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間小小的偏廳,原本是供宮人,或者命婦覲見太子妃時休整、等候的地方,多數時候都是閑置。

白嬤嬤提著雕花柄的漆盒,從裏邊走了出來,眼見太子妃的貼身宮女,也曾是甄府家奴的碧螺姑娘正托著疊籍冊,從內堂挽於金鏤鉤的錦遮裏行出,笑著迎上前去:“太子妃這會子可得閑?”

碧螺頷首,烏溜溜的眼珠子往白嬤嬤手裏的提盒上一頓:“這是娘娘的藥吧?剛才還問呢,嬤嬤快些呈上去吧。”

白嬤嬤又是一笑:“剛剛好涼到三分熱度,正是時候。”

並沒有留意碧螺擦肩後的那一個回眸,目光森涼。

太子妃正半歪在貴妃榻上,指甲上是剛染的蔻紅,鮮豔奪目,榻邊佇著她另一個得用的宮女胭脂,正小聲稟報著側妃卓氏的言行——就在清早,又與楊氏在花園裏不期而遇,沒說兩句話就爭執了起來,好一場鬧,楊氏一如往常般冷若冰霜,言辭咄咄,直說得卓氏梨花帶雨,這會子等在太子書房外頭,似乎是要告楊氏的黑狀。

“卓妃還真能折騰。”白嬤嬤搭了一句,將一碗烏黑的藥汁捧了出來,呈給太子妃:“要說她也就是那幾個手段,翻來覆去的撒嬌耍橫,越發引得殿下厭惡了,還不自知。”

太子妃並未如往常一般,接過湯藥,隻慢慢揚了一揚下頷。

胭脂便上前接了藥,置於案上。

白嬤嬤微微一怔,怨怪般地掃了胭脂一眼:“這會子藥溫恰好,若是遲了,就失了效用,還不快呈給娘娘。”

胭脂理也沒理,反而拾起一雙美人錘,跪在腳踏上替太子妃敲打起來。

太子妃略抬眼瞼,準確地捕捉到白嬤嬤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慌亂,嘴角輕微一顫,卻摁捺盛怒:“嬤嬤這次打聽來的藥方,聽說不過是市坊無知婦人常用的。”

白嬤嬤更顯慌亂:“雖說如此,可不少人卻稱這藥方甚靈……”

太子妃懶懶打斷:“這些年來,無論宮裏太醫,還是民間偏方,一碗碗的我也喝了不少,可別人的靈藥,到我這兒竟然全不管用,我心也冷了,正考慮著,看卓氏也不是聰明人兒,將來收拾起來也容易,不如就由得她吧,將來她有個好歹,孩子也與我是親生的一般。”

一聽這話,白嬤嬤就沉不住氣了,可她畢竟還不糊塗,仔細度量了一番,才擇詞擇句地規勸:“娘娘所思雖好,可老奴看來,這卓妃畢竟是太後與皇後兩位擇選出來的,應當是有長處,也不知這時是否有心藏巧,好教娘娘放鬆戒備,再者,卓妃之父到底是吏部尚書,朝廷的二品大員,家族背後又有金相……若是有個疏忽,怕是不好轉寰,娘娘還是慎重些才好,這一回的藥,據說得連服三月才有效用,娘娘還得堅持,也趁著這一段時間,再觀察卓妃究竟如何。”

往常,白嬤嬤可沒少勸太子妃退讓一步,免得遭太後、皇後兩位的不滿,可這一回,她卻轉變了口風。

太子妃心下冷笑,卻涼涼地說道:“嬤嬤此言有理,若非別無他法,我何至於心生疲倦,想著退一步海闊天空……不是我不賢良,瞧瞧東宮裏這些個滕妾,哪個是省油的燈,竟個個心懷鬼胎,我又怎麽能輕信……也就隻有你們幾個,才是我臂膀……這些日子以來,我翻來覆去的想,若太子身邊再添一個穩妥人兒,又聰慧本份,又能與我一條心,我也不至這麽艱難,可想著容易,又從哪裏能尋得著這麽合適的。”

白嬤嬤聞言,心思立即活動起來,瞄了一眼四圍,見並無旁人,胭脂也不是外人,並壓低了聲音說道:“娘娘可曾想過從本家……”

“族裏這一輩,那些個旁支,原本是有幾個妹妹溫婉可親,但我托了母親一問,盡都說定了親事,眼下最合適的,似乎也隻有阿茉了,可她打小心性就不一般,當妾也實在委屈了她。”太子妃唇角帶笑,卻盯牢了白嬤嬤的眉目。

話漸近題,白嬤嬤完全將那碗藥拋諸腦後,強自摁捺住心跳,歎了一聲:“可惜了四娘,她原本是個要強的,又果決聰明,不想一念之差……如今姻緣上已是無望。”

竟沒有迫切地把甄茉薦入東宮。

太子妃心下又是一聲冷笑——果然是塊老薑,當真沉得住氣,隻說四娘姻緣無望,言下之意如何?四娘如今落到這個地步,她這個長姐也脫不了責任,眼下不比當初,給太子為滕妾對四娘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太子妃故作沉吟,似乎是在認真思量著甄茉的將來。

案上那碗湯藥,已經完全沒了熱氣。

直到碧螺返回,上前屈膝一福:“娘娘,已經請來了江院使和院判大人。”

太子妃放才坐正了身,抬眸看向白嬤嬤不明所以的神情,對碧螺吩咐:“將藥端上,仔細著些,可別灑了。”

話音剛落,白嬤嬤神情驟變,驚慌失措地看向太子妃。

“嬤嬤,你也隨我來吧。”

一行人出了寢殿,到接見外臣的偏殿,心急如焚、焦灼不安卻不得不緊隨其後的白嬤嬤已經是冷汗滿額,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自然知道太子妃已經起疑,唯有盼望著一如甄茉所言,那藥連太醫也查不出蹊蹺。

當然,白嬤嬤的希望注定落空。

經過兩位太醫的仔細查辨,得出了肯定的結論——湯藥裏落了絕嗣之毒!

白嬤嬤“砰”然跪地,尚還狡辯:“定是那煎藥的醫女……方子是經太醫們查過的呀,絕不會在這上頭出了紕漏。”

到了這個地步,尚且不知悔改,太子妃再也掩示不住蓬勃的怒意,連聲冷笑:“碧螺,你告訴嬤嬤,醫女煎的藥可有問題?”

碧螺應諾一聲,冷冷地看著白嬤嬤:“奴婢剛才已經請了宮衛,扣押了兩名煎藥的醫女,也先請了醫官檢查醫女們煎剩的殘渣,都沒有蹊蹺。”

白嬤嬤怔在當場——太子妃這是,已經洞悉了真相?

“嬤嬤,方子沒問題,煎藥的醫女也是無辜,而這藥並無旁人經手,從藥局到我手中,卻落了絕嗣之毒,你說,這是何故?”太子妃嗤笑。

“娘娘……老奴……老奴這些年來,一直……”白嬤嬤尚且想表忠心。

太子妃閉了閉目,給了碧螺一個眼神。

碧螺連忙先請了醫官離開。

“白氏,這些年來,我待你可有虧欠?”當殿堂裏再無旁人,太子妃冷聲逼問。

白嬤嬤唯有叩首不斷。

太子妃大怒,將那碗湯藥,盡數潑在白氏衣上,手臂一揮,青瓷墜地:“你好大的狗膽!這時還為甄茉隱瞞!”

“不,不關四娘的事,是老奴……”白嬤嬤額抵金磚,身子有如篩糠,卻忽然想起了什麽,抬額之時,膝行上前:“娘娘,這藥並非絕嗣的呀,不過是讓娘娘服用後,顯出絕嗣的脈象……是老奴,是老奴心疼四娘,想著若是能讓她入東宮,一來也得了歸宿,二來也救了娘娘的急,娘娘自從那次小產,多年不孕……”

“如此說來,你還是忠奴不成?”太子妃氣急,卻忽然如醍醐灌頂,拍案而起:“白氏,你待甄茉滿心忠誠,豈料自己也中了她的算計……我尚且疑惑,你怎麽有這麽大的膽子,敢絕儲君嫡嗣……原來如此,是她告訴你的吧,瞧我這樣子,無子已成注定,讓你幹脆給我喝了這絕嗣藥,待太醫們診斷出來,走投無路之下,我隻好依賴於她!我且問你,甄茉與太子是否早有勾連!”

“不,娘娘,不是這樣,四娘她什麽都沒做,是老奴,是老奴一時想偏了……”

“白氏,你還執迷不悟?你難道不知道,我為何多年無孕,還有當年的小產……都是因為甄茉體貼配製的香囊!她一早就,一早就心懷惡意!”太子妃摁捺著憤怒,梳理自己的思維,越發篤定真相:“你不為自己著想,難道就不為子孫著想?難道為了一個甄茉,就願意牽連全家!你若是說了實情,我答應你,至少留你子孫不死。”

白嬤嬤這才醒悟過來,太子妃多年不孕的真相——她是當真不知甄茉早有圖謀,當日甄茉哀求,不過是稱太子妃“不孕”已成事實,莫不如幹脆造成絕嗣之脈,好給她進東宮為滕妾提供機會。

白嬤嬤更不曾想到,甄茉與太子早有私情。

太子妃的話,對白嬤嬤來說有若五雷轟頂。

想到兒子兒媳,與一雙可愛的孫子孫女……

“老奴萬死不抵其罪,還望娘娘能高抬貴手。”白嬤嬤癱軟在地,老淚橫流:“是,是四娘指使……”

甄茉!當真相得到證實,太子妃卻突然踉蹌,軟軟地癱軟在坐榻上,那根蓄了多時的蔻甲,“啪”地一聲斷在掌心。

果然如此,這些年來的屈辱與憂懼,因為無嗣的步步艱難,竟是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一手造成!

甄茉!你很好!你當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