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偏偏有一類人,存在一種與生俱來無人能及打破和諧氣氛的本領,並且還是在無意之間——好比,衛國公府的二夫人利氏。

正廳之內,眾人一番見禮,依次落坐,大長公主尚且隻顧與數載不見的孫子、孫女兒閑話,關心著一路之上可還順利,有沒有覺得勞累,這些年在瓊州的衣食住行,學業細況,暫時將蘇轢夫婦都冷落一旁。

蘇轢卻忽而想起一事,對黃氏言道:“因在瓊州結識了一民間良醫,名喚江清穀,擅治疑難雜症,因其祖上也曾是前朝醫官,經我說服後,起意入仕,此次結伴進京,我想著待麵聖述職之時正式舉薦,江先生在京中並無落足之處,我便作主於家裏暫時安置他們父女,雖早先已經交待了宋輻,還請大嫂能關照一二。”

在座諸人,除了大長公主與旖景以外,俱都沒想到蘇轢會舉薦醫者入宮,小娘子們也就隨便一聽,黃氏卻覺得有些意外,卻也沒有什麽疑問,隻聽那先生有個女兒隨行,想到若跟著住在外院諸多不便,提議著要將江氏娘子請入內宅安置,許氏卻笑著說道:“江姑娘自幼隨父輾轉於山野之間,性子有幾分孤僻,不擅應酬之事,與我們同行期間,也就是瀾兒總纏著她,方才有幾分熟絡了,若是安置在內宅,隻怕她反而會覺不便,大嫂隻消安排個丫鬟隨侍即可,倒不需要大廢周章。”

旖景聽了這一番話,心下雖有些訥罕,想著前世倒沒聽說過清穀有這麽一個閨女,也隻以為是自己不曾留心而已。

這一個小插曲,眼看就要過去,利氏卻忽然說了一句:“太後患疾、聖上下旨尋醫是中秋後的事兒,三弟竟能早早地就從瓊州找了個大夫,難道是一早預料到太後會生這麽一場病?”

其實利氏並非有意質疑,不過是隨口一句,但這話卻有幾分岐意,倒像是說蘇轢巴望得太後患疾一般。

對於利氏的有口無心,眾人都表示十分無奈,四娘尤其慶幸——還好父親不在場,否則事後隻怕與母親又有一場爭執。

蘇轢深知他家這位二嫂的性情,自然不會介意,和顏悅色地解釋道:“我起意說服江先生入京,原本並非因為聖上的旨意,不過見他醫術出眾,想著埋沒於山野甚是可惜,這才有了舉薦的想法,不想事有湊巧,行至半途,才得知太後患疾一事。”

利氏方才“恍然大悟”,表示“原來如此”。

正廳裏的和諧氣氛經過這個小小的“波折”,正當恢複。

不想利氏目光一轉,瞧見許氏身後的婢女綽約,已經梳起了婦人的發髻,又是脫口而出:“母親快瞧,綽約出落得越發貌美了,看這情形,咱們得喚她一聲姨娘了吧?”

綽約原本是大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侍女之一,當年蘇轢外放,大長公主放心不下,將最為穩重能幹的綽約安排給了許氏,隨著一同去了南海。

比起剛才的有口無心,利氏這一句話,多多少少就有些興災樂禍的成份了。

原來她自打從前,就眼紅著三爺對許氏的一心一意,別說妾室,連個通房丫鬟竟然都沒有,為著這事,利氏曾經還特地“提點”過許氏——身為女人,可得賢惠,不能犯了妒嫉。許氏聽後不過一笑了之,照樣沒有為三爺納妾的“自覺”,讓利氏忌恨不已。

眼下,見綽約婦人裝扮,利氏隻以為是三爺“開了竅”——到底還是個男人,娶的又不是公主,怎麽會隻守著一個老婆過日子——這位綽約可是婆母身邊兒的人,隻怕連許氏都不敢對她頤指氣使,以後說不定有三房的好戲看了。

利氏自顧“平衡”心態,壓根沒留意到綽約漲得通紅的臉。

正廳的氣氛隨著大長公主眉心一蹙,徹底僵持。

許氏暗歎一聲——二嫂當真沒變,還似從前那般“心直口快”,這話當著諸位小娘子的麵,委實不應出口,想了一想,委婉地說道:“二嫂,如今綽約已經是當娘的人了,她家大郎年底就該滿歲,生得虎頭虎腦的,有趣得很,把胡嬤嬤喜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誇她大孫子得意。”

利氏笑容一僵,任是她不擅那些個彎彎繞繞,也聽明白了許氏這番話裏的含義,得知綽約原來是給三爺乳母做了兒媳,並非她以為的那般,心下當即湧起了萬千不甘,少羨多妒,將帕子一捂嘴角,裝模作樣地一笑:“弟妹還如當初呀,行事果決得很,倒可惜了母親的一番心意。”

這話挑撥的意味就十分明顯了,就連五歲的四郎也感覺到二嬸子身上散發的敵意,倚在大長公主懷中,有幾分擔憂地看向母親。

大長公主拿利氏實在是無奈,當著小輩們的麵,又不能出口斥責,隻冷冷地掃了她一眼,卻對綽約笑著說道:“好丫頭,是個有福氣的人兒,改日得了閑,將你家大郎抱進來給我瞅瞅,也讓我歡喜歡喜。”

因為利氏這麽幾句話,正廳的氣氛多少有些古怪下來,大長公主便放開了七娘與三郎,讓蘇漣領著小輩們去後/庭玩樂,隻問著蘇轢在瓊州的公務,完全無視利氏的存在。

黃氏在旁察言觀色,識趣地提出要盯著大廚房準備午膳,將利氏拉了離開。

又說七娘旖瀾,當年離開京都時方才七歲,卻因性情最是爽朗,與姐妹們處得甚為和睦,這會子與姐妹們團聚,一時就成了“眾星拱月”,廊子裏頭,七朵金花將七娘圍在中心,先問了一番途中的見聞,又好奇著南海的景致。

“我看前朝的一本遊記所載,稱海水‘一碧萬傾’,當真如此?”旖景當年就與七娘最是相投,眼下緊緊挨在她的身側,笑著問道。

大隆的閨閣千金們雖有出門的機會,但遠行的機遇還是稀罕的,京都無海,小娘子們委實想像不出那般波瀾壯闊的景致。

比起三年之前,七娘個子雖拔高了許多,但眉宇間依然還帶著稚氣,一雙新月似的眼睛,彎著由心而發的笑意,這時頻頻頷首,倒比她的姐妹們還要興奮得多:“若非親眼目睹,我也隻以為所謂‘一望無涯’是誇大其辭,更懷疑著海水的色澤,未必當真碧藍若寶石,豈知親眼目睹後,才知書中所說分毫不差,身臨其境,方知前人那句渺滄海一粟的含義。”

七娘說起南海景致,與瓊州見聞,非但讓一眾小娘子們聽得津津有味,就連一旁的丫鬟也忍不住圍了近前,當聽說漁民們出海,目睹過小山似的大魚,都瞪大了眼睛,驚異得連連吸氣。

“怕是當不得真吧,若真有這麽大的魚,還不連人帶舟都吞了落腹,漁民們還有命歸來?”二娘率先表示了質疑。

旖景卻說:“《古今注》載,海裏有魚為鯨,大者長千裏,小者數十丈,漁民們目睹者應該便是鯨魚,前朝也有記載,說龍涎香正是源於海上,據說是海龍之涎,也有人推測便是巨鯨之涎,究竟如何尚不好說。”

“五姐姐當真博學,我也聽阿娘說起過‘鯨魚’之名,當地漁民也說,百年之前,先祖曾於海岸目睹過七枚長八丈之鯨魚死屍,可見傳聞非假,可惜我卻無緣目睹。”七娘不無遺憾地歎了一聲。

六娘關心的卻是其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打斷了關於巨鯨的話題:“七妹妹,南海的倭寇當真有那般猖狂凶狠?”

說起這事,七娘笑容一斂,清秀的兩道眉頭打成了個精致的結:“那些個海盜,當真無惡不作,若是商船於海上與他們相遇,必然九死一生,非但如此,還常常登陸劫殺漁民,南海一府三州,百姓們受其害者數不勝數,衙門官兵人數有限,委實有些防不勝防,父親鼓勵沿海百姓們習武防身,自發組織衛隊巡夜,一但發現倭寇,便響鑼為信,附近村民皆趕往支援,收效雖有,但這些年間,依然不能杜絕倭寇作亂,死傷之事常有發生。”

又繪聲繪色地說起倭寇殘忍的手段,例如將小兒擄走煮食、剖人肺腑的惡事。

多數人聽得心驚膽顫,不忍唏噓。

唯有二娘再度發揮了“質疑”的本性,略帶著奚落言道:“七妹難道親眼目睹過這般慘烈的情景?說得倒跟真的一樣。”

七娘也不以為意,並不同二娘計較,隻是說道:“身為閨閣女子,困於府衙中不得自由,我自然不曾親眼目睹過倭寇禍亂,姐妹們若是好奇,大可問問我身邊的侍女,她的親人正是於禍亂中喪生,隻餘她一個孤苦伶仃。”

諸位小娘子這才注意七娘身後侍立的那個十五、六歲的婢女,但見她身材高挑,膚色微黑,站在一眾鶯鶯燕燕當中,顯得容顏黯淡,半分不起眼。

原來這丫鬟名喚鮫珠,本是沿海漁民,家人血親皆在三年前引起天子之怒的那場倭亂中亡故,她倒也有些血性,為了替家人報仇雪恨,竟起意女扮男裝報名從軍,當然被察覺了出來,未能如願,在當地卻成為了一樁“罕事”,蘇轢上任瓊州知府,聽聞了此事,對孤女起了憐憫之意,收容她在府衙安身。

鮫珠雖是七娘丫鬟,但並沒有賣身為奴,此次蘇轢回京,許氏詢問過鮫珠的意見,若她願意,可在瓊州替她擇定一門親事,將來也算有了依靠,但鮫珠卻稱難舍七娘,願意隨同入京,以報蘇轢一家體恤收容之恩。

提起“倭寇”二字,鮫珠已經咬牙切齒,不待小娘子們詢問,就將自己親眼目睹的慘烈脫口而出,斷腸處幾欲淚下,激憤時發指眥裂,就連二娘,也產生了同仇敵愾的情緒,柳眉倒豎的將賊寇咬牙罵了一通,六娘更是緊握了拳頭,小臉漲紅,心腸最軟的八娘,聽了個開頭就兩眼含淚。

“恨不能身為男子,手刃仇敵。”鮫珠最後咬牙遺恨。

一眾少女都不約而同地重重頷首,忽聞廊外與四郎繞著圈兒嬉戲的三郎脆聲問道:“姐姐們想要殺誰?”

諸美頓時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