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殘秋,冬的足音已經越漸清晰,就算這一日放晴,才到酉初,天光已經開始黯淡,遠天並無紅霓,率先被夜色染就的雲層,漸漸聚攏。

天光微黯,卻未掌燈,案桌上的幾碟菜肴似乎又太過油膩,在清冷的天光映照下,色香味盡不俱佳,唯有那麽兩、三味瞧著才合胃口——

旖景手中之著,將將意興闌珊地朝向一枚碧玉卷,秋月便連著碟子端了起來,迎向小主子越發孤疑不滿的視線,秋月訕訕一笑:“五娘早先已經用了一枚,這煎炸之物,晚間不宜用得太多。”

不由分說地就將碟子端走,生怕旖景喊住她一般。

旖景又看向麵前那一碗蟹粉獅子頭,正猶豫著是不是要再嚐一粒,卻又被秋霜搶先一步下手,竟又拿走:“這道菜要趁熱,眼下涼了,委實有傷脾胃。”

夏柯連忙呈上半盅子藥膳乳鴿湯:“五娘還是用這個吧。”

旖景用勺子攪了攪,當真是清湯寡水,連肉絲都不見。

以往這幾個丫鬟可都會勸著她多用一些膳食,今日這是怎麽了?

春暮見旖景微微蹙眉,連忙解釋:“今兒個也不知怎的,呈上的都是些油膩的膳食,五娘往日最是不喜的……莫如先囫圇墊墊肚子,待晚些時候,奴婢再去膳房吩咐準備些清淡可口的宵夜。”

怎麽這一日,幾個丫鬟古裏古怪,似乎,在醞釀著什麽陰謀……

旖景沒有作聲,默默地喝了半盅清湯,便讓撤了膳桌,卻瞧見春暮與夏柯兩人盡都鬆了口氣,心下越發疑惑起來。

四個丫鬟不約而同地忘了她的生辰,經虞洲提醒,春暮才恍然大悟,可秋月與秋霜,這兩個丫鬟半天裏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春暮隻說她們去湯泉沐浴……

及到晚間用膳,才瞧見秋霜姐妹,依然沒人與她道一聲生辰好,竟真似拋諸腦後了。

詭異,相當詭異。

旖景懶懶歪在炕上,眼瞧著四個舉止古怪的丫鬟,問了一句:“如姑姑究竟在忙些什麽,就快掌燈了,還不見人?早先在壽仁殿,也沒瞧見她。”一雙眼睛直盯春暮,想在她臉上尋找著破綻。

春暮不敢迎視,抬眸看向窗外正在四圍的暮色,似乎也不明所以:“想來是太後有別的囑咐?如姑姑不會出宮了吧?”

秋月連忙接口:“要不,奴婢去打聽一番?”不待旖景說好,便扯著秋霜出了屋子,瞧那迫不及待地步伐,當真像是做了虧心事,怕被旖景留住追問一般。

且看她們要耍什麽把戲!

旖景趴在窗欞,有些悶悶不樂。

若是在家,祖母一定會記得她的生日,還有長姐、四姐、八妹,每每這日,都會陪著她玩鬧一場,綠卿苑裏也會設下一桌宴席,邀上要好的姐妹,並幾個有趣的丫鬟,這一日不分什麽主子奴婢,大家圍坐著飲酒行令,熱熱鬧鬧地渡過。

可重生之後的第一個生辰,竟過得這般冷清。

旖景長長一歎。

忽然想起,自己不過這一年如是,就覺得委屈,虞渢他年年生辰,皆為悼念亡母,有意“遺忘”,清清冷冷地渡過,連至親者諸如楚王,隻怕也沒有半句祝福,他說,被人牽掛著原本是那般幸福,可見心裏也奢望著那一日能被人記掛……偏偏那一世,在關睢苑告之了生辰,她卻置之腦後,第二年也不曾提起,於他來說,該有多失望。

心緒更加黯淡下來。

漸漸地,夜幕四合,陰雲密布,不見殘月,便連依稀的幾顆星子,也被陰霾時時遮擋,偶爾風散雲霽,才露出閃爍來,越發孤清。

饒是她不喜傷春悲秋,腦子裏這時也晃過了一句“歡顏寥落再不見,倚窗獨悼當年”的憂傷詞句。

旖景正自感傷,春暮卻含笑上前:“五娘,太後娘娘有請。”

“這個時辰?”旖景大疑。

“正是呢,太後娘娘正在合歡堂賞月,請五娘移步。”

旖景抬眸看向黑沉沉的天幕:“賞月?”——連彎月牙都不見,這是賞哪門子的月?

春暮卻已經取下架子上的一件厚錦海棠氅衣,侍候著旖景穿著,夏柯也拿來了一件兔毛滾邊的腥紅鬥篷來,將旖景包裹得嚴嚴實實,門外幾個與旖景一貫交好的宮人,站成一列,由秋霜秋月打頭,手裏俱都提著琉璃宮燈,“浩浩蕩蕩”地準備隨行。

到了這時,旖景才品出今日諸多蹊蹺下的真相來——原來,早先的冷清,就是為了襯托這時的“驚喜”吧。

心中大暖,麵上卻如眾人所願,表現得越發孤疑。

合歡堂位於行宮東路的花苑,南門直通燦景閣,北門卻位於後宮,起著聯接溝通的作用,一路往裏,株株紅葉上懸宮燈,灩光彌漫下,曲徑通幽處,玉芙蓉有如佳人淺醉,染著不勝嬌羞的靨紅,婷婷在側,暗香四浮。

遙望燦景閣,也是彩燈耀簷,輝煌照目,映照得那一方夜色沉寂,似乎也不那麽黯淡了。

尚還不及步入合歡堂的一室明豔,遠遠便聞絲竹樂音,輕快喜慶,因著秋風寒涼僅存的一縷孤寂,也隨之煙消,更別提當短靴踩上堂內軟氈,撲麵而來的百合甜香,兼著四角碩大的雕花青銅爐裏,銀炭散發的暖意,還有四圍布罩的花木扶疏、錦屏春繡,更讓人錯覺這是“冬盡薰風暖,雪消千菲紅”。

眼見著旖景一行入內,環伺的宮人盡都喜笑顏開。

軟氈末端,錦屏正前,一張碩大的玉麵圓桌,太後已經入座,身邊兩個少年,一個身著紫袍,一個肩披藍氅,正是三皇子與虞渢。

“娘娘今日怎麽這麽好的興致?”旖景緊步上前與諸位見禮,依然假裝懵懂。

太後果然開懷:“景丫頭,我今日可是沾了你的光,大家籌劃忙碌了這些時日,就待給你一個驚喜呢。”連忙招手,一把拉了旖景坐在身旁。

旖景便當真驚喜不已,緊緊地纏著太後的手臂,開心得都“無語凝咽”了,其實就算聽說太後有請,她便料到了這個驚喜,但當到此境,喜悅之情依然由心而發——原本還以為這一個生辰,便會這麽冷冷清清地渡過,卻不想峰回路轉,竟有驚喜在等著自己,就算有那妖孽在場,此時也沒有影響旖景愉悅的心情。

三皇子與虞渢先後起身,兩人都環手一禮,賀了旖景生日。

又有以如姑姑為首的侍婢們,齊刷刷上前行禮,恭賀芳辰。

“今日不拘著什麽主仆,大家都入席,陪著景丫頭好好樂上一樂。”太後發話。

盡管如此,宮人們到底還是不敢放肆,連著春暮幾個丫鬟,也有些遲疑。

還是如姑姑領先,帶頭告了座,眾人才敢謝恩,依次落座。

美酒佳肴依次捧上,絲竹之音再度高揚。

旖景連忙敬了太後一杯,以表謝意,隨後又分別敬了三皇子與虞渢,不過當見虞渢飲了那一盞酒,便讓宮人替他換上熱茶:“渢哥哥才好,可不能放縱著飲酒。”

太後也附和,虞渢無奈,隻好以茶帶酒。

旖景再敬了如姑姑,又斟了一盞酒,齊敬座中的侍婢們。

不說春暮幾個,今日入席之人,原本都是慈安宮的宮女,往常旖景但凡獲詔“小住”,與她們玩鬧慣了,本就親密,宮女們也喜歡旖景的率真開朗,原來也不拘束,兼著今日如姑姑早有囑咐,太後又有意放開,一巡酒後,大家都活泛起來,個個要敬旖景,一番圍追堵截下,旖景連聲討饒。

還是太後伸出了援手,說時辰還早,不急於一時,別一上來就先把壽星給灌醉了,豈不掃興,主動替旖景擋了酒,又揮手示意,詔入了幾個金發碧眼的夷人,讓他們表演幻術湊興。

“要說來,主意雖是我出的,一時卻不知從何入手,才能讓景丫頭開懷,多虧了渢兒籌劃細處,打聽得景丫頭往年生日,就喜歡與姐妹和身邊丫鬟們熱鬧,才定了這晚宴。”太後笑著解釋:“這幫夷人是六月初番邦來使所獻,幻術最是拿手,不同於市坊間常見的那些,我琢磨著景丫頭未曾見過,才讓阿如今日一大早回宮傳了來,讓你開開眼界。”

旖景聽說這晚宴籌劃是虞渢的主意,心中微微一陷,抬眸之間,正見他目帶笑意凝視,當即展顏一笑,兩人間這番你來我往,又兼太後的“似有深意”,旁人尚且沒有多想,三皇子心頭卻是一緊,鳳目輕揚間,深晦的眸光在虞渢與旖景臉上一轉,眉心飛速一蹙,須臾便恢複了常態。

旖景看向堂下幾個夷人,當中那一位男子,金發微卷,披散肩頭,碧眼仿若寶石一般,身高足有八尺,肩寬臂長,極為魁梧,卻沒有粗蠻之感;而那七、八名女子,俱都身材高挑,膚如白玉,眼若碧潭,發色既有赤金,又有濃褐,身著緊腰長褲,顯出蜂腰恰當一握,英姿渙發,與大隆女子的溫柔婉約大為不同。

盡管這些女子上身也穿著大隆女兒家常的大袖對襟彩衣,與底下的緊腰長褲搭配著卻並不顯怪異,反而有種異域風情之奔放美感,且見她們隨著胡琴琵琶拍鼓的節奏扭腰而舞,那手臂蜂腰,竟似綿軟無骨。

那男子暫且退至一角,橫笛而奏,卻是控製著音律急緩,轉折起合。

果然不似市坊間常見的那些胡人幻者,動不動噴火吐霧、吞劍剖心那般嚇人。

忽而笛音一揚,琵琶聲急,但見舞者袖中忽然晃出七色長紗,繞著身子旋轉不停,漸漸竟似人影模糊,隻見七色飛煙,忽而樂音一收,眾人隻覺視線驀然清明,再一細看,幾名女子站定場中,雙臂曲舉,彩袖墜落,那長紗竟無影無蹤。

待笛音再起,女子手中忽然晃出一把絹扇來,皎皎似月,也不知是畫是繡,但見上有飛花殷紅。

笛音悠揚間,女子絹扇輕搖,蜂腰曼妙,另一手緩緩攤開示意,其中卻無旁物。

又見玉掌一握,隨著那絹扇輕搖,指間竟有飛花飄灑而出,姹紫嫣紅環繞。

旖景不由發出一聲驚歎,當見花葉飄落身前,拾起輕撫,隻覺柔軟若綢緞一般,於鼻尖輕嗅,竟有暗音,一時難辨真假。

“不是真花,不過是唬弄人的玩意兒。”太後笑著揭開了疑惑。

“奇的是她們的手法,當真精妙。”旖景讚不絕口。

一舞既停,那男子方才踱步而上,從案上一個梅瓶裏,拿出一卷軸,展開,卻見長長一副畫卷,有老枝新梅,因隔著有些距離,倒不能細觀其筆法妙處,唯見一隻白鴿,展翅於梅花林間。

“景丫頭且留意著。”太後又再提醒。

旖景目不轉睛,但見那金發男子將畫軸一收,托於指掌,琵琶樂音再起,男子踩著節拍旋轉,飛速讓人目眩。

樂音再抑,男子當即定身,畫軸展開之際,梅林尚在,白鴿卻不知所蹤。

旖景正覺驚疑,男子卻將畫卷一拋,又直直插入梅瓶當中。

旖景視線跟著去那梅瓶,數息再回眸時,已見男子手中忽然出現一隻白鴿,展翅而飛,先是繞梁,後來卻飛出堂外,消失於夜色之中。

“那鴿子總該是真的了吧。”秋月忍不住驚呼出聲,滿麵疑惑:“竟真有神術,能將畫中之物變了出來?”

旖景卻知不過是障眼法,但也瞧不出那男子何時藏了隻活生生的鴿子在袖中,沒讓人瞧出半分端倪。

宮人們忍不住叫好,三皇子卻上前,抽出梅瓶裏的那一幅卷軸,打開一瞧,大驚失色——

但見那畫卷上,又變了一幅情景,老枝新梅不見,卻是夜色深沉下,彩閣輝煌,霍然便是遙遙能望的燦景閣,而在燈影綺麗間,那隻白鴿依然展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