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三皇子冷不丁地駕臨,藍嬤嬤這一個中午也甚是忐忑難安,暗自祈禱著大娘子婚配二皇子的婚事可別有什麽變故才好,午膳都是草草用了幾口,將肚子囫圇填了個半飽,便在和瑞園的院門口徘徊,盼望著國公夫人早些回來,問個究竟才能安心。

才至未初,秋陽正好,傾瀉於門前直往前宅的甬路,將青石方磚渡上一層幽燦,甬路兩側,兩排四季長青的香樟,依然蔥鬱如遮,翠色向西風,輕搖漏碎暖。

藍嬤嬤排徊一陣,終於看見衛國公夫婦一前一後地往這邊來,連忙堆上滿臉殷切的笑意,踩著穩重的步伐上前,當看清衛國公緊鎖的眉頭,唇角的弧度這才一僵,小心翼翼地目光看向黃氏,卻見她家夫人唇角舒緩,沒有半分緊張,不像是與國公爺爭執過的模樣,藍嬤嬤心下便卻發疑惑起來。

衛國公見夫人的乳母迎上行禮,應付般地頷了頷首,依然負手闊步,大馬金刀地行入正堂,挑開簾子進了次間的臥房。

黃氏緊跟入內,後頭的藍嬤嬤略微猶豫之後,也腳跟腳地走了進去,扶著黃氏落坐在沿窗雕花大炕上的西席,抬著眼瞼打量了一番衛國公依然凝重的麵色,卻並沒有知趣退出,隻接過白露捧上的茶盞,放在兩位主子之間的炕幾上,示意白露於簾外候命,自個兒立在一旁,說起黃氏這段時間的操勞。

藍嬤嬤對於衛國公這位姑爺,一貫是十分滿意的,別的不論,就衝著自打黃氏入門,許多年來,國公爺再未納旁的妾室,也不見收通房,就算對崔姨娘寵愛幾分,也從不曾冷落黃氏,更不會放縱崔姨娘挑釁正室的權威,對於她這位乳母,也一直恭敬有加,當作長輩對待著。

長此以往,藍嬤嬤便膽大起來,對衛國公並不怎麽畏懼,也常常仗著自己奶大了黃氏的情份,閑言碎語幾句。

今日瞧國公爺神情不善,她便猜度著是對黃氏生了不滿,故而強調著這些時日家事有多繁忙,言辭間盡訴黃氏的辛勞,婉轉提醒國公爺莫要對黃氏撒火,就算夫妻倆有什麽矛盾,也得溫言細語地溝通交流。

若是往常,衛國公自然不會對妻子的乳母有何不敬,但今天,他委實有些不耐煩,並沒有讓藍嬤嬤坐下。

當衛國公耐著性子飲完了一盞熱茶,見藍嬤嬤尚自不覺隻顧閑話滔滔,終於摁捺不住,“霍”地一下起身。

這位國公府的一家之主,少年時候也曾隨老國公親曆疆場戰事,練就了一身殺伐決斷的武將氣勢,又掌握京衛指揮司多年,往常和顏悅色時不顯殺氣,可一旦嚴肅起來,淩厲之氣也十分滲人。

藍嬤嬤就未曾見過國公爺這般“威嚴”,半句話噎在唇邊,驚愕地退後一步。

衛國公卻未發怒,隻沉聲而言:“嬤嬤勿怪,今日我有要事,要與夫人相談。”

逐客令已下,藍嬤嬤隻得偃旗息鼓,怔怔退了出去,她才落下錦簾,便聽“砰”地一聲,房門重重合上,帶起厲風,震得錦簾上那朵金繡牡丹,仿佛也花容失色一般。

藍嬤嬤渾身一顫,將同樣目瞪口呆地白露拉了出正房,把廊裏待命的丫鬟們盡都打發,自己卻留在了窗前,豎起耳朵聽窗子裏的動靜。

衛國公顯然是動了真怒,語氣並沒有壓低——

“那枚蘭花簪,究竟是怎麽回事!”不是詢問,而是質問的語氣。

藍嬤嬤心下孤疑,蘭花簪?什麽蘭花簪?

便聞窗內,黃氏表達了同樣的疑惑。

“夫人還在裝蒜?”一聲冷哼,就算隔著窗紗,藍嬤嬤也感覺到衛國公語氣裏肅然的冷意。

屋子裏頭,黃氏盡管驚疑,卻並沒有委屈之色,似乎廢盡心思地琢磨了一陣,才依稀想到了什麽,試探著詢問:“國公爺是指妾身給辰兒的及笄禮?”

外頭的藍嬤嬤恍然大悟,緊跟著卻又是滿腦漿糊,那枚蘭花簪可是夫人為了賀大娘子及笄,廢盡心思地尋得了一塊上佳的羊脂寶玉,委托京都最出名的首飾鋪子“天工坊”首席匠師打造,別的不說,光是加工錢就不下百兩紋銀,夫人出手如此闊綽,當時國公爺與大長公主可是相當滿意,這會子怎麽又提起了這碴兒?並且還是這般怒火衝天之勢。

藍嬤嬤不覺將耳朵高高豎起。

便聞衛國公緊接著就是一番質問:“我且問你,芝蘭軒的丫鬟可都是你一手擇選?還說往日對辰兒多麽的疼愛,心眼神都在她的身上,怎麽出了內賊你竟然不知?辰兒那枚簪子竟然被丫鬟當去了當鋪,還落到了外人手裏!若非今日三皇子物歸原主,我竟然全不知情,是你有意相瞞,抑或是真疏忽到了如此地步?你可知道,那枚簪子若是落到居心叵測之人手中,興風作浪,會引發什麽禍事!”

藍嬤嬤一聽此話,心便懸在了嗓眼裏,腦子裏頓時湧起了許多疑問,不及細思,意識間立即就為黃氏抱起了不平——當初,大娘子年滿十歲,獨院而居,太夫人不管,多虧得夫人裏外仔細,擇選的丫鬟都是幾經考量,將身憑性情一一報給太夫人過目,就算親生母親,怕也隻能做到如此了,但到底隔著血緣,為了不讓大娘子起疑心芥蒂,夫人從不曾私下與芝蘭軒的丫鬟詢問大娘子的言行,隻細細教導著大娘子要如何禦下……出了這等紕漏,怎麽竟都成了夫人的錯?大娘子也是,丟了這麽要緊的物什,還瞞得嚴嚴實實,可見對夫人到底還是沒有全心信任,卻反而累得夫人受責。

隔窗的藍嬤嬤滿腹委屈,屋子裏的黃氏卻沒有半句推脫之辭,隻恭順地垂眸立於炕沿,先是滿麵驚惶,又是連聲兒地自責,說是自己太不經心,無論有多少瑣事要操勞,都不該疏忽了辰兒院子裏的事,沒有半點委屈。

當見衛國公神情略微緩和,方才詢問了今日三皇子“物歸原主”的始末。

當聽完詳細,自然是後怕不已,連眼圈兒都泛了紅,自責更甚,就要去遠瑛堂大長公主麵前請罪。

衛國公看妻子這番情態,心裏的怒氣消了大半,又想起黃氏這些年來謹小慎微,對待高堂也好、子女也罷,諸多的恭順溫柔,早些年母親對她多有戒備,她也從不曾怨言半句,賢良溫婉,不差元配發妻婉娘分毫。

到底還是不忍。

衛國公方才緩和了語氣:“罷了,多虧得三殿下交還了簪子,這事也算是有驚無險……隻你今後可得更加謹慎。”

黃氏又是一番應諾,雖無賭咒發誓,神情卻十分嚴肅認真。

“辰兒婚事一定,最遲明年便要出閣,一些庶務內宅的瑣事,你可要教導仔細,嫁妝的事兒也得仔細籌備了,除了婉娘當年留給三個子女的,再添置上一些,將單子理出來,再與母親商議……我這幾日公務繁忙,就歇在書房。”

說完話,便聽房門開闔之聲。

藍嬤嬤正聽得仔細,不防衛國公就出了屋子,嚇得一個激靈,不及思量,連忙往廊子那頭急走,幾步跨入耳房,卻因慌裏慌張被門檻一絆,險些沒有崴倒在地,腳踝處一陣酸痛,讓她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探頭縮腦一番,直見衛國公出了正院,方才輕舒了口氣,正欲去臥室“開導”她家夫人,一瘸一拐地才到正廳門口,又見崔姨娘穿著件素白絹衣,淺青綾裙,纖腰楚楚像個“病西施”般嫋嫋而來,胸口頓時堵了口惡氣——這下賤蹄子,成日裏錦衣玉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地養著,不見操勞半分,還時常頭疼腦熱肚子痛,憑著這些個下作手段,讓國公爺捧在掌心地疼,往常晨昏定省,讓她站一盞茶的功夫就搖搖欲墜,活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這會子聽說國公爺回了府,倒是緊跟著就上門給夫人添堵。

藍嬤嬤胸口被火氣撩撥得熱血沸騰,倒不覺得腳疼了,跺著鏗鏘有力地步伐下了石階,門神一般就堵在了崔姨娘麵前。

“姨娘這會子來做甚!不是早上還捧著心口喊疼嗎?”

崔姨娘一路上盡都在盤算心事——今日中午,三娘破天荒地來了她的院子,留下陪她用膳,讓她欣喜萬分,卻不想聽女兒說起了心事,原來是讓她尋衛國公打聽一番三皇子的來意……眼瞧著三娘滿麵嬌羞,卻熠熠生輝的眼睛,崔姨娘哪裏揣摩不透她的心事,心裏是又驚又怕,度辭度句地勸導著三娘不要因心中綺念,誤了終身……三皇子身份如此尊貴,正妃之位絕不可能娶進一個庶女。

不想三娘不待她把話說完,就冷了顏色,拋下一句“我的事不需姨娘多慮,你不想幫忙直說便是,用不著廢心找借口”,拂袖而去。

崔姨娘心下懊悔,到底心疼三娘——若不是托胎在她這個婢女腹中,而是嫡出,憑三娘的容貌,為三皇子妃也不是沒有可能。

故而,盡管滿心為難,幾番思量下,崔姨娘還是決定要為三娘盡力。

她也想不出什麽法子來,隻琢磨著衛國公一貫還寵愛著她,國公夫人也甚是寬和,便想哀求一番——若三娘沒有資格為三皇子正妃,做個側妃未嚐不可。

卻不想剛剛進入和瑞園,就被藍嬤嬤給堵了個正著。

“婢妾晨起有些不好,在夫人麵前失了禮數,眼下正是來與夫人賠不是的。”崔姨娘咬牙鼓足了勇氣,想繞開藍嬤嬤繼續往裏。

藍嬤嬤一聲冷嗤:“打量我真是糊塗了不成,看不穿姨娘那點子花花心思,什麽與夫人賠不是,還不是聽說了國公爺今日回府得早,上趕著來獻媚,不是我說姨娘,往常國公夫人賢良大度,你也得知道點廉恥,夫人不與你一般計較,我卻看不過眼。”

“嬤嬤……婢妾並非……”若是往常,崔姨娘受了奚落,也沒臉送上門兒討嫌,可一想到三娘,她卻不得不堅持。

藍嬤嬤一口唾沫已經醞釀於嗓眼,將腰一叉,就要“呸”出……

次間裏軒窗卻被推開了,黃氏露出一張尚且和顏悅色的麵孔,看著階下對恃的兩人,溫溫婉婉地說了一名:“嬤嬤,你今日累了半天,該趁著午後歇息一陣,讓姨娘有話進來說。”

藍嬤嬤萬分不甘,眼瞅著崔姨娘入內,終究是一口唾在了地上,大大咧咧地站在窗前“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