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詐

城郊軍營前麵的空地是北方駐兵的營地,用來練兵部陣。

繞過後麵一幢黑瓦飛簷,形狀威嚴的屋院,則是沂嗣王日常辦理軍務的官署。

沂嗣王一到軍營,幾名裨將就迎上來,一路將上級擁著朝裏麵走,一麵匯報蒙奴前陣過境滋擾村落的具體事宜。

蒙奴遊兵蝗蟲過境,一日晚間夜襲邊境一座村,婦孺財物被劫,一片狼藉。

“北狄子欺人太甚,一場大仗剛完還不消停,貪婪無度得很!嗣王回來就好,一切聽從嗣王調遣安排!”將官們朗聲。

沂嗣王聽得臉漸沉,並沒像平日一樣先去營地查看練兵,背著雙手,領著一群裨將徑直去官署大廳商議,一路腳下如風,冷肅殺殺。

坐定,少頃片刻,沂嗣王心思成型,抬首麵朝一名孔武將官,擲出兵符:“你帶五百石大米,三百石白麵等物需前往受襲村莊,安撫民心,協百姓重蓋民房,分派生活用度。”

“受襲地方不過是個小村而已,統共也不過百餘人口,”受令的將官忙道,“安撫的物資不會有些多了?”

沂嗣王充耳未聞,側頸轉向另一名:“你,率便衣鐵騎,分三隊,後跟十裏,分布在受襲村莊周圍的鎮子和村莊邊,安撫部隊離開後,便衣鐵騎仍駐紮在原地,無軍令,不得擅離。”

眾人都是跟在嗣王身邊征戰多年的,倏然之間,已經明白了用意,嗣王圖的就是蒙奴“貪婪無度”四個字。

蒙奴遊兵剛豐收一場,正是興致滿滿。

五百石大米,三百石白麵還有雜七雜八的生活物需,不是小數目,蒙奴人一定認為,大宣軍隊覺得他們剛洗劫過,不會馬上再行動,待安撫百姓的部隊離開後,蒙奴人一定會再次趁機發難,潛伏在附近的便衣鐵騎此時便能將其一網成擒。

決策之下,兵符頒下來後,幾名將官分別去行事,天色已趨正午。

“嗣王要在軍營用飯嗎?”一名負責軍營日常的火頭兵見幾個上級都散去了,知道會議結束了,進來問道。

不提醒還好,一提醒,沂嗣王才覺得肚子真有點癟了,懶懶摸了一圈腹:“牛肉多割幾斤。配上黃酒。”昨晚睡得太晚,今早起得遲,也沒吃幾口早飯,餓得慌。

那人倒是好,睡足了吃飽了喝足了,帶著丫鬟去逛街去了。一想到這個,沂嗣王不是滋味。

小兵得令下來,剛要回頭去操辦酒飯,又想起什麽,大聲道:“嗣王,那要不要叫夫人一塊來用?”

沂嗣王鬆散的神情凝在臉上:“哪來的夫人?”

“嗣王妃啊。要不,小的這就先去喊一聲,就在校場那邊呢。”小兵撓撓後頸,憨憨地說。

沂嗣王刷的站起來,她跑軍營來了!草。

小兵見到上級臉色咻的變了,正要開口,見嗣王袍角翻飛,朝大廳外疾步而去,隻得匆匆跟上。

“來了多久?”一路上,沂嗣王粗聲粗氣。

嗣王雖有些躁狂,卻還是比較注重外表儀容的,素日在軍營也是不徐不急,今天卻完全失態了,小兵忙稟:“一大早就來了,比嗣王還早兩個時辰,這會兒正在校場那邊看李校尉他們練操。不是嗣王應允的?”

應允他娘!

估摸是打著自己的名號進的軍營。難怪進來時,也沒人特意跟自己說一聲,肯定都當自己知道。

沂嗣王腳步急轉如飛,不一會,麵前寬闊一亮。

校場上,校尉正訓練士兵,日頭正烈,士兵們排成隊列,擼起袖管,被豔陽曬得古銅的健碩臂膀,持槍仗矛,口中赫赫呼聲,揮汗如雨。

正前方,看台上,一身紫色小胡裝,細腰綰玉帶,發髻高梳,臉蛋兒紅粉撲撲,目色灼灼雀躍。

明明是出嫁婦人的打扮,行舉卻跟五六歲的女童一樣。

無母長女不可娶,被闔府男丁嬌慣長大的武門女郎越發不能娶。

他偏偏娶了。

兩名女子一左一右還有兩個眼熟的小兵,是回江北的路上被她收買得服帖的兩個親兵,一個端水,一個執扇,狗腿勁道十足。

一股陰涔涔目光傳來,冬兒將沈子菱袖子一拉,噓兩聲。

在他跨上看台之前,沈子菱讓身邊的親兵喊話下去。

一個親兵小跑下去,大聲道:“正午了,夥房那邊放飯了,李校尉與各位將士們先去填肚子吧。”

“是!”李校尉見沂嗣王也來了,示意兵士棄械解散。

連他校尉的姓名都知道了。還打成一片了。

沂嗣王鼻翼一抽,隻見李校尉已拔步過來,拱手道:“嗣王昨日才千裏迢迢從鄴京趕回來,也不曾多在府上休息幾日麽?軍裏有咱們照應著,嗣王放心好啦!”

沂嗣王甕聲甕氣地嗯一聲,唇邊卻又涼颼颼,休息?他倒是想。誰不願抱著侍妾捂被窩。無奈府上有個看著頭疼的,寄煩惱於公務,卻在辦公的地方又撞上了!

李校尉也沒多注意上級神情,大腦袋一挪,曬成高原紅的粗獷臉龐朝向沈子菱:“方才經夫人一點撥,重新換了個方陣,練起兵來,果真比先前更暢快流利,之前訓練激烈一些,總會有些兵器碰撞,施展不開,列陣時也拖滯。早聞沈家武學非凡,從布衣習武入仕,短短幾代便能出幾個武狀元、武探花,一舉縱身躍進朝堂,果真不是浪得虛名,沈老將軍也著實是兵家前輩,經驗豐厚,不負咱們江北兵勇們多年崇敬,將沈老將軍視為楷模,也多謝夫人不吝賜教!夫人能入沂境,是我江北之福!”

她還指導過士兵們練操?沂嗣王死死盯住沈子菱。

沈子菱心裏有些感慨,剛進官署時,還怕官員阻止,後來才知道原來江北戌邊的將士竟多半是祖父的擁躉,想來也是有些好笑,江北士兵們崇拜祖父,而沈家的孫女卻是自小將江北將士之主當成榜樣。

她眸裏含著笑光:“我不過是從小耳濡目染,聽爺爺和兄長他們說得多,順口提點一下罷了,倒是校尉大人心胸開闊,願意聽我的意見,不像有的男子,心思狹窄,視女子為無物。”

沂嗣王臉色一黑。

“夫人是嗣王妃,是這江北城的正主兒,又是出身沈家,不是一般的女子,您的話,與嗣王的話一樣,自然得聽。”李校尉忙道。

沈子菱也不謙虛推脫讚許,隻是環視四周一圈,道:“我聽說,前幾代駐守江北的將軍夫人都是厲害角色,即便將軍先逝,也能代替夫婿守住城池,等朝廷重派將帥來。”

沂嗣王臉皮一滯。

李校尉被沈子菱一提,也說得起了興:“那倒是!咱們邊城環境跟內地的城池不一樣,金絲雀是呆不住的!邊關夫人,怎麽會是孱角兒?別說守城,想舊日,那楊門的一府寡婦女將和燒火丫頭,還能替夫婿上陣,擊得遼兵退後百裏。明永樂大帝在邊境封地當皇子時,一次出城了,蒙古人趁空攻城,還是靠永樂爺的徐王妃親自率兵對抗蒙古人,往城樓上潑水結冰,阻止了蒙古人攀樓破城……與做大事者的男子匹配的,自然不會是一般的女子,不然怎麽說是龍鳳相配,蛇鼠一窩呢,哈哈。”

沈子菱睫毛一閃,眨巴一下,瞥一瞥身側人。

她這是借自己下屬的嘴,來告訴自己,他們兩的地位是平等的,休要把她當成後宅裏那些隻靠著男人的臉色和寵愛才能活得好的鶯鶯燕燕。沂嗣王沉了臉。

說著說著,李校尉聲音漸弱,這才注意到上級的表情,察覺光顧著回夫人的話,將沂嗣王晾久了,剛欲說話,沂嗣王悶哼一聲:“李校尉,先去吃飯!”

李校尉忙退下去了。

與此同時,沂嗣王的聲音幾乎從喉嚨裏壓著低吼出來:“滾回去。”

“來都來了,再看看唄。下午聽說是操練騎射。你先去吃飯吧。我不餓的。”她大言不慚。

“嗯,小姐最擅騎射。”冬兒搗蒜似的點頭。

沂嗣王還沒見過這樣無恥厚臉的女子,還真是一天給自己一個驚喜,強調:“你不是來都來了,是來了一上午了。”

“反正都來一上午了,再多待會兒也不差。”沈子菱耍無賴。

她這是看準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他不會跟她翻臉。

他落了下風。

沂嗣王頭一垂,附在她耳邊:“不走,是不是。”

沈子菱摸了摸耳垂,被他沉重的呼吸吹得有點兒癢。

沂嗣王目光一掃,落到旁邊的兩個親兵身上,嗓門一高:“來人,兩人不思法紀,拂逆上級,將兩人拖下去,拉到營地曠地,剝了褲子,各執軍棍五十!”

兩個親兵大驚失色。

沈子菱不信他會遷怒無辜士兵,頭一轉。

兩個兵士得令過來,將兩個親兵架到一邊空地去了,褲子一垮,抄起軍棍便一棍下去!

親兵悶哼傳來,沈子菱方才醒悟過來,他是玩真的,忙道:“你來真的!”

“不然呢?”沂嗣王手一揮,示意繼續。

軍營裏,上級想跟下屬挑刺頭,怎麽樣也能捏個莫須有罪名。沈子菱不跟他硬碰硬了:“行了,去把大乖牽過來。”

自這日不慎被她溜去晃蕩了一圈,沂嗣王放在了心上,當天就在官署打了招呼,不經他令牌通行,今後誰都不準進。

沈子菱早知他再不會讓自己有機會進去,縱是去了隻怕也吃閉門羹,沒再跑去。

倒是嗣王夫人親下官署重地,探視操練之後,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浪潮。

凡是那日見過夫人真人的將官,瘋狂傳言,本以為嗣王夫人雖是將門女兒,可到底是京中長大的,肯定會有些驕嬌二氣,加上年紀小了點兒,指不定就是朵溫室裏的花,沒想到一見麵,才知錯看了,加上又是素來敬仰的沈家之後,絕對足可擔當得起邊關夫人的位份。

便是那天沈子菱帶著冬兒回去之後,沂嗣王在官署用了午飯,剛出天井想要消消食,小腿還沒抬起來,就看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門口轉悠,朝裏麵偷瞄。

沂嗣王一聲叱,李校尉灰溜溜地走進來。

原來午後的練習騎射開始,李校尉連馬匹都備好了,見不到夫人的人,才過來張望。

李校尉臨走前還特別的可惜,嘀咕著夫人怎麽說走就走,走這麽快呢…聽得沂嗣王臉都紫了。

才來江北數日,一下子在自己的親兵中樹了儀威,這是沂嗣王始料未及的,也是十分憤慨的。

她再蠻橫,再霸道,那也是在宅子裏耍耍威風就行了。

怎麽能在軍營裏也分了自己的人心?

一個女人而已。不能忍。

幸虧荷馨苑進度不錯,不消幾日應該就能住進去了。

這日,沂嗣王回來得早,心情也不錯。

便衣鐵騎前日下半夜繳了蒙奴偷襲洗劫的遊兵,當下殺捕一片,抓了蒙奴將領交換前些日子被虜獲的大宣百姓和財物,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想著到了夜間還得去主院,抱著不浪費光陰的心,沂嗣王急吼吼去了西苑。

揀了個香閨,還沒泡一會兒,窗外,宋管事帶著一行家丁來請話:“聽說軍營那邊有喜事,主子又剿了一隻北人隊伍,老奴備了酒膳在中堂,可以過去了。”頓了一頓,又道:“要不要將夫人也喊過去,與嗣王同樂同賀?”

江北的嗣王府成了慣例,隻要打了勝仗,無論大小,宋管事都會差人在府上的堂屋擺上一案,祭拜父母祖先,也算是個喜慶。

沂嗣王從侍妾的大胸脯裏抬起頭,不滿嘀咕:“能打勝仗是爺的本事,關她什麽事,這都想分功?”

伺候的侍妾父家姓氏尤,即便再笨,這些日子下來也知道嗣王對新娶的夫人不大滿意,尤其前幾天,夫人去了一趟官署開始,嗣王就更是不高興。

打從最受寵的吟娘牙被踢掉,嗣王失了興趣,不幾日,當做人情,將人送給下麵一個垂涎了吟娘多時的門客。

眼下正是其他人得寵的好機會,尤氏本來忌憚著沈子菱,畢竟被新夫人第一天的行動嚇著了。

可暗中觀察了兩天,她發現新夫人似乎對西苑的一群姬妾沒什麽興趣,並沒特意去刁難,連日常晨昏定省的請安都免了。至於後宅事務,幾十年如一日都是由一群宋管事帶著一群老家人操持,這位新夫人進府後,也沒打破以往的慣例,象征性地領了幾座庫房的鎖匙,在宋管事的安排下,召集裏外幾座院子的管事們打了照麵,除此之外,中饋事仍舊大半丟給宋管事等人,最多過問幾句。

這夫人,成日最大的事也不過是派陪嫁家丁去江北的書坊收集些雜七雜八的書,放在閨房裏殺時光,聽說,每每家丁抱回那些書回主院,嗣王臉色都不大好看,準不是什麽閨閣婦人應該看的好書。

如此,看上去像個不愛管事兒的。太好了。妾侍們個個輕鬆下來,被沈子菱嚇到的心又死灰複燃了。

此刻,尤氏察言觀色,知道嗣王不大願意去,想了一想,嘴甜舌滑:“爺還是讓宋管事將夫人請過去吧。夫人到底是上頭貴人賜婚,新婚燕爾的就與爺損了關係,傳回京,倒像是爺不喜歡貴人們的安排,打貴人們的臉……鬧心的還不是爺?”吟娘仗著一時寵愛成了出頭鳥,被一槍打下來,尤氏卻是聰明一些。

沂嗣王眉宇一動,捏住尤氏下巴:“你倒是個深明大義的,很會為爺著想啊。”

尤氏還沒來得及謙虛,卻見沂嗣王神情一凝,似是拿定什麽主意,嘴角溢出幾分狡黠,勾起尤氏尖錐子似的下巴:“那你願意不願意為爺辦件事?”

尤氏立馬柔聲宣誓:“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沂嗣王低頭過去,交代了一番。

尤氏聽得一愣一愣,支吾:“這…夫人若知道了……”

“知道怎麽了?本王給你撐腰!”沂嗣王牛氣衝天。

尤氏還是有點兒惶恐:“可是……那個畢竟是夫人的……”

“你不是才說為了爺上刀山下火海都行嗎!你到底是怕她,還是怕爺?”沂嗣王臉垮了。

尤氏見嗣王快火了,撚裙去了。

沂嗣王爽多了,抬起頭,朝窗外的宋管事朗聲:“去,叫夫人也過去堂屋那邊吧。”

——

堂屋內,祭祖的水酒已經設好了。

宋管事差下人去主院喊了以後,沈子菱就帶著冬兒過來了。

半會兒,沂嗣王磨磨唧唧地也過來了,看了一眼沈子菱,難得主動打了個招呼:“腿腳還真快啊。來了怎麽杵著?坐啊。”

沈子菱悄悄拉一拉冬兒的袖子:“他今天沒吃藥?”

冬兒也瞧出有些不一般,來了沂地這些日子,姑爺還是頭一次對小春風化雨般的和善,尤其這幾天,每天都黑著臉,晚間雖還是來主院睡,卻跟那天一樣,叫人搬一堆公務來在外間辦公,不過比起第一天,姑爺總算是認命了,再不哼唧了,累得不行了便直接爬到羅漢榻上去睡了……看樣子是懶得跟小姐明麵鬧翻,就等著荷馨苑修好。

宋管事將備好的酒水遞給夫妻二人。

案上溧陽王夫婦的長生牌位已置放好。

兩人端盞,朝向長生牌祭拜之後,坐到上首,家丁們在門口齊齊跪拜慶賀。

烏泱泱一片喧嘩中,冬兒看見一個丫鬟偷偷從匍匐的人群背後摸進來,跟沂嗣王耳語了幾句。

丫鬟說完了,沂嗣王擺擺手。

丫鬟轉身離開,有意無意地往沈子菱這邊看一眼,剛好對上冬兒的目光,竟渾身打了個抖,忙低下頭,加快腳步,似是有什麽見不得人。

冬兒心裏一轉,跟小姐告密:“小姐,那丫鬟好像是西苑尤氏房裏的人。”

沈子菱也看得清清楚楚,忽的站起來,拉了冬兒朝堂屋外麵走去:“不好,有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