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進了壽仁殿,卻並沒有瞧見如姑姑,宮女們見了旖景與虞洲,也不多問,也不入內稟報,笑矝矝地在前領路,當入偏殿,穿過雕梁上垂下的瑰紫牡丹錦遮,繞開一列八折百花爭春的繡屏,一左一右立在門前的兩個穿著青花色夾棉比甲的宮人,無聲地打起了簾子。

便有暖意夾雜著檀香迎麵而來,驅散了周身寒涼,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地下一座畫屏,是仙人遊山,隔斷了隱約的笑談聲。

引路的宮女立在屏前,並沒有一句言辭。

旖景自然而然地轉過了畫屏,一眼瞧見老王妃正拉著江薇的手,滿麵的笑意,小謝氏立在一旁,也正打量著略顯局促的少女,那目光怎麽瞧都有些挑剔和戒備。

虞渢坐在下首,安安靜靜地捧著茶碗,瞧見旖景進來,緩緩地一笑,目光轉而又看向跟在身後的虞洲,略略頷首。

“我竟還不知清穀先生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可憐也是自幼沒了母親……”老王妃歎了一歎,又拍了拍江薇的手背:“正如渢兒所言,先生多數時候要在宮裏當值,你孤身一人在家可不穩妥,待太後娘娘大好了,就到王府裏住去,可別覺得難為情,若不是清穀先生,渢兒的病哪裏會痊愈。”

虞洲一聽這話,當即品出幾分味道來,興致勃勃地打量著江薇,瞧出這女子雖有幾分顏色,但度其舉止,並無大家閨秀之風,心裏就很是興災樂禍起來,忙趕著上前湊趣:“祖母,這位姐姐便是清穀先生的女兒?如此說來,也算是咱們家的恩人了。”

太後掃了小謝氏與虞洲一眼,便衝旖景招了招手,拉著她就坐在羅汗榻上:“怎麽又來了,今日雖說晴朗,可風卻比昨兒個還要大些,仔細受了涼。”

“聽說老王妃來了行宮,怎麽也要來見禮的。”旖景笑道,上前衝老王妃一福。

緊跟著就被老王妃一把摟在了懷裏,心肝肉地喊著,這情形竟像是一別數載的親骨肉般,旖景十分熟悉老王妃,知道她就是這樣一副性情,倒不是真有多偏疼她,不過眼下這番,可見老王妃當真是喜難自禁。

小謝氏將旖景與江薇一比,越發覺得兩人氣度舉止是天差地別,縱使她一貫不看好這麽一個強勢的“準兒媳”,這會子也覺得趾高氣揚起來。

原來她剛才瞧見老王妃待江薇的態度,應當是有意世子娶她為妃,如此也好,一個醫官的女兒,打小又是在山野村郊長大,一身小家子氣,與蘇氏五娘這樣的名門金閨站在一起,更上不得台麵,唯一讓小謝氏不甘地是,聽說這女子醫術了得,兼著又是她父親治好了虞渢,以後要算計虞渢,再在飲食藥膳上動手腳,隻怕有些不易。

起初小謝氏一聽說虞渢疾愈,相當地驚疑不定,一路之上,還安慰著自己不過是謠言——這麽多太醫都束手無措,解不得毒,一個遊醫能有這麽大的本事?——不想一到湯泉宮,親耳聽聞太後的話,心底頓時就漏了個洞,忽忽地直灌冷風——盼來盼去,竟盼得這短命鬼痊愈了,這麽多年的打算豈不是盡數落空,叫人如何服氣?

小謝氏的心裏,恨不得把這半路殺出的清穀父女碎屍萬斷,可憐當著太後與老王妃麵前,隻好咬牙苦忍,憋得滿臉僵硬的笑容,隻覺得牙齒根兒都酸澀起來。

旖景聽說江薇要住在楚王府,心裏往下沉了一沉,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浮動上來,原本不佳的心緒,就更鬱結了幾分,又被老王妃這麽摁在懷裏,隻覺得氣息不暢,強打著精神說了好些趣話,越發逗得老王妃開懷,才放開了她,旖景將將一站穩,就迎上了江薇略帶鄙夷的眼神,越發無奈,匆匆避開視線,卻見虞渢正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澄明的眸光直淌心底,心中的鬱悶便像被山泉水衝滌一盡,不自覺間,唇角微揚,愉悅的情緒就像複舒的水草一般,在心底緩緩招展。

小謝氏維持喜悅十分辛苦,太後對她的皮笑肉不笑也是萬般不耐,兼著又瞧出她那位二嫂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樣,便讓旖景幾個小輩自去一處閑坐,又讓宮人領著小謝氏觀賞行宮各處景致,隻留了老王妃在殿內,一對老妯娌,說會子正話。

見沒了旁人,老王妃眼角就紅了一圈兒,無非是感念著神佛庇佑,總算是尋到了神醫,解了大孫子體內的劇毒,將各路菩薩都感念了一番,才提著錦帕拭了拭眼角,緊跟著的一番“正題”,險些就讓太後岔了氣——

“眼瞧著渢兒沒有性命之憂,我也算放了大半個心,隻他受了這許多年苦楚,因為身子骨羸弱,婚事也耽擱了些時候,如今大好了,我琢磨著再沒什麽阻礙,太後,您瞧著,鎮國公府四娘可還合適?”

太後簡直哭笑不得,心道難怪回回與上元說起,她都稱二嫂糊塗,果然,眼瞧著渢兒才好,她這個當祖母的,就迫不及待地要在孫子身邊安排個埋伏,鎮國公那家子人,早就被虞棟夫婦“收買”,壓根沒將她這個姑姑放在眼裏,謝三娘也罷,謝四娘也罷,萬萬當不得這個世子妃!

“瞧著二嫂剛才待阿薇那親密勁兒,我還以為你有別的心思呢。”太後忍了幾忍,方才打趣了一句。

不想老王妃卻當了真:“那怎麽行,就算清穀先生對渢兒有救命之恩,可畢竟隻是個醫官……阿薇瞧著雖好,將來也就隻能是個貴妾。”

太後扶了扶額:“二嫂,江先生到底是渢兒的恩人,你怎麽好盤算著讓人家女兒為妾?再說有個這樣的貴妾,今後世子妃該如何自處?我原本也是打算提醒你,阿薇在王府暫時住著,你可得仔細一些分寸,叫人家誤解了又是一場麻煩,還有鎮國公府的娘子,不是不好,不過前頭才鬧出三娘那一遭,眼下又牽扯進四娘,她們本是親姐妹,到底不美。”

老王妃可不覺得有什麽不美,依她打算來,鎮國府到底是娘家,原先是因為孫子病弱,不得已才有意庶出的三娘,卻不想後來鬧出了那麽一場風波,侄子表麵不說,心裏多少有些芥蒂,眼下孫子疾愈,若是娶了四娘,也算挽回了與娘家的關係,一念及此,就把心裏的話盡數說了出來。

太後便覺得頭風似乎又有發作的跡象,看了老王妃好一陣子,才放棄了與她解釋讓謝三娘為虞洲妾室,四娘卻為世子妃有多不合適,隻緩緩說道:“以渢兒的才華身份,謝四娘無論是性情,還是模樣,兩人都不般配,此話以後不要再提。渢兒不過也才十六,又是頑疾初愈,姻緣之事本就不急在此時,二嫂寬心,渢兒也是我瞧著大的,他的姻緣,我定會放在心上,替他擇一個才貌雙全的名門閨秀。”

話說到這個程度,就是完全剝奪了老王妃做為祖母挑選長孫媳婦的自由,太後真心以為,唯有如此,才能一了百了,不致讓楚王父子為難,將全副心思投入到江山政事。

老王妃還想為謝四娘爭取幾句,才動了動嘴唇,便見太後神情一肅:“二嫂可是信不過我?”

這話就有些嚴重了,老王妃隻好緘默。

而另一處殿堂,虞洲這時的臉色也像是被鍋灰抹就一般,雙目直瞪著江薇,恨不得將她拆骨入腹,再也沒有了早先的“親切友善”。

事情經過如下——

小輩們被太後打發了出來,隻在一處偏廳裏坐著飲茶,虞洲緊趕著與江薇獻殷勤——憑著他敏銳的洞察力,感覺到五妹妹待虞渢相當親厚,若是從前,明知虞渢是將死之人,還不太在意,可如今虞渢餘毒已解,大概不會無故夭折,那麽,對他來說,就有了個強勁的競爭者,萬萬不能掉以輕心。

或許是母子之間心意相通,虞洲與小謝氏一般認為,還道他家祖母有意讓江薇為世子妃,這也不怪他們母子異想天開,委實是因為老王妃思維太過捉摸不定,虞洲與小謝氏都拿不準老王妃是不是有門第觀念,再兼著早先瞧著老王妃打量江薇的眼神兒,那叫一個熠熠生輝,難免讓人誤解。

總之,虞洲認為,假若江薇真成了世子妃,對他是十分有利的。

故而,見江薇才一落坐,連忙斟上一碗熱茶,遞了上去:“姐姐請用。”

引來江薇美目一橫:“你這人怎麽這般輕浮,誰是你姐姐,可別瞎喊,我最煩的就是分明八杆子打不著的人兒,姐姐妹妹的瞎叫喚。”江薇說完,還睨了旖景一眼,委實有諷刺她的用意。

關於“姐姐”這一典故,就連虞渢都不知情,更何況虞洲。

虞洲哪裏受過這般數落,更何況是被一個醫官之女。

無奈當著旖景的麵兒,他也不能與一個不通禮儀的女子斤斤計較,隻得咬牙苦忍,隻悄悄地用眼刀“殺”人。

當著虞洲的麵,虞渢也不能表示與江薇“早有交情”,替江薇轉寰幾句,隻好裝作沒有聽見。

旖景心裏興災樂禍,不在意江薇暗中的諷刺,倒是替她說了句好話:“阿薇性情直率,但沒有壞心,洲哥哥別惱了她。”

於是虞洲就更不能發火了,苦笑著說了句:“五妹妹說得是。”

江薇又冷哼了一聲,十分不滿地盯著旖景,張口就是一句:“五娘聽我一言,有些人生就口蜜腹劍,言不由衷,表麵待你親如兄妹,心裏頭不定盤算著什麽,你且得當心。”

虞洲徹底地僵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