兒,難道我就不是你懷胎十月的骨肉?為了姐姐,你也親手將我置入絕境!到頭來,我成了家族的罪人,你們都受了連累,還‘不計前嫌’廢盡心思地為我婚事籌謀,讓我招個什麽匠作出身的贅婿,我有沒有告訴你們我不願意,結果你們還是一意孤行,結果讓我徹底淪為笑柄!不曾薄待?姐姐你對我真是慈悲呀。”

太子妃也張口結舌,隨之而來又惱羞成怒,這才冷笑著起身:“甄茉,我承認這事情是我考慮不周,可你別忘了,你多年前就開始算計了我,那時我可曾薄待於你?不過眼下說這些都是廢話,事已至此……”

甄夫人這才如夢初醒,利落地起身,摁著甄茉就要跪下:“阿茉,快些給你姐姐認錯,求求她……”

卻被甄茉一把搡開,嗤之以鼻:“求,我為何要求?你們能奈我若何?若是惹急了我,大不了魚死網破!姐姐你不是想當皇後嗎?如果我告訴你,我能讓太子身敗名裂……”

眼看著太子妃麵如死灰,甄茉仰麵大笑起來——

她已經瀕臨瘋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