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跟了我,好不好

男人站在拱門邊,四爪龍紋紫金袍子,外披銀狐大氅,雖語氣帶著幾分笑意,神色卻是古井無波,深邃的眼眸裏甚至還下著說不出的寒氣。

早就該預料了,除了他,還有誰會借赫連貴嬪的名義把自己偷偷叫過來。雲菀沁捏住裙角,卻仍是忍不住抬了抬螓首,他今兒的裝扮是大宣朝廷正統的皇子打扮,與昔日見他又不一樣,轉身行過禮:

“秦王殿下。”又忍不住:“……秦王殿下要請就大大方方的,幹嘛偷偷摸摸的,嚇得臣女一跳。”在宮裏,旁邊又有太監,還是換點兒妥當的稱呼,不能太隨便。

夏侯世廷英朗的臉上浮出一絲輕笑:“原來你還會嚇一跳?你在宴上打翻別人陷害本王的酒,本王沒有看出你嚇一跳,你被太後叫到前麵去領罰時,本王還是沒有看出你嚇一跳。現在怎麽膽子就變小了?”

說這話時,男子一句一步地靠近,目色依然無波,靜得似一汪幽潭,方才語氣裏的溫意卻消散,竟然平添了嚴峻和沉厲,像是野獸遭圍獵之前,即將攻擊所發出來的審視和警惕。

雲菀沁明白了,——他不但已經知道那壺酒有問題,現在還興許懷疑自己也提前知道這件事。

“殿下莫不是覺得我與別人竄通一氣,來陷害你?”雲菀沁不氣他懷疑,反而平靜發問。若是自己,也免不了會猜,她與他就算有幾麵相處,說白了,到底也不過是陌生人,又怎能苛求兩人水晶五髒一樣,肝膽相照、互相信任?天子素來多疑,未來要當皇帝的人,若真的這樣單純容易輕信人,她也許反倒會瞧不起了。

夏侯世廷雖然不知道她是怎麽發現酒水有問題,卻也能肯定她絕對沒有跟別人一起害自己,若她與別人竄通,又何必不顧責罰地來幫自己,隻一雙眼發沉:“本王隻是沒想到雲小姐觀察入微,能幫本王解局。”那盞酒水若是端給賈太後飲下去,後果不堪設想,就算不是有心謀害,酒水到底是他敬上去的,也得擔一個怠慢不孝、玩忽失責的罪過。

他並沒多問,也似乎不打算多問,反而為自己安排了托詞——觀察入微。雲菀沁心下一寬,目色瑩瑩:“多謝秦王殿下信任。”一頓,“那殿下查出來了麽,那酒水是不是哪個有心人——”

夏侯世廷仿似看出她的心意,凝住她:“老五。”

這人倒也幹脆,竟直接說出來了!雲菀沁一怔,不過倒也說明他跟魏王之間積怨已久,外人都看得出來,他也沒什麽好瞞著的。

雲菀沁盯著他:“可惜,沒有證據,也不好揭發是五皇子故意陷害。五皇子既然能將殿下的執壺調包,想必手腳做得也是幹淨。”見他沉吟不語,又安慰:“不過天網恢恢,五皇子若是屢教不改,遲早得露出馬腳。”

夏侯世廷麵一動,驟然幾步,彎了彎長軀,貼近女子耳珠邊:“天網恢恢本王從來不信,靠自己才是真的。”聲音低了兩層,似是抑著一股子心緒:“放心,本王不會叫你方才白白冒險。”

雲菀沁條件反射一彈,自覺退避了兩步,看樣子秦王已經拿到了魏王陷害的鐵證?這麽一想,又記起來,努努嘴:“有件事之前沒機會問,這會兒正好,舍妹剛剛在摘星樓外本來是被殿下叫出去,怎麽又會與魏王在一起?難不成是殿下做主?將我雲家的女兒送給你家的弟兄,殿下倒是會借花獻佛啊。”

夏侯世廷見她躲開,鼻梁微微一赤,竟有些鬱卒:“本王又不是月老,這種事怎麽做主?那是你妹妹跟魏王的緣分。你這個妹子比你攀交富貴的心,大多了,死乞白賴不要命也要撲上去,你嫡她庶,娘家出身上。你贏了,可她如今夫主為親王之爵,你日後還不一定贏過她。”

言下之意,莫不是她必須也找個皇子才能不輸雲菀桐?眼前就是一個,送上門的,不要白不要?

這是雲菀沁兩輩子加起來,聽過的最悶騷的暗示了,不知怎的,怕他像在龍鼎山分別時,又說些胡言亂語,連忙將眸子一閃,岔開話題:“王爵是一時的榮光,卻不一定能安享一世。”

上一世,魏王的結局,名動天下,——自然是負麵的“名動”,她了然於胸。

就算她不知道,依魏王這一副被養壞了的性子,與前世的雲錦重差不離,又會好到哪裏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夏侯世廷目色一斂,上次提醒自己為母嬪重換婢女,這次又是預知魏王,這丫頭,腦子裏究竟裝的什麽,究竟核兒裏又是個什麽,難不成,還真是妖精……想著,麵皮又禁不住發了些燙,他重重喝一聲:“退下。”

太監得令,垂首退到長廊那邊。

男子這才一字一句:“你覺得魏王難長久。”

雲菀沁目似明鏡,澄亮而平靜,反問:“世間有長久之事?至多就是人為努力,能夠多延長時光,可若是連努力的功夫都不想花,覆滅不遠矣。”

夏侯世廷嘴角挑起一抹難言笑意:“老五生母韋氏深受帝寵,韋家也蒙受天恩,兩個鎮北大將,一個三江總督,在京為官的,也個個都是皇上眼皮底下的人,霸居各個部門,底下的門客與學生,就更是網絡遍布。韋家在朝中自成一派,勢力不凡,縱是連蔣皇後的外戚娘家,現在都趕超不上。鬱氏一族是開國功臣,幾代元老,最是清傲孤高,對著韋家的男子,都得敬幾分。這樣的人……雲小姐居然說難長久?”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雲菀沁道,“眼下差不多便是‘滿’的時候了。”

夏侯世廷眸內深意濃重:“哦?”

雲菀沁眸內水波無痕:“今兒太後席上賜婚魏王與舍妹,就已露出苗頭。不是臣女自損家門,妄自菲薄,舍妹庶女出身,家父三品官銜,並無爵位,配給皇子當側妃著實有些高攀,聽說魏王先前的那位側妃,可是當朝從一品太子太師家中的嫡次女。但臣女並不覺得太後是胡亂配對……”

夏侯世廷明白了她的意思,靜聽她下文。

“……韋氏鋒芒漸露,再放縱其茁壯,隻會損害皇室利益,”雲菀沁蓮白螓尖一露,抬起眼,麵朝男子,“若是為他配身份地位高的妻妾,就是給魏王那派的勢力添磚加瓦。大宣親王,婚製為一正二側四庶妃,舍妹出身一般,正是太後心目中極其合適的人選,今兒正好逮著機會,賈太後哪裏會不順水推舟,賜給魏王?舍妹一入王府,便占了一個側妃的名額,無形也是削減魏王與韋家實力。”

“那也不過是太後想壓製韋氏而已,並不能說明韋氏一族快要走到盡頭。”男子聲音輕緩。

雲菀沁勻柔笑開,唇角兩個笑渦宛如一雙梨花一般,潔淨而動人:“殿下在故意試探臣女?皇上若沒這個意思,賈太後又怎麽能夠斬釘截鐵地下旨賜婚。”

寧熙帝恐怕早就覬覦韋家的勢力了。

隻是天子位置雖高,卻不是什麽事都方便親自出麵,尤其韋家如今並沒犯錯,不能明麵撕破臉皮,便由太後出麵,利用姻親來打壓韋氏,阻止韋家繼續坐大,韋家不是傻子,一看指了個出身不高的官家小姐給魏王當側妃,肯定了解皇室的意思。

韋家若是明智,便會采取一些方法,叫皇上心安,例如主動卸掉關鍵要崗的職權等。

若是不甘心,做出些不滿意的舉動,那麽,皇上隻怕也不會客氣了,總而言之,都是皇帝得利。

看似一場似乎門不當戶不對的牽線,實則藏著皇室宗親們的層層心機。

誰說做了皇帝,就再沒鬥的機會?照樣得同權臣鬥呢。

不過手段晦暗一些罷了。

女子笑意落在眼裏,夏侯世廷隻覺得火星子飛來,皮膚一燙,這張臉,竟與那夜坐在床頭的妖精一樣,笑得嫵媚而…囂張。

他呼吸漸濃,原本就低沉的聲線更是嘎然:“你倒是知道不少……”

“殿下別說得臣女像個細作間諜,”雲菀沁俯身,“事兒都擺在明麵,就看願意不願意多想罷了。”隻覺麵前男子胸膛微微起伏,喉一動,忙道:“時辰不早,臣女先回去伺候貴嬪了——”

身後風聲一撲,雲菀沁步子一停,耳珠子邊,有人彎下頭,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一屋不掃,偏偏掃天下。怎麽不給自己多操些心?”

雲菀沁眉一挑:“殿下怎麽知道臣女沒給自己操心?難不成操心就隻能是窮思竭慮攀豪門,嫁夫婿?本來覺得殿下還有些與眾不同,如今看來,跟別人是一樣的。”

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不籌謀嫁個好夫婿,還能是什麽,這副口氣,倒像是出過嫁的過來人一樣,已經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夏侯世廷整整衣襟,目色淡泊:“那就是說,本王上次的提議,你還是抗拒?”

怎麽打岔還是打不過去。

雲菀沁躬身:“殿下能征詢臣女的意見,臣女感恩不盡,可,宴上太後已有賜婚鬱千金給您的意思,鬱小姐注定才是秦王正妃。臣女自知性子不好,不會當溫順謹小的妾,若是勉強,自己活得不痛快,還給夫家找不快,還是正妻嫡母最合適臣女,就算夫家不貴重,起碼也活得不憋氣……”上輩子混得那般慘都沒當妾,這輩子更得活個花團錦簇,哪能越活越轉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秦王殿下,您還得怎麽樣?

賜婚而已,有賜就有收,何愁沒有法子。夏侯世廷第二次吃癟,未免仍有些失落,可比起上一次她脫口而出的“不可能”,總算進步了不少,至少,給了自己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當偏,隻做正。

一株桂花樹佇立在安靜的宮闈一角,秋季進入了腹地,濃烈的甜香早就淡去,餘下三兩朵淡黃色的殘桂,鑲在沉甸甸的枝椏裏,在涼風的吹拂下,在兩人頭頂上輕微上下起伏蠕動。

等了許久,男子的聲音終是沉沉傳進耳簾:

“莫非,本王今天的嘴唇是白咬了?”

雲菀沁不禁心一搐。

秦王性子內斂,看不到底的深井,平日行事,要麽直接表以行動,要麽根本就埋在心裏,眼下這一番話,應該算是破了極限。

袍袂一翻,他目色從容,頭一偏,朝那廊上的太監一聲厲斥:“閉眼!”

走廊上那太監深吸一口氣,立刻轉過身,雙手捂眼。

男子麵朝身型尚嬌小的少女,彎下長軀,顯得有些吃力,末了,將她的手掌一抓,握在掌心,免不了還順便善意地諷一句:“……隻長心竅,不長個子。”

雲菀沁臉一紅,有點兒慍,自個兒現在才十四五歲,能有多高,要怪也隻能怪您太高,居然還嫌我矮……還沒等她羞怒,男子已將那隻小手捉到了唇瓣邊,擱放在咬破了皮肉的傷口處。

雲菀沁一訝。

她的指甲殼兒圓潤而晶瑩,幹淨地近乎無暇,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指甲沒有刻意蓄長,塗了淡淡的鳳仙花調成的水紅汁液當做蔻丹,與肌膚的顏色渾然一體,光澤十分自然和飽滿。

夏侯世廷始終不知道她在避忌什麽,她明明總在暗中幫自己,可又絕對不是為了攀自己,不但不想攀,而且還若有似無地保持距離,對自己始終是恭恭敬敬。

很奇怪,就像是對——上級一樣。

該死的,——可他不要她對自己那麽恭敬!

他領著她的指頭,在剛愈合的傷口邊輕柔地摩挲,聲音淡淡:“看,都傷成這樣了。”

七個字,異常簡潔,每一個字卻好像搔到了她心窩子裏。

這語氣……難不成是撒嬌?

如果這是他調qing的獨有手段,那雲菀沁還真是服了。

實在跟他外表不匹配。

不過仔細瞧瞧他的嘴唇,倒也真是可憐。

一團肉隻怕都咬下來了,還是要下狠心的。

雲菀沁想想自己在家裏做個小女工,針不小心紮著手了,都要疼半天,用黃泥爐子加溫花泥做香膏時不小心燙了一下,都要趕緊貼在耳根後跳個腳,別說銀牙一合,親口咬破嘴唇了,得多疼啊。

一刹那,她恍了一下神,麵前這男子不是皇家人,未來也不是佳麗三千的帝王,現在的他,隻是他而已。

或許比喻不大恰當……但此刻的他,還真的像一隻蹲在地上受傷,目色柔和,想要討個憐愛的……巨型大犬。

不需要他手的帶領,她踮起腳,舉著白嫩筍尖兒,在他的唇際遊蕩起來,沿著他傷口邊緣的淤紅,還有光滑的肌膚紋理,一點點地柔柔地愛撫,噙著兩點笑意:“這樣疼麽……這樣還疼不疼?……這樣呢?嗯~?殿下?”

玉指所到之處,纖薄嘴角處,就像沾染上了火星子,一點點地跳躍,夾雜著女子故意捏細的聲音,嬌媚入骨。夏侯世廷意識到了,自己在玩火自焚,這丫頭,還真的是臉皮很厚的,壓根兒就不怕男子,早就該想到,她怎麽會像其他弱質女流害羞得縮到一邊,這下好,她竟是反過來調戲自己了!

掌心一蜷,他忽的下定決心,牢牢捏住她小手,一雙墨色黢黢的濃目盯住她:“跟了我,好不好。”

這是他這輩子有史以來,對女子說過的最大尺度的話。

六個字而已,卻耗了他一半體力。

每說一個字,英魁的後背連著頸就炸出一點熱汗,這個滋味,絕對不比每個月毒傷發作時的消耗要低…

掌心的柔荑一動,然後掙紮起來。

雲菀沁從片刻的放鬆中清醒過來,上一世,慕容泰說過的情話比他更甜更叫人動心,可是最後呢……她知道不能因噎廢食,怕見鬼就拒絕走夜路,可是這個男人,她惹得起麽?

少女的猶豫和抵觸,他目色加深,一雙眼眉本就斂沉,這會子更是深不可測。

正在這時,那名站崗的青年太監從廊下跑了過來:“三爺!貴嬪娘娘著人來找雲小姐了——”這回還真是赫連氏派人來找了,赫連氏見太子都過去藕香榭了,壽戲都開始了,雲菀沁卻遲遲未歸,不大放心。

太監話沒說完,一眼見到三王爺拽住那雲家小姐的腕子,一怔,連忙第二次捂住眼,宮裏有些事兒,最好還是別看到,否則惹禍上身。

雲菀沁趁勢抽出手腕,退後幾步:“殿下,臣女先回宴了,免得貴嬪擔心。”

這一次,夏侯世廷也沒多攔了,臉色也恢複了自然,秋風中舒衣廣袖一飄,開口:“今後不要再與儲君來往。”

是命令,不是商量。

雲菀沁嘴巴歪了歪,以後若有能耐登基,對著臣子去下旨,甭想管到我頭上。

他見她沉默不語,濃眉一揚,強調:“本王不是吃醋。”頓了一下,“太子居心叵測,並不是你看上去的那麽單純。”

一個居心叵測的人竟然說另一個人居心叵測,五十步笑百步,雲菀沁還真是忍不住好笑。

“你笑個什麽,”男子抬了抬眉,有些不高興,“本王在說正經的。”

雲菀沁這才柔柔福了一記:“是,臣女不笑了。”

等雲菀沁與太監離去,施遙安從拱門後的蘭馨室出來,悄聲:“三爺果真不是吃醋,不是因為那太子與雲小姐走得近?”

哪壺不開提哪壺。一記眼刀冷風過去,施遙安方聳了聳眉,噤聲。

等雲菀沁回了藕香榭,擷樂宴已經過了一半,太子準備的那台八仙賀壽都演到了尾聲。

感覺被騙去也不過說了幾句話,怎麽這麽久了。

赫連氏見她跑得氣喘籲籲,臉色還有點兒潮紅,也並沒多問,隻叫她坐下,再勿到處走了,雲菀沁點頭應下,之前還沒吃幾口就被太子叫去了,這會兒肚子唱起了空城計,赫連氏見她蹙著眉兒摸了摸肚子,憐惜地一笑,年輕孩子禁不得餓的,叫宮人將給她留下的幾碟禦膳拿出來。

戲一落幕,席間掌聲如雷。

再一抬頭,那人後腳回來了,時間倒是掐得好,沒有太貼著,也沒太久,此刻一臉沉靜,步伐夾風,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男子一進席間,引得名媛千金們個個側目。

水榭內,賈太後也見秦王回來,高聲道:“老三你沒福,偏偏這個時候離開,沒看到世諄為哀家排演的八仙賀壽,世諄扮呂岩,那叫一個仙風道骨,英俊不凡!”又麵朝眾皇孫:“……今年這千秋誕,除了你們敬的子孫釀,也就是太子這台戲最得哀家心了!”

大宣皇氏崇尚南戲,皇宮中經常搭戲台給貴人們欣賞,已經成了宮中最大的娛樂,太子好戲,隻要不影響正業,還是得太後一幹人縱容的。

夏侯世廷聽了賈太後的話,隻走近水榭,玉階下,長臂一撩袍,跪在毯上:“子孫釀差點兒誤了太後!是兒臣疏忽!”

此話一出,舉座嘩然。

賈太後臉色一變,朱順上前兩步:“秦王這話是什麽意思?”

“兒臣那壺酒水灑了以後,重新換了一杯,剛有宮人來稟,查看了一下,先前的酒水,是滿滿一壺桃花酒,兒臣當即一身冷汗,虧得太後有福星庇佑,沒曾喝下,可這事,卻不得不報!”階下秦王說畢,吩咐宮人去將那把掀翻的執壺拿上來。

雲菀沁筷間的一塊肉糕剛夾穩,聽了秦王這話,一鬆,掉了下去。

赫連氏的臉色也是變了。

魏王一慌張,卻又沉下來,查到又如何,就算知道是自己調換,能有證據?

賈太後接過那把執壺,勃然變色,桃花酒大半潑灑了,水跡幹涸,隻有一點兒殘留,壺壁卻站著不少碎碎的花粉,拿近稍一嗅都渾身不舒坦,若是真的飲下,還不知道是個什麽後果,前年不過碰觸過花粉,便弄得四肢發麻,呼吸不暢,若是今兒喝下,那還得了!

朱順見太後臉色發白,身子打了個晃兒,趕緊將那差點兒犯了禍事的執壺拿開。

蔣皇後慌忙與韋貴妃上前,一左一右,攙住太後,好生安撫,繼而,蔣皇後轉身麵朝秦王,麵帶埋怨:“秦王怎的如此大意。”

賈太後雖受了驚嚇,到底腦子還是明白的,手一擺,示意皇後不要指責秦王,秦王既然敢當眾挑明,那就表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酒壺裏是桃花酒,與這件事無關,冷靜道:“秦王有什麽話,直說。”

夏侯世廷緩道:“那壺桃花酒,並不是兒臣的,這宴上,有人的酒壺與兒臣的調換了。”

秦王用的是皇子專門飲酒的鍍金龍鳳執壺,既然調換,那就隻能是跟其他幾個皇子的酒壺調換了,賈太後眉一皺:“每把壺都是一樣,秦王怎麽確定調換了?若真是調換了,秦王又知道是誰與調換的嗎?”

魏王本來提了一口氣,聽到這兒,長舒一口出來。

幾名皇子案上的執壺,全部一模一樣,由宮中禦造房的工匠統一打造,金身玉咀龍鳳紋,若是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你我他。

眾人屏住呼吸,等待秦王的回複。

赫連氏蒼白著臉,身子搖搖欲墜。雲菀沁一點兒不擔心,暗中耳語兩句,叫貴嬪莫要擔心,秦王既然鬥膽將自己逼到了懸崖絕路邊,就一定有繩索安全下崖。

夏侯世廷挺直窄腰,長軀如茂竹修筍,身型頎長,臉色俊美,散著淡淡無華,一語出來,卻宛如石頭如水,激起浪花:

“回太後的話,兒臣的執壺外表跟其他兄弟一樣,內在是不一樣的,兒臣身患毒傷多年,滿京皆知,自幼到大,為了身體,滴酒不沾,此事王府眾人可為憑證,可盛宴之上,不喝酒不成禮,兒臣怕敗了太後與父皇的興致,便差人命那禦造房的工匠,將兒臣的執壺內部改造了一番,每次赴宮宴,俱是專門用那執壺——”

“噢?改成怎樣?”賈太後頸子一探。

“改成雙層壺,壺內有兩層,壺壁內層藏普通白水,外麵倒的是酒水,待開宴,兒臣飲用時按壓一下,倒出來的便是白水。”夏侯世廷慢慢道來。

雲菀沁眨了眨睫,哦,是有這種玩意兒,在大宣民間還不算稀少呢,夏天的大戶人家尤其用得多,叫做“冰杯”,兩層杯壁間隔著**,**不能取出,近似真空狀態,倒入飲品後,放入冰窖內,冰鎮一下再拿出來,內壁的**凍成霜,能夠持久為外麵的飲品降溫,喝得也涼爽。

不過……他滴酒不沾?那高家村恃醉行凶的又是誰。哼。

在家裏人麵前,果然還真是裝成個馴良單純最無辜的好好青年啊!

雲菀沁嘴一撇,卻完全放下心來了,原來他有這麽個後著。

那邊魏王聽到這裏,早就刷的白了臉,望一眼桌子上的執壺,眾目睽睽,就算想要毀掉也沒法子下手,何況賈太後聽了一半,已經早叫朱順領著幾名大內禁衛開始搜查各個皇子的執壺。

一個雙麵壺而已,輕而易舉就查了出來。

魏王用的正是那秦王的雙麵壺,意即,那壺桃花酒本是魏王的。

魏王眼珠子一轉,還沒等太後發作,已經提前幾步掀袍趴跪下來:“皇祖母,兒臣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韋貴妃一見竟是兒子捅出的婁子,心內罵了幾句,嘴巴卻是大呼冤枉,在水榭內當下揪了羅帕哽起來:“太後可得明察啊,肯定是底下那些宮人傳酒時手忙腳亂,弄出岔了,叫桃花酒弄到了皇子們的酒水這邊!”

賈太後冷笑:“是不是宮人弄岔,查一查便知,整個宴上飲桃花酒的隻怕沒幾個!好查得很!”

那孫郡王看到這一幕,早就腿軟了。

開宴後不久,剛上酒,魏王身邊心腹太監私下過來,笑嘻嘻捧著一盞玉壺,說是魏王殿下贈的陳年佳釀,給幾位世家公子品品,孫郡王素來巴結幾個皇子,平日求而不得,見魏王破天荒屈尊薑貴地贈酒,喜滋滋趕緊將那玉壺接下來,再等太監走了,自己原先那一壺桃花釀的酒不見了,也隻當是宮人看見多一壺酒,拿下去了,並沒多心,如今一看,原來是被那魏王拿去當成了謀害太後、陷害秦王的凶器。

慕容泰為了隨時監看孫郡王,就坐在他身邊,其實選中這孫郡王也是有原因的,今兒席間不止他一人持著花粉釀製的酒,隻這孫郡王是開國功臣的遺留後世子孫,為人懦弱膽小,也沒什麽背景,平日除了巴結皇子與權勢貴族,就隻是光禿禿一個王爵當帽子戴,縱是事敗,恐嚇恐嚇,應該不敢抖出來。

此刻慕容泰轉頭,孫郡王臉色慘白,猛流大汗,到時一盤,肯定竹筒倒豆子。

前世,這孫郡王的桃花酒被誤拿去害得太後不淺,雖不是他的錯,卻也受了牽連,被降爵削祿,今生,怕也隻能繼續倒黴。

想著,慕容泰傾身俯過去,小聲提醒:“若閉嘴,屆時有郡王好處。若多嘴一句,就算太後恕你無罪,韋家的人也會叫郡王好看。”

二字異性王怎麽能和一字親王比!韋家外戚正是如日中天,仗著韋貴妃在宮內得寵十多載,在民間和朝下,不知道多囂張,誣殺不合己見的高臣還少了麽?孫郡王鼻翼一抽,身子發抖。

不消一刻,禁衛查出那桃花酒來源是孫郡王。

朱順皺眉,朝著趴在地上的孫郡王道:“可是有人找郡王要過酒水?”

孫郡王自然顫著聲兒,咬死了牙關:“沒,沒有。”

朱順不信:“可孫郡王中途分明換過酒水,之前的那壺桃花酒去了哪裏?”

孫郡王吞一口唾液,斬釘截鐵:“微臣真的不知……”正就是裝傻裝糊塗。

賈太後心知肚明怕是那老五脫不了關係,可孫郡王分明迫於淫威,不敢拉出幕後主謀,手一拍鳳椅,冷笑:“好,將孫郡王圈禁於郡王府中,由宗人府派人去監督看管著!”

孫郡王白著臉被大內禁衛拖了下去。

魏王汗水暫時幹爽了些,可還沒輕鬆多久,畢竟怕孫郡王熬不住還是會多嘴,瞟了一眼慕容泰。

有了這個緩衝的機會,那還不好辦?無非就是叫他永遠閉嘴。慕容泰拾起杯盞,悠悠呡一口,托著杯緣的手擱在頸子前,飛快劃過,做出一個“殺”的手勢。

魏王明白了。

一場鬧劇下來,大夥兒都出了一把汗,雖說賈太後有驚無險,沒什麽事,但在蔣皇後的帶領下,還是齊齊起身,敬了一杯酒。

賈太後經過這事,對魏王的惡感卻更是加劇,對著那韋貴妃也是冷臉許多。

雲菀桐一直在姐姐後麵,從頭看到尾,之前的喜悅少了許多,就算她對朝政再不熟悉,也清楚了,這魏王顯然與桃花酒一事脫不了幹係,今兒險些脫身,卻被太後記恨上了,就算太後沒證據,可今後若是想修理魏王,豈不是手到擒來?

魏王為寵妃之子,韋家勢大,應該前途無量……就算取而代之太子夏侯世諄,都是有可能。可為什麽……她現在有種毛骨悚然,前途不妙的感覺,這麽一想,喘了幾口氣。

妙兒在一邊看出她的不安,隻默默道:“三姑娘自己選的人,就不要後悔。”

雲菀桐柔婉一笑:“後悔?我後悔什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魏王再不濟,也是雲家女兒中最有能耐的姑爺。大姐的姻緣都沒什麽希望超過我,你這婢子,就算十輩子,也不可能嫁成我這樣。”

剛一得誌,便忘了本,顯出原形。

“果然與方姨娘是親生母女。”妙兒嗤一聲,雲菀桐麵紅耳赤,暫時咬牙忍下。

半天一晃即過,上午宮宴結束。

按規矩,午後小憩片刻,下午貴女們會陪同賈太後,上寶舫,遊承天湖,皇室宗親與仕宦子弟等男子則在宮人陪同下,遊宮中的禦獸苑、騎射場等處。

賈太後經這事兒,對雲菀沁印象更是大好,要不是這丫頭,自己怕是已飲下那誤人的桃花酒,遊船時,找貴嬪將她特意叫了過來。

每年承天湖上遊湖,都是鬱柔莊作陪太後,今年在躉船邊,她跟往年一樣,正要款款走去,卻見雲菀沁竟被太後已提前攙在胳膊肘兒裏,一同登上了皇家寶舫,頓時一呆,嫉怒驟生。

深秋午後,陽光明媚,不猛不弱,恰到好處,承天湖碧波蕩漾,輕風吹得水光瀲灩,畫舫飄到湖央,時辰不早,又慢慢駛回來。

站在甲板,正好吹拂走宴上的酒氣,叫人神清氣爽,毛孔驟舒。半天的功夫,區區一場內宴,就瑣事不斷,皇宮……果然是個吃人地兒啊,真虧得住在裏麵的人,是怎麽熬下來的……雲菀沁也不多想了,好好跟在賈太後身邊悉心服侍,享受宮內美景得了。

賈太後與身邊女孩兒聊了幾句閨閣趣事,字裏行間,聽她除了普通千金的針黹女紅,竟還會一些調脂弄粉的小手藝,愈發的欣喜,禁不住又多聊深了幾分,說到最後,笑著道:“才一天就要出宮,著實太短了,哀家還真想留這丫頭多陪陪呢。”

朱順心眼兒一動,體貼賈太後:“太後,也不是不成啊,鬱小姐年年進宮,在宮內宿夜也不是什麽稀罕事兒,去年和前年的擷樂宴,太後還將那徐郡王家的徐縣主,劉翰林家的劉千金都留在慈寧宮內過夜的呢!”

哦對,賈太後記起,前年,徐縣主捶骨手藝好,兩個天生的棉花小拳叫人舒服得骨頭像是沾了蜜糖,賈太後舍不得放,便將她下來伺候了半晚上,劉千金是京城有名的書法才女,一手劉氏小楷自成一派,看了叫人舒心清魂,為顯孝敬,在宮內留宿了一夜,給太後抄寫一夜的長壽經。

這般一想,賈太後握著雲菀沁的手,眉開眼笑:“好,就這麽定了,今兒宴後,雲丫頭就留在慈寧宮,陪哀家嘮嘮嗑,明兒再走不遲。”

雲菀沁趕緊福身應下。

一群陪同遊船的官家千金臉色豔羨,私下嘰嘰咋咋地議論起來。

被太後留宿,這是天大的福分啊,嫁人時便又多個籌碼。

畫舫甲板尾處,鬱柔莊在綠水的攙扶下,隻定定盯著前方,宮人們的簇擁下,萬千光彩好像都聚集在那雲菀沁身上,一張臉蛋兒紅撲撲,意氣風發,再看賈太後對她輕憐密愛,怎麽能不恨……此刻,再一聽雲菀沁被留宿宮中,陪賈太後一夜,鬱柔莊雙目睜大。

她何德何能,到底有什麽資格能入了太後的眼目?

鬱柔莊粉拳一捏,畫舫已經靠了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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