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挾帶毒品

卻說在小太監的引領下,秦立川疾步到了議政殿後麵的淨房。

半柱香的功夫,秦立川一身輕快,提好褲子,綁了腰帶出來,心中罵罵咧咧著,見了鬼,都快告老還鄉的人,今兒大大在皇上和臣子麵前丟了麵子,怎麽回事,腸胃素來沒有這麽弱呐,剛走出淨房,門口等著的小太監正望著自己,臉上的笑極有深意:

“秦尚書現在肚子沒事了?”

秦立川老奸巨猾的人,當然不會認為小太監這話是在嘲諷自己,一怔,那茶……難道是那茶有問題:“是你?”

“噯喲,小的哪有這種地包天的膽子啊,不折殺奴才麽,”小太監嬉皮笑臉,卻拂塵一揚,迎了幾步上去,從袖口掏出個折子:“隻是宮裏的貴人懇請尚書大人,換個名單罷了。”

————

那邊,雲玄昶見秦立川去如廁,雖幸災樂禍,卻又度日如年,明知道秦立川的舉薦名單不是自己,卻抱著一隻鞋還沒落地的心情,聽他念出來才安心,不然,心裏總是壓了塊石頭。

半刻,秦立川總算回了。

幾名臣子見著,又不免交頭接耳,暗中有些取笑。

秦立川這回卻並沒剛才的羞愧,反倒有些恍恍惚惚,走到中間,給寧熙帝謝罪方才的失態。

寧熙帝見他去了一趟淨房,臉色變得蒼白,腳步也很虛浮,估計還真是著了涼,體諒他兩朝老臣,年紀大了,沒有多怪罪,懶得多耗時間:“既然無恙,秦愛卿快些將舉薦名單遞上來吧。”

秦立川將袖口內的折子逃出來,顫顫巍巍地遞給姚福壽,姚福壽將折子又轉給了寧熙帝。

雲玄昶捏緊拳,真是痛恨啊,尚書之位,莫非唾手可得時就這麽飛了?自己是兵部的二把手,除了秦立川,自己最大,經驗豐富,又曾在親自督過幾場戰事,沒有誰比自己更有資格坐上這個位置了,如今卻……

暗中扼腕歎息一聲,雲玄昶咬緊牙關。

半天,隻見寧熙帝手持折子,頭抬起來,望過來,竟正對自己,目光頗有些審視之意。

雲玄昶神色一滯,聖上竟看到自己頭上來了……還未反應過來,寧熙帝眯起雷霆威嚴的雙目,略一點頭:

“朕瞧,雲卿家確實不錯,本就是朕心中頭三名的尚書候選人,果然,秦愛卿與朕想到一塊兒去了。”

頭頂仿佛被什麽砸了一下,銀光一閃。

雲玄昶大驚,名單上麵是自己?不可能——

秦立川見皇上竟早就瞧中雲玄昶,更加隻能順杆子爬,瞥一眼雲玄昶,道:“是啊,玄昶在兵部多年,是微臣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絕對能夠統領大宣兵部,堪當尚書之職。”

那眼光,不是真心實意,倒像是含著幾分迫不得己。

雲玄昶剛被天下掉的餡餅砸中,沒來得及多想,腦子還暈乎乎的,馬上站起身:“微臣有愧,年資尚短,不過若能即尚書一位,必定鞠躬盡瘁,為我大宣繼續賣命效勞!”

朝會散去。

待聖上先離開,官員陸續離開了議政殿。

雲玄昶故意落到最後一名,走近秦立川,這老家夥,到底玩兒什麽把戲,莫不是良心發現了,還沒靠近,秦立川捂了肚子,糟了,那茶裏的巴豆厲害得很,還沒拉完,又疼起來了,見雲玄昶過來,甩甩袖子,語氣蔑視:”憑借裙帶關係,婦人力量,就算能夠當上尚書也就是個熊樣兒!噯喲,我肚子——不成——“說著直奔淨房去了。

雲玄昶前後一想,明白了些什麽,正在這時,殿門廊下的一名紅袍小太監走過來。

眼熟,像是剛剛站在秦立川後麵的小太監。

小太監遞了一封信交予雲玄昶手裏。

與此同時,雲府。

晌午過後,妙兒從院子外回來:“大姑娘,老太太去了家祠旁邊的小屋子,還領著家中一群人,叫您也過去一趟。”

雲菀沁二話不說,放下手頭活計,領了妙兒就直接去了家祠那邊。

家祠邊的小屋,多日無人問津。

白雪惠倒也是命大,挨過了這一劫,身下傷口並沒繼續惡化,這兩天收了創口,高燒也退了,聽說婆婆過來了,知道不是什麽好事,卻忍住驚懼,要阿桃去找把梳子和鏡子。

等阿桃回來,白雪惠對著鏡子,將毛毛糙糙的頭發梳好,綰了起來,打了一盆清水,洗了一把臉,簡單收拾幹淨了,坐在床邊。

黃四姑伴著婆婆進來,見這弟妹脂殘粉褪,憔悴了不少,也是有些暗下一驚,想前些陣子剛來京城,初次見這弟妹,還像個仙人兒一樣,保養得極青春美貌,皮膚細滑幹淨,眉眼嬌嬌柔柔,發絲一根根兒地梳得齊整無痕,一身的衣裳,連個褶皺都沒有,哪裏像是二十大幾奔三旬的婦人,放在鄉下,頂多就像十八九,可如今,麵黃肌瘦,渾身有股難聞的味兒就不提了,那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凹得就像小溝,鼻子兩邊的兩道紋路一下深了許多,襯得整個人像個幹癟小老太。

女人想要美,得花無數時辰保養,可要是老起來,幾天便能做到,隨便一頓傷心,難過,操勞,經曆一場變故,竟是能完全變個模樣,比易容恨不得還要快。雲菀沁站在祖母後麵,眼色淡漠,凝著白雪惠,白氏這個模樣,她從來還沒有看過,前世,應該自己是這個樣子,然後白雪惠母女這麽看自己吧。

這樣一想,做個不輕易動心的人倒也好,起碼不會動不動就為了薄情男人而悲傷,為了不孝女兒而難過,為了亂七八遭的極品而動怒。

童氏與黃四姑一樣,微微吃驚白氏萎靡成這樣,短短幾日,凋零如殘枝,瘦了許多,換了一身素白色的粗衣簡服,長發綰了一個柔順而低調的垂髻,顯得無爭無怨,比家中的婢子還沒有存在感。

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童氏來之前,有過心理準備,想依白雪惠的性子,估計會叫苦連天,拚命訴說冤枉,抱著自己腿腳哭不已,如今見她淡定,有些出乎意料,卻也沒有多耽擱,將懷裏的休書一拍。

白雪惠瞥一眼那紙休書,唇角添了一抹談笑,襯得人宛如崖邊被風吹得欲墜未落的花,有種絕境中的慘烈:“這可是老爺的意思?”

“連老爺的字跡都不認得了?飯桌上,老二親自寫下休書,旁人可沒有編排過一句。”童氏冷道,果然還不死心。

白雪惠得知是雲玄昶的意思,臉上神色更是詭譎,像在笑,卻又包含著融化得看不見的雪冷意,依舊沒有哭鬧,好像所有的憤恨與委屈在一場小產和幾天的病痛中,已經消失殆盡,並沒有動彈,隻是坐在床沿邊。”來人呐,壓住白氏的手,摁手印。“童氏見她不動,吩咐。

兩個老婆子上前,一個壓住白雪惠的脊背骨,一個強行掰開她纖細得幾乎一折即斷的手掌,將拇指壓在鮮紅的印泥裏,然後在抓到白紙上麵。

白雪惠這才宛如從大夢中驚覺,異常狂暴地掙紮起來,尖叫:“不,我不摁手印,不摁——我是侍郎夫人,誰都搶不走我的位置,侍郎府我最大,老爺最寵我——我不摁!”

“壓下去!別磨蹭!外麵的車子還等著呢。”童氏手一抬。

外麵的車子,白雪惠短暫一怔,她沒有娘家,根都已經紮進了京城的侍郎府,休書一下,雲家為免丟人,也不會允許她在京城生活了,肯定會把自己拋到見不得人的偏僻地方——說不定還會派人監管著——

白雪惠不知哪來的勁兒,死死強著手,就是壓不下去。

掰著手的老婆子見到老太太的臉色,再不遲疑,使出渾身解數,將白雪惠手掌“嘎達”一折,還沒等她慘叫痛喊出來,已經硬性地朝底下的一方休書壓下去——

門外傳來咚咚腳步聲,伴隨著家丁的聲音:“老爺——”

雲菀沁心頭一動,爹回來了?他將這事兒交給祖母打理,就是懶得麵對休妻這種鬧心又費精神的事,現在突然出現,難不成出了什麽變化。

雲玄昶幾步跨進低矮潮濕的小屋,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趴在床沿邊的白氏,直接就麵朝童氏,聲音壓著低低:“娘,不能休。”

這聲音雖然小,可屋子太窄,所有人都聽清楚了。

白雪惠就像是當場被哪個神醫施了一記強心針,立馬還魂,早就渙散的眼神,霎時聚攏了光彩,幹裂的唇輕輕顫抖,止不住的激動。

童氏臉色一變:“老二,這種女人,占著侍郎夫人的位置無所出,隻會耍心眼,派人暗中加害前房繼子,自私圈財,任何一條都犯了七出,莫說休棄,就算我這會兒將她丟官府去坐牢砍頭都沒問題,你對她還顧念什麽感情?她為你教養出那種貨色的好女兒,讓你今後難得在慕容家麵前抬起頭,你就該知道這女人不是個好東西了!”

“娘,兒子不是顧念感情,”屋子裏上上下下人太多,雲玄昶也不好多說,聲音壓得更加低,”請娘移步花廳,兒子再跟你說。”

童氏隻差一步便能將這惡媳趕出家門,現在雖不甘心,卻也知道兒子的脾性,拂了袖,哼了一聲,走出屋子外麵。

屋子內,一見婆婆走了,白雪惠哇一聲哭出來,欲要撲過去抱住男子的腿,還沒喊出一聲“老爺”,雲玄昶見她形貌可怖,肮髒得很,往後退了兩步,皺眉,匆匆吩咐阿桃和另一個留下的老嬤嬤:“快快,把她給清洗一下,頭發梳一下,衣裳也換了,還有,那手是怎麽回事兒,是不是斷了?趕緊包紮一下,別叫人看出來……總之,弄得像個人樣兒……等會兒有人要來。”

白雪惠的右手,被老婆子強行畫押時掰折了,剛才哪裏會有人注意,阿桃和嬤嬤這下一看,已經是腫了老高,馬上按照的吩咐,打水拿衣裳拿紗布,忙活起來。

門口,父親的話,一字不漏傳進雲菀沁的耳朵裏,有人要來?她招手將妙兒喊過來,低聲囑咐:“在外麵看著。”

妙兒明白:“嗯。”

雲玄昶囑咐完,出來了。

童氏見兒子出來,被雲菀沁和黃四姑一左一右攙著,過去了花廳。

花廳門口,雲玄昶見到雲菀沁等人正扶著娘也要進去,猶豫了一下,阻道:“娘,這事兒,還是兒子與你單獨說吧……”

看來又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否則怎會避人耳目,雲菀沁唇角泛起冷意。

童氏使了個眼色,叫黃四姑和幾個隨行的嬤嬤和婢子退下,卻緊箍住孫女兒的手臂,拍了拍:“嗯,叫四姑回去,讓沁姐兒陪著我吧。“童氏也猜出幾分,怕是有什麽事兒或者人阻撓了兒子休妻,多個人,好多個幫手,孫女兒跟自己是一條戰線的,又是雲家二房的人,自然得留下,有什麽,也好幫個腔,或者自己不大明白的,也能靠丫頭解釋一下。

雲玄昶見娘親堅決,隻得答應。

三人進了花廳,雲菀沁將門窗都關上,伺立於祖母身邊,隻見爹等門一關,便先變了一張臉,喜不自禁:

“娘,兒子今兒朝下會議,得了皇上的青睞,上了舉薦名單,尚書的事兒,十有八九成了,來日兒子成了二品正職,一部之長,您便是尚書之母了!改日兒子定得為您請個誥命夫人,光宗耀祖!”

“噯喲,真的?”童氏一聽,暫時忘記了家祠那邊的撓心事兒,也是喜得直哆嗦,“我就說,我養出來的兒子,必定是了不起的!即便出身鄉下,沒有那些官宦子弟的優越條件又怎樣,還不是憑借自己能力,不靠外人,也能大大的強過那些紈袴膏粱子弟!四十不到便成了兵部尚書,有幾個人能做到!好,好,我兒爭氣!”

雲菀沁心下一沉,瞧爹爹這幾日的樣子,那尚書的職位怕是泡湯了,昨兒還一副落水狗要死不活的樣子,今兒怎麽就雀屏中選了?

而且……還上了舉薦名單?

她聽說那舉薦名單是即將致仕的原任長官親自提筆推舉,然後在聖上麵前引薦,可,那秦立川會舉薦爹?

八字那事後,雲菀沁隱約也是知道,雲玄昶在兵部很不得意,處處受那秦立川的打壓,秦立川是個小心眼的人,一輩子都怕別人害自己,怎會突然又大度起來,在這種重要的時刻,幫爹一把?

聯係白雪惠休書被攔一事,加上雲菀霏被侯府接納一事,雲菀沁心眼慢慢清明了。

果然,雲玄昶先報完喜訊,讓童氏心情好了一些,才收起笑容,暗示:“這次兒子能夠成功得到皇上的青睞,有機會當尚書,全靠宮裏的皇後娘娘幫忙。”

還真是的。又是那朝中人在興風浪。雲菀沁不動聲色地凝視對麵喜鵲登枝圈椅內的父親,心裏滿滿都是鄙夷,為了加官進爵,妥協了後宅之事,放過作惡的妻房,這是變相承認白氏害人之事無礙,完全不顧念弟弟和自己險些丟掉的命啊。

童氏卻還沒反應過來,納悶了:“皇,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幫你?”

“對,皇後娘娘。”雲玄昶重複。

見童氏望過來,雲菀沁垂下頭,輕輕給祖母解釋:“皇後娘娘蔣氏身邊的一名得力女官,便是白姓。”

這下,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原來白氏那個在宮中當奴才的妹子,就是皇後的人,兒子這次仕途暢通,就是後麵那層裙帶關係。

剛剛才誇讚了兒子憑借她的教導與個人能耐爬到高位,話音還沒落多久,知道是靠的女人,還是個差點兒被雲家休掉的、萬般瞧不起的女人,童氏一下子懵了,臉色尷尬,半紫半紅,喉嚨哢哢兩聲,吞吐:“當你多爭氣,坐上尚書位置,竟是靠女人……”

雲菀沁心裏嗤冷,從頭到尾,這爹幾時又沒靠過女人?

少年時,雲玄昶靠的是妙兒的生母在鄉村紡織種田,紅袖添香,冬捂被,夏扇風,供他進京考試,進了京城,雲玄昶靠的又是許家的財力支撐,裝作單身純良青年,騙娶了單純的許家小姐,獲得豐厚的嫁妝與許家在京城的人脈,到了如今,那白雪惠的妹子得知他要休妻,怕是以官位相要挾,又讓他放棄了原則,不顧正邪善惡。

奶奶啊奶奶,你不該質問他靠女人上位,而是該問他,什麽時候能不靠女人。

雲玄昶聽了娘親的質問,臉色一紅,久不說話。

其實雲菀沁心裏想的,童氏哪裏會不知道,兒子這一輩子的幾個女人,哪個沒有受他剝削和利用?

她以前總在鄉下津津樂道,與街坊說這兒子從小就有讀書的慧根,加上自己的打磨,才能一朝成龍,時間久了,童氏飄飄然,早就一直認為兒子就該是這個樣子,當年他回鄉害了結發農家妻子的事兒,老太太也選擇性失憶,寧可告訴自己,那隻是兒子無奈,可如今事實擺在眼前,才給他當頭一棒,清醒過來,這個令自己最自豪的兒子,一路上位,並不見得是依靠自身的能耐,用的手段非但是見不得光,還是當下世人最是不恥的手段,——靠女人,靠裙帶關係,用完了女人,還要將那女人一腳蹬下去。

童氏雖有幾分自私小性兒,重男輕女,又極其護短,卻又不乏鄉下人的傳統思想,心眼也很實誠,丁是丁,卯是卯,否則當初怎會將妙兒從繈褓裏搶救過來,不讓兒子加害?

在老太太心目中,男人靠女人爬起來,是個很丟醜很見不得人的事,就跟出賣色相的男妓差不多了。

沉默半晌,童氏頹喪了許多,對於兒子升官也不像之前那般的興高采烈了,繼而,想起什麽,眼色一沉:“那就是說,這個惡婦,你非但休不得,還得把她供起來,是不是?”

“也不是這個意思,”雲玄昶汗顏,“隻是人家畢竟幫了兒子這麽個大忙,所以暫且……就先放過白氏吧。”

“什麽叫放過?繼續留在雲家的主屋吃香喝辣,當侍郎夫人?然後就此將她害人的事兒抹平?當什麽事兒沒發生?天下還有這麽便宜的事!“童氏心氣一上,拐杖重重敲地!

雲玄昶出了一頭的汗:“也不是,也不是。”說是這麽說,語氣卻也很堅定。

雲菀沁悄悄看他樣子,得了這麽大的好處,勢必不會休掉白雪惠了。

童氏冷冷道:“那你怎麽安置她?”

若不休棄,那就還是侍郎夫人。

白氏之事,童氏沒有鬧大,畢竟殺害嫡子,這事不小,她不怕白氏被人戳脊梁骨,隻是一來兒子正在升遷的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閃失,二來主母犯下這大錯事,雲家兩房的女兒今後嫁娶,恐怕也會被對方婆家刁難,所以召集過家奴,將這事捂在宅子裏。

如今宅子內的下人們都曉得白雪惠的事兒,這種婦人,縱是網開一麵,留在雲家,難不成還真的繼續做當家主母?

雲玄昶得了蔣皇後的人情,白氏就隻能留下,可怎麽安排,確實是個問題,聽了娘親的發問,猶豫了一下:“既不休棄,對外就還是侍郎夫人,自然是跟以前一樣……“

“胡鬧,胡鬧!不成!絕對不成!“童氏拐杖捶地,怎能妥協到這個地步!

“祖母,”雲菀沁柔柔開口,又朝雲玄昶輕喊了一聲,“爹,祖母說的對,這樣絕對不可以。”

“沁兒,”雲玄昶濃眉一壓,不喜地瞪住女兒,示意她不要多添油加醋,“哪裏有你說話的份兒!你本來就不喜歡你母親,這次你跟你弟弟也是受害人,現在自然見不得她好,為父的告訴你,雖然此次你母親有錯,但你畢竟也隻是沒出閣的女孩兒,這些大事,既有你祖母與你父親,就容不得你插嘴多言!”

童氏這會兒正是心焦火燎,既氣二兒子不作為,又惱怒竟連個犯了錯的媳婦兒都整治不了。

容個惡婦繼續當夫人,今後這家,哪裏還像個家!

一聽沁姐兒開口幫自己,卻被兒子阻止,老太太就像是幹涸的沙漠裏找著片幹淨的綠洲,心都活過來了,突然又被人在那綠洲裏吐了一口口水,氣憤得不得了,抓了孫女兒的手,對著兒子便怒道:“這還真是見鬼了,該受罰的不受罰,反倒成了無辜人的錯了?她沒資格說話?你看看,你這宅子裏的女人還有幾個有資格的?!老天爺啊,我怎麽生了這麽個兒子啊!完全不分青紅皂白!孩子他爹他爺,我回鄉便去給你們以死告罪去——”說著便是捶胸頓足起來。

鄉下老太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架勢擺起來誰都抵不住,雲玄昶被噴了一臉的口水,擦都來不擦,慌了:“兒子這不是隨口一說麽,娘莫急!”又朝雲菀沁擺了擺袖:“你說,你說。”語氣溫和了許多。

“爹,”雲菀沁得了允可,麵朝雲玄昶,雖還有些稚嫩音調,卻字字穩當,絕無半點遲疑,眼神亦是灼灼明朗,淡定自若,讓人不會因為麵前是個十幾歲的未出閣小姑娘而心生怠慢,“事至如此,母親就算不被休出府去,今後也不便住在主院,更不便再當家了。其一,上行下效,宅內家仆都已經知道母親所犯的錯事,若母親繼續跟從前一樣,下人們知道,豈不是覺得這事兒是合理的,今後若是犯了類似的錯誤,拿母親的事作為理據,咱們能怎麽反駁?長此以往,家風不正,禍起蕭牆,貽害無窮。”

雲玄昶與童氏屏吸聽著,隻聽雲菀沁頓了一頓,又道:

“其二,事發後,處置母親和下休書,都是祖母親力親為,母親一旦重新掌權,會如何看到祖母?若說全無怨恨,今後完全沒有半點偏袒和私心,爹爹覺得可能嗎,豈不是造成家宅不寧,親人失和?前朝皇宮中,失寵後重新上位的後妃,一旦複位,宮中必定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全都是因為她們不甘失寵時所受的汙辱,要報複那些曾經誣陷或者嘲笑過自己的人,這已經是常理了。“

童氏聽到第二條,已經白了一張老臉,狠狠望向兒子:”沁兒句句中我心意。我就說了,你想要還皇後的情麵,我不管,可是這個惡婦,難不成你還要她重新坐我的頭上?依那惡婦的性子,連自己養過的繼子都有加害心,報複我又有什麽稀奇?難不成你眼睜睜看著她與我這快進棺材的人,也鬥個沒完?“

雲玄昶成了個夾心餑,也是難做,將怒火衝天的娘安慰了半會兒,等童氏消了火,歎口氣:“好吧,那你們說說怎麽安排她是好?”

反正按照父親的意思,起碼在他正式當上尚書,坐穩尚書的位置之前,要將白氏好好安置在雲家,做給宮裏的人看。

雲菀沁秀雅黛眉一挑,長話短說:“爹可在後院葺個小屋,供上菩薩香火,隻對外宣稱雲家夫人經小產一事,心力交瘁,深受打擊,獨身進佛屋居住,帶發修行。”頓了一頓,望向雲玄昶,美目含著深深淺淺的鄙夷,“一來,母親仍是雲家的夫人,可叫爹爹在貴人麵前能夠交代,二來,能夠卸了母親的中饋實權。”

“好!”童氏率先喊出來,能叫那惡婦徹底進冷宮,地位名存實亡!

雲玄昶接受著女兒的注目,隻覺得一雙雪清目光如飛來長虹,讓人躲不開,也不能避,那是毫無隱晦的輕視。

出乎意料,他沒有發怒。

輕視,一個女兒膽敢用這種眼光來看著家中最大的長輩,要麽這個女兒是個毫無修養的沒腦子貨色,要麽便是——這個女兒,已經完全拿捏住了這個長輩的軟肋。

確實,女兒的提議,他不能反駁。

這女兒,還沒及笄,雖管過幾日的家務,可畢竟也還是個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道行,若論外貌,仍是小少女的嬌嫩青蔥,一雙春水聚攏的盈澤眸子細看之下,卻宛如經曆過漫長光陰的長者。

近年,他隻關心自己官運是否亨通,素來對幾個子女並不算太經心,就連唯一的兒子也不過交給白氏和夫子、書童去打理和照料,何況是女兒,前些日子,雖然覺得這女兒性子有些變化,可也沒有很放在心上。

今兒不知怎的,雲玄昶卻才是真正將她的變化看在眼裏。

小小年紀,隱藏在核子裏的勢頭,不像是這個小小的侍郎府能夠留得住的……

這個氣度,不像自己,不像前妻許氏,倒是像那個人……

末了,收起心緒,雲玄昶喉嚨一動,點點頭:“既然娘親都說好,那就依沁姐兒的意思吧,修葺佛堂一事,我叫開來去請工匠,盡快安排。”

————

家祠邊小屋內。

全身被清理幹淨的白雪惠支起身子,抓住一名老嬤嬤的手,猶自不敢置信,凹陷的雙目中光影閃爍著,激動到有些語無倫次:

“老爺是不是原諒我了,是不是沒事兒了,不休我了,對不對?幾時搬回主院去?”

又抬起頭,振奮地朝阿桃大聲吩咐:“快,快拿鏡子來,我要上妝!待會兒見到老爺,這個樣子怎麽辦。”

阿桃和老嬤嬤麵麵相覷一眼,實在不好說老爺從頭至尾,根本沒說過要夫人搬回去,也沒說要見她,正你推我我推你地囁嚅著,門一響,光線射進來,將窄小陰暗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一個修長苗條的人影快步走進來,直直走到白雪惠身邊,將她上下打量一番,頓時蹲下來,將她一抱。

多年不曾見麵,上一次見麵,還是寧熙帝的萬壽節,後宮恩典大赦,讓一批品階高的宮人,在華清門前與親人見麵。

那時,姐姐剛已與姐夫相好,私情一爆發,姐夫舍不得叫姐姐受委屈,立馬將她收進房內,成了侍郎府的姨娘,從此,那原配一人獨守空閨,基本失了寵,姐姐卻成了姐夫帳子內的第一人,日日舒心暢快,人自然也養得麵嬌身美,玉潤豐盈,那天來宮門探親,姐姐身後是奴婢簇擁,負責接送的是綠呢官轎,哪裏像是個姨娘的待遇?足可證明姐姐那會兒活得多麽暢意!

兩姊妹當時各有春風得意的事,心情愉快得很,在華清門前相見時,便立下目標,一個爭取能被扶正,取正妻之位而代之,一個爭取在宮中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人身邊。之後幾年,果然叫兩人達成目標。

本以為好日子一來,就穩固如大廈根基,沒料大廈將傾!

今兒一見,白秀惠吃驚不已,姐姐紅粉消殘,宛如年華衰退的老嫗!可她,才二十七八啊!

白秀惠還未等雲府下人離開,便語氣無比悲涼,叫了一聲:“姐姐!”

門口,嚴肅的婦人聲音響起來:“都退下!”

阿桃與老嬤嬤知道,怕是老爺剛交代過的要來的人了,回頭好奇地瞄一眼,隻見來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背影清雅,頭綰宮髻,身上一襲湖藍收腰裝束,不似民間女子的衣裳款式,猜到了幾分,卻也不敢多問,趕緊離開了。

李嬤嬤暗中陪白令人一塊兒出宮來侍郎府,這會兒驅走了下人,小聲道:“白令人,請盡快,至多半個時辰便要回宮!”這次是趁自己出宮采買物料時,白令人打扮成隨行宮女的模樣,借機跟著自己出來的,不合宮規,若被知道,定會受罰,還是盡快回去為好。

門一虛掩,光線漸暗。

白雪惠回過神來,一看是親妹妹,抱住她痛哭起來。

哭哭啼啼的哀風怨雨中,白雪惠隻聽冷穩聲音飄進耳簾:

“姐姐,還沒到絕境,萬事還有轉機,妹妹勸你,先放下身段,伺機再翻身。”

花廳這邊,商議妥了後,童氏體力消耗不少,又還在有點氣兒子,早就累了,雲菀沁將祖母送回了西院,走出來幾步,轉了個彎,徑直又朝家祠走去。

走到一半,還沒踏進拱門,妙兒已是風般跑過來,附耳道:“大姑娘,是宮裏的白令人來了!”

雲菀沁還沒來得及說話,前方有人麵對麵走來,剛探視完姐姐的白秀惠原路返回,正要回宮。

兩人撞了個正著。

雲菀沁示意妙兒退到身後,腳步一停。

一襲湖藍束腰窄衫,是宮人出外的便袍打扮,她雖然從未進過宮,也沒與宮女接觸過,前世在相國寺內,卻見到天子身後伴駕的宮人,就是這樣的服飾,包括袖口衣襟、花紋樣式,都是一樣。

唇鼻眉眼,身型姿態,與白雪惠有七八分相似,婀娜,苗條,高挑,冷豔,隻是年紀更輕一些,目光中的思緒,更加的沉抑,看不清這人的心緒,有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儀態。

也難怪,在深宮生活,自然比在宅院裏更艱難,尤其,能混上高位的奴才,又怎會簡單?

白秀惠與李嬤嬤走過來。

白秀惠雖然沒看清來人樣子,卻也知道迎麵走來的是誰了。

外甥女已經出閣了,不在娘家,這個打扮,這個年齡的女孩兒,整個侍郎府裏,除了雲家那原配夫人留下的嫡長女,還能有誰?

再走近,白秀惠卻忍不住一震。

也算見慣了美色,可眼前少女儀態仍是叫人由不得的多駐足看一眼。

後宮佳麗無數,別說妃嬪,就是宮女堆裏頭,都能找出不少絕色,就是因為見多了美人,那種已經盛開得很奪目很璀璨的女子,白秀惠反而不會在意,因為實在見得太多了,而且美得太炫麗,十之八九就是凋零得早,女人的美麗,天生最好是濃縮的香甜汁液,一點點地流淌出來,先釋放出香氣,讓人蠢蠢欲動,再流淌出花露,一點點地展現風華,一點點勾人心,所以像這種還未完全綻放,卻隻隱隱展露出一點點風姿的少女,反而叫她更加注意。

少女身量不高,仍是個小丫頭的身子板,胸脯尚顯嬌小,剛剛墳起一點,相貌也稍顯青澀,如豔麗芍藥裹在裏麵還未釋放,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說的正是鑲在她一張白玉臉蛋的眉眸,朱唇一點,如櫻桃小蕊兒,鼻如玉筍,白淨而筆挺,宅內打扮得異常素淨,此刻身著一襲淡緋色百蝶穿花豎領襦衣,下身一件銀紋月羅裙,梳桃心髻,沒有任何繁複冗雜的金銀頭飾點綴,隻在發鬢前插了一隻芙蓉小花,娉婷而立,淡如蓮子。

少女身上這種素與豔的交融,老沉與嬌稚的輝映,竟讓閱美無數的白秀惠,回不過神。

可讓她駐足停下來的不單是因為這少女的儀表,還有,少女凝視自己的目光不卑不亢,似是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卻並無半點畏懼緊張,卻也並沒有嬌蠻無視……她那一對看似恬靜又暗含濃豔的眉目,還有眼神,似是哪裏見過?

不可能……白秀惠收回心神,自己是第一次跟她見麵,怎麽可能會見過這個雲家大姑娘?

興許剛才姐姐對自己哭訴雲菀沁有份兒加害,她才對這個女孩兒有些莫名的重視吧。

白秀惠素來覺得,這天下除了皇上與皇後,她看見誰都不會緊張了,可不知怎的,這會兒,她被那一雙星眸看得竟是有點兒心裏發虛,提前開口了:“是雲家大姑娘吧。”

李嬤嬤語氣頗傲,對雲菀沁道:“這位是白令人。”

雲菀沁款款幾步上前,手卻絞著額前細碎胎發把玩,渾身又添了一股宅間孩童氣,順口笑著應了一聲:“喔,白令人。“”

白秀惠見她連禮都不行,忽然明白了姐姐為何說這雲菀沁是個小妖孽,當時她還不屑一顧,一個女孩兒,能怎麽個妖孽?姐姐之所以落了下風,無非是掉以輕心罷了,如今一看,卻不盡然。

“雲小姐,這位是宮中的白令人,”李嬤嬤看見白秀惠臉色不大好,眼眸一沉,暗示她要行大禮,“是皇後身邊的心腹宮人。”

雲菀沁睫一眨,目色重重迷茫,臉上是一副“所以呢?”的神態。

李嬤嬤無話好說,也無可宣泄,哼了一聲:“還是夫人的親妹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姨母!”

雲菀沁這才輕笑一聲,繼續玩弄青絲,扭在指頭間翻來覆去:“白氏犯了家規與王法,正被祖母與爹關在家祠,休書好像都下了,我遵循家規,現在可不敢當她是母親,不然便是同流合汙,犯了家規,既然我沒母親,又是哪個石頭縫裏鑽出個姨母?”

“你——”李嬤嬤指著雲菀沁。

一派無邪天真的樣子,這話也叫人無可指摘,白秀惠竟不知如何應對,這丫頭,對著姐姐,怕不是這個樣子吧,對著姐夫與祖母,怕又是另一個樣子,這會兒才總算信了姐姐的,果真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話的!

白秀惠冷笑一聲:”小姑娘,不要以為在宅子裏會翻騰幾下,就覺得自己是可以躍過龍門的大魚。“

話說得這麽深奧,欺負沒進過宮的人啊?雲菀沁赫然湊近白秀惠兩步,粉紅撲撲的臉兒仍是少女的嬌憨之態,略歪著頭,嬌笑如銀鈴:“我隻曉得,就算躍過了龍門的鯉魚,也可能隨時隨地被其他的大魚吃掉。宮裏風浪大,還請白令人多保重,花無白日紅,人無千日好,沒事兒時多祈禱,但願你自己能夠保得住白氏一輩子!”

白秀惠唇一抽搐,眼睛眯了起來,她這是詛咒自己在宮中混栽了不成,目光如刀直直剜去:“丫頭,你該慶幸,你現在不是在宮裏。”

一拂袖,正要走,雲菀沁將她袖子一扯:“誒?白令人這就要走了?是不是宮人私自出宮,得趕緊回去,否則被發現了會被重罰啊?那路上可得當心些,千萬別被人看到告到主子那裏去了!”

白秀惠心火上了,奮力掙開她拉扯,哼了一聲,領著李嬤嬤跨過拱門離開了。

初夏從拱門後看著白令人離開的背影,匆匆幾步過來,笑道:“小姐,還當著宮裏出來的多厲害呢,還不是占不到您的上風。”說到這兒,話音一止,又有點兒擔心:“不過,她可不會記恨上小姐,對您有什麽報複吧。上次二姑娘,這次又是夫人,奴婢也看到了,她那背景,杠杠的啊,有個中宮娘娘撐腰,都快天不怕地不怕了。”

雲菀沁輕笑:”就算記恨,早就因為她姐姐的事兒記恨了,還用得著這次我譏諷她才記恨?你放心,你見過哪個紅人奴才,能紅一輩子,這是誰都沒法逃脫的定律,倚靠人生存的人,最是靠不住,依靠一倒,這人便跟著坍塌。初夏,她囂張不了很久的。“

說到這裏,雲菀沁笑意凝住,唇齒間發出一絲喟歎,若是按著前世,寧熙帝的皇朝,還有幾年,就要結束了……而那蔣氏好像是在寧熙帝還在位時就駕薨了。

雖然具體情節不知道,她卻隻知道,連主子都沒了,白秀惠又能好到哪裏去!

初夏見小姐似是很有底氣,完全不懼那白令人,倒也沒多想什麽,隻是陡然腦子一閃:“小姐,奴婢剛看你拉白令人的袖子時,好像塞了什麽進去了,是什麽?“

雲菀沁眨了眨眼:“今早上正在房間弄方劑,還有些藥草在我袖袋裏,就當見麵禮,送了一點兒給白令人,叫她順便帶回宮去。”

初夏一愣:“是……是什麽藥草?”

“沒什麽,幾株曼陀羅而已。“雲菀沁笑笑。這話在京城稀少,佑賢山莊本來也沒種,隻是剛好前幾天莊子上有個祖籍西南的家仆從鄉下回來,捎帶了一些花種和花樣,那胡大川便用小盆子種了一點兒,那天她聽說,便叫人帶了一點兒過來。

初夏嘴一張,她跟了小姐這麽多時,就連不少比較深的花卉知識都有了解,更不提,這曼陀羅花的大名,連一般百姓都知道。

曼陀羅去掉花芯、花蕊、花杆,將花瓣肉研碎成粉,加水稀釋,少量一丁點加入美容方劑,有增白嫩膚的作用,無副作用,小姐經常也會當成配方,添加一點在方劑裏。

可若是整株曼陀羅,就是不折不扣的毒了,也是這花兒能夠聞名天下的原因。

部分大宣富戶沉溺享受,經常從西南地叫人捎帶一種鴉片與毒煙槍來吸,比五石散更厲害,一經上癮,就再也脫不了身,一輩子得依賴這種毒品。

而這種毒品,大部分便是提煉自曼陀羅花。

深宮是何等禁地,怎麽會容許這種毒物出現?

這白令人若是挾帶毒品進宮,就隻能自求多福提前先發現並且銷毀,若是被外人不慎發現……就算是皇後的近身婢子,怕也得受罰。

而且她私自出宮,想解釋也不敢。恐怕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裏吞,決不能說是被人陷害。

初夏吸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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