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

床帳裏,沈子菱呆呆坐在床榻上,神情滯忪地望著簾子前的男人,喉嚨裏擠出:“你……是我夫君?”

宋管事和一屋子管事婆子倒吸一口氣,齊齊調頭,望向沂嗣王。

昨晚頂著風沙,挖了半個時辰,終是在荷馨苑吹垮的殘垣下,將夫人拉上來了。

索性沒大礙,挖出來的時候,雖頭上有些傷,昏了過去,但氣息還足得很。

晚上冬兒在耳房睡,所以沒有事,哭著與人一塊將小姐又重新抬回了主院。

王府的醫官來瞧過,隻說沒大礙。

誰想天光初萌,夫人醒來,除了幾個陪嫁的娘家人,江北嗣王府的下人,竟都不記得了,——自然也包括沂嗣王。

醫官手忙腳亂地又診了一番,斷定是碰傷了頭顱,才不記得事了。

冬兒在小姐身邊照料了一晚上,這會兒見小姐連姑爺都果真不記得了,噥著鼻子就撲上去哭起來。

“行了行了,嚎喪似的,”沂嗣王煩躁地擺擺手,走上前,“爺來瞧瞧。撞一下,還能不記得人事了?!”

冬兒抱住沈子菱,狠狠瞪一眼男人:“到了這個地步,姑爺居然還不信!有沒有良心啊!難道非得小姐死了,一具屍體攤麵前您才信啊!”又大哭起來:“我可憐的小姐啊,好端端的一個的人,在京城娘家,被老爺和少爺千般疼,萬般寵,來了江北,比地上的泥巴還不如!被人不尊敬就算了,被逼著和離也算了,如今還傷成這樣!”

誰不敬她了?他怎麽瞧著自從她來了江北,全是她踐踏別人啊。

還有,被逼和離?笑話,提出和離的,好像是她吧!

有什麽主子就有什麽丫頭,惡人先告狀倒是如出一轍!

沂嗣王還是不信邪,扭住冬兒的胳膊,將她扯開,走到床榻跟前,想要親自試探一下。

前些日子還硬得像石頭,完全沒他存在的女子抬起頭,眼眸裏閃過一絲慌亂,像個被獵手追到角落的大白兔。

眼神難騙人,沂嗣王心裏咯噔一下,難道還真的不記得了?

遲疑片刻,他微眯雙目:“這裏是江北,記得不記得?”

沈子菱咽了一下口水:“我記得自己,也記得爺爺,哥哥……娘家的人大半都記得,但出嫁的事,有些模糊……。”

冬兒抽抽嗒嗒,又抹了一把淚。

“才看一個大夫,也看不出什麽,本王再到外麵去尋醫術高明的大夫,不行的話,再寫信去京求禦醫來幫夫人瞧。”沂嗣王支起身子,吩咐宋管事。

冬兒淚眼沙沙地點頭:“是啊,小姐別急,”又轉頭喊道:“對了,剛李醫官不是說隔一個時辰就紮一次針麽,時辰差不多了,小姐這會兒精神也不錯,陳媽媽你去喊一聲李醫官……”

話沒落音,床榻上坐著的女子像受了驚嚇,臉色煞白,展臂抱住個大粗樹樁子,慘叫:“我不要紮針!我不要紮針!”

冬兒心疼,小姐自幼最怕吃藥,看見大夫都條件反射掉頭走的那種,所幸自小跟著祖父他們在家中操練,身子骨好,也極少生病,沒料這一次,竟得了這麽重的病,真是受盡苦了,剛想再去抱住小姐,卻一怔。

小姐抱著姑爺的腰不放,老藤纏樹杆一樣,就跟小時候要吃藥時抱住老將軍的脖子一樣撒嬌。

沂嗣王腰上一緊,暫時顧不得,試探性將沈子菱往旁邊扯開,哄小孩子一樣:“紮針才能好。”

腰上勁更大,就是不放手,女子把頭埋在他的腰裏,摩啊蹭的:“不要紮針,好不好嘛。”

沂嗣王眼色一黯,完了,她不是故意嚇唬自己,真的是失憶了,不然就算把她殺了,也不會對自己做出這種舉動。

冬兒好不容易勸服了沈子菱,將李醫官引進來,沂嗣王和一群下人暫時出去了。

半晌,李大夫出來,朝沂嗣王俯身躬了一下。

宋管事忙道:“夫人這頭傷能好麽?”

“學生每日會定時為夫人針灸,再配上活血化瘀的健腦良藥,時日一長,顱內淤血會漸散化,記起原來的事,應該隻是時辰問題。”李醫官答道。

“那要多久?”宋管事心急。

“這……”李醫官照直答,“興許幾天,興許幾個月,興許幾年……也說不準。”

這不是廢話麽,宋管事有點犯暈,揮揮手,讓主院的婆子陪醫官下去煎藥,見主子沉默地看著簾子裏,不禁道:“爺,夫人這個樣子……”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沂嗣王麵無表情,睫微微一閃,“這段日子,她就搬回主院院調養吧,本王就算再是個禽獸,也不至於將摔成了傻子的夫人趕到塌了的院子去住。”

宋管事鬆了一口氣,卻又皺緊了眉頭,夫人這場災,也不知道是好是壞,就在兩人內部協定好了決意和離之際,來這麽一出,小兩口又綁在了一塊兒住下,指不定這場禦賜姻緣,會有轉機?

目送沂嗣王離開,宋管事旁邊的小廝湊過來,耳語:“管事,夫人受傷這事,照理該跟京裏的沈家說一聲,還有,玉龍沈將軍那邊也該打個招呼。”

女兒出了這麽大事,若是連個音訊都不跟娘家提一下,太沒道理,倒被人說嗣王府不懂人情。

宋管事猶豫了會兒,點點頭,卻又吩咐:“就說夫人並無大礙,隻是有幾處擦傷……暫時不要說夫人失憶的事。”

那封請求和離的信函本就還在路上,夫人受這麽重的傷的事再被娘家知道,沈家肯定更加心疼閨女,遷怒嗣王?

夫人本就是沈家的寶貝閨女,那沈家一門如今又正得聖寵,是朝廷的紅人,氣性肯定不淺,萬一一氣之下,杠上了,也請上和離,這事就可能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小廝明白老管事的意思,點頭應下去辦了。

幾日下來,沈子菱額上的傷好得還算快,開始結痂長肉了,隻是腦子還是混混沌沌,不大記得江北夫家這邊的人。

兩人又恢複了沈子菱剛進嗣王府住在主院時的相處模式。

每晚沈子菱獨占床榻,沂嗣王辦完公事,灰溜溜

爬上旁邊的羅漢榻上睡覺。

倒是沈子菱重新住回主院的第一天晚上,沂嗣王暗戳戳爬上羅漢榻時,沈子菱在大床上托著綁了紗布的腦袋,似乎想了半天,才忍不住問道:“我們不是夫妻麽,你怎麽睡那兒?”

沂嗣王抱著被子的人一怔,被冷落多時的人忽然得了溫暖,還是有些不習慣的,咳了兩聲:“嗯,夫人身上有傷,怕擠著你。”

總不能說以前都是被她連脅迫帶著耍無賴趕上羅漢榻的吧,還是要尊嚴的。

沈子菱點點頭,竟然有些不好意思:“這怎麽行?羅漢榻那麽小,你個子這麽高,睡得不舒服吧。”

一下子變得這麽體貼,沂嗣王半天都吭不出聲,難道她要邀請自己上床了?

這好像有點不好吧?

可是心裏怎麽像是螞蟻在爬,癢癢的……

算了!上就上吧,不管怎樣,現在總是夫妻……

沂嗣王摩拳擦掌,正準備雄赳赳地過去,床帳那邊飄來聲音:“好了,早點睡吧,你要是嫌憋得慌,要冬兒在旁邊加張凳子哈。”

沂嗣王:“……”

年輕皮肉恢複得快,幾天以後,沈子菱額上的紗布除下了,隻留下一點兒淡淡的疤痕。

入了夜,沂嗣王從書房回了主院,剛進正屋,照例習慣性瞥了一眼內室,燭火半明半暗,床帳撩起了一側,腳凳下放著一雙綿綢繡靴,估計已經睡下了。

他下意識放輕了腳步,抱起冬兒早備好的毯子,朝羅漢榻走去,卻聽床帳內傳來聲音。

“你去信京城懇請和離了,是不是?”

他步子一停,沒想到她知道了,卻也不意外,這是遲早的。

她人雖是不記得事兒了,可嘴巴卻沒啞,肯定會詢問身邊下人自己在嗣王府的事。

帳外的男人沉默著,帳內的人又開口了:“我們的感情並不好,是不是?”

半晌,沂嗣王坑坑巴巴:“倒也不至於那麽差……”她現在這麽平和溫順,他居然也說不出什麽重話了。

床帳一陣風掠起,沈子菱穿著寢衫跳下來,趿拉了靴子,深吸了一口氣:“若不是你討厭我得緊,怎麽可能連賜婚都敢不要。”

這話沒有諷刺,沒有怨氣,隻是豁達和自嘲。

“其實,是你先提出的,連和離書,都是你寫的。”沂嗣王心裏頭有些不是滋味。

“可你也沒勸阻的意思,正中你下懷,如釋重負是不是?”沈子菱語氣依舊平靜,嘴角還噙了一絲理解的笑意。

沂嗣王有些狂躁了,這種感受從來沒有過,就像是受了很嚴重的冤枉:“放屁,爺——”

還沒說完,沈子菱已經抿了抿唇,長舒一口氣:“算了,我懂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兩個人處不好,絕對不是一個人的責任。合則聚,不合則散,也沒什麽。隻望沈家和嗣王府從此不會因你我的事生了間隙就好。”

合則聚,不合則散,也沒什麽。

這句話在房間內回響了一圈,沂嗣王完全沒有歇息的心情了。

她倒是大義,婚姻在她眼裏是個小事,到這會兒竟隻想著和離後,娘家和前夫家不會因此關係破裂。

嗬,也不奇怪。她本來就當自己是個屁,何況現在還不記得人事了,對於她來說,自然更不會真心難過。

沂嗣王拳頭略一蜷,沉默不語。

沈子菱見他再不說話了,笑意從嘴角驀的消失,眸子裏微不可見的失望和死心一閃而過,繼而匆匆整理好神色,仿若什麽事兒都沒有,慢慢走到旁邊的小幾邊。

沂嗣王這才注意到,小幾上在他來之前,已經備了一套杯盞,外加一壺酒。

沈子菱提起酒壺,往被子裏倒了一杯,室內立刻充盈了微酸淡甜的梅子香氣。

沂嗣王記得這個味,是她手釀的梅子酒,前些日子宋管事還從荷馨苑提了兩壇回來,他嚐過兩口。

荷馨苑主屋一垮,她那些私人物品又都搬回了主院,也包括這幾壇幸運沒被砸碎的梅子酒。

“喝不喝?”沈子菱指了指空盞,做了個舉杯共飲的動作,半是玩笑半認真,“就當辭行吧。”

辭行二字一出,沂嗣王臉色不易察覺一變,站起來,提起酒壺,倒酒的動作十分猛烈。

月漸西沉,四壺滿滿的花雕快見底了。

伴著窗欞外的夜蟲低啁,兩人醉意漸濃,開始醉話連連。

沂嗣王酒量稍微好些,還能撐著身子,沈子菱已經趴在案上了。

“我這麽厲害啊?……真的能做出這麽好喝的酒?”沈子菱大著舌頭,臉紅得要滴血似的,一邊擺弄著酒盞,一邊自言自語。

“厲害個頭,什麽酒,完全就是白開水!你看看我,到現在都沒醉意……”沂嗣王呸一口,刷的站起來,卻一個搖晃。

沈子菱一把拉住他手腕,才讓他站穩:“還裝…小心摔中風了,哈哈……”話音還未落,自己卻一個重心不穩,頭重腳輕地從椅子上撲了下來。

沂嗣王下意識將她握著自己的手一扯。

沈子菱跌撞進了男子的懷裏,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男子一張被酒精燒得通紅的臉懸在臉頰上方。

“別抱我!咱們都要和離了……去抱你的小妾,去抱你的新夫人去……”沈子菱繼續大著舌頭,抬起沉重的手,去拍他臉。

“離開江北,你要幹嗎?再嫁?”沂嗣王舌頭也直不到哪裏去,卻並沒放手,語氣有點兒陰涔涔。

“幹嘛非要再嫁,走過夜路還不知道黑麽,”沈子菱見他不放手,便也由著他抱住,反正也舒服,眯著眼睛享受著,“我就回娘家,我、我就不信我沈家還差我這一口飯。”

“嗯……嗝……”沂嗣王語氣好像滿意了很多。

“你呢!”沈子菱睫毛一眨,撐了撐小頸子,反問道。

“什麽?”沂嗣王打了個酒嗝。

“你和離後要幹嘛!還待在鳥不拉屎的北方?鄴京多繁華!”

“不殺完最後一個北人,再繁華的地方,也跟爺無關。”

兩人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後勾肩搭背,互相攙著半醉的彼此,很友好地朝內室走去。

“你太沉了,爺都被你壓垮了,過去點兒,別像個泥巴貼爺身上,爺的腿都拔不動了……”

“你才沉,你一條腿都比我重……”

兩人一邊走著,一邊絮叨。

簾子外,幾名婢子苦笑,這兩個主子,竟談起和離後的藍圖計劃了,望向冬兒:“冬兒姐,要不要進去伺候兩個主子?”

冬兒搖搖頭,兩人難得相處這麽平和,就讓這種時光盡量延長一些吧。

放下簾子,幾個婢子吹滅了燈燭,帶上門,退下去了。

內室,最後一盞燭台因為兩人糊裏糊塗的腿腳羈絆,滅了。

一片黑漆漆,惟有窗外明月光灑進來一些。

轟隆一聲,兩人一前一後,齊齊倒在雕花架子床上。

沂嗣王轉過頸子,銀色清暉間,身邊的女子沐在月光下,臉頰紅得像熟透了櫻桃,半邊衣襟掀開,蜜色頸項上閃爍著汗珠的光澤,半闔著眼,微翹的朱唇囁嚅著醉話。

昏昏沉沉中,他呼吸不暢,喉結動了一下,半醉半醒間,手慢慢挪過去。

“幹嘛!”沈子菱受不了癢癢,閉著眼睛,甩了身上那隻手一巴掌。

“你……先前總喜歡帶著刀睡覺,我看看,給你取下來,免得你誤傷了自己……”沂嗣王有些心虛,嘟嚷著。

沈子菱哼一聲:“胡說,我才不帶刀睡覺呢!”纖臂一伸,探到他腰下,五爪一開,頓時蹙了眉,什麽鬼,硬邦邦的,還硌手,“好啊,你還說我!你自己才帶著刀!”說罷,將刀狠狠一抓,想要掏出來丟一邊去。

沂嗣王呼吸驟停,很舒服地長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