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綠腰軟舞,後宮夫妻
“沂嗣王還說沒喝多,怎麽能叫皇貴妃跳舞。”賈太後臉上生了不悅。
沈子菱心頭火氣更大,死不要臉的,一拳不輕不重砸在案上。
“太皇太後,”沂嗣王目色清朗,似是掏了心窩,語氣真情切意,“臣聞皇祖父生前料理國政事時,偶爾會召淑妃娘娘去舞一曲,以此緩解疲勞,有時旁邊還有一塊兒議事的外臣在。今日不過是皇親貴胄和世家名媛們的小宴而已,又有何不可?”
淑妃是沂嗣王的親祖母,本是普通宮女,因舞姿曼妙,得了先皇的歡心,一朝得了恩寵,才有幸誕下沂嗣王的父親溧陽王。
淑妃性情溫順,知道身份不高,在後宮生活艱辛,倒也聰明,將當時還是皇後的賈太後作為靠山,一生對其言聽計從,馬首是瞻,便是能提拔成妃位,還是賈太後勸諫皇帝。
後來,淑妃染病早逝,臨終前又告誡兒子溧陽王,要好好輔助皇後親子——彼時是太子的寧熙帝夏侯睿,當好兄長的左右手。所以,這一對母子,與賈太後母子一生關係甚密。
馬氏瞄一眼太皇太後的神情,也知道,賈太後提起淑妃的早逝,到如今仍有幾分感歎,年紀漸大,早年身邊的人,不管是敵手,還是友人,都一個個走了,若是那聽話又乖順的淑妃還在,陪著閑話幾句當年,太皇太後倒也不寂寞。
這會兒聽了沂嗣王的話,賈太後神色漸緩了下來,添了些唏噓。
初夏見沂嗣王將賈太後說得發了感慨,連話都不多說了,娥眉擰緊,那個淑妃本就是跳舞的宮女出身,被召到殿前跳舞有什麽稀奇,怎能拿來跟自家娘娘比,可也不能將這話拿出來反駁,不然就是折辱了淑妃,讓沂嗣王再找借口。
正想著,沂嗣王目光悠悠落到雲菀沁身上,噙笑:“臣與部屬在北方與皇上共事抗敵時,就聽說過娘娘的一些事跡,想必定是風儀萬方之人,今日一睹芳容,果然聞名不如見麵,是不是啊?”
幾名陪伴嗣王進宮的隨從一呼百應:
“是啊,咱們在江北城就聽過娘娘協助皇上鎮壓晏陽暴民的事兒了,今日若能再看娘娘舞一曲,更是死了也值!”
說著,部將們喧嘩起來,幾個都是武人,聲音洪亮,一會兒便吵開了花。
更有甚者拿起象箸朝饌具亂敲打起來,嚷著添氣氛:“恭請皇貴妃為太皇太後舞一曲,咱們也能飽個眼福啊!”
這行人本就在北方岔慣了性子,連皇上都從不拘束他們,何況本就是在氣氛寬鬆的小宴上,賈太後也不好喝叱,可讓皇貴妃起舞,又成何體統,況且從沒見過沁兒跳舞,許是根本不會。
鄴京的官家小姐,講求的是內秀,文功方麵,素來隻是在閨中讀女論語,外加琴棋書畫揀一兩樣學,跳舞不登大雅之堂,就算千金小姐們喜歡,家主們一般也都不許。
沂嗣王就算終年在北方,又怎麽會不知道,難不成就是想故意為他表妹搬回一城?想著,賈太後眉蹙得更緊。
席間,唐無憂剛剛的羞辱掃清了大半,沂嗣王這一句酒後玩笑建議,雲菀沁若直接拒絕,就是不敬太皇太後,那便隻能承認一句自己不會,大庭廣眾下失掉風采,她今天的受辱丟臉也能和她扯平了。
沂嗣王見皇貴妃不動,心意達成,手一抬,勒令隨從停止聲潮,終結這話題:“臣想著連暴亂城池都敢闖的女子,一定落落大方,有過人的胸襟,所以才大膽提出這個建議。若是覺得臣辱沒了娘娘,還請娘娘降罪,這事罷了,臣再不多提。”
點到即止,讓這皇貴妃知道,不是隻有她能挫別人的麵子。
卻聽水榭內,女子聲音侃侃而來:“既然是太皇太後的壽誕,孫媳舞一曲,又算得了什麽。”
在場人俱是一驚,沒料皇貴妃竟答應了,連沂嗣王也出乎意料,眉目一斂,卻不動聲色。
“皇貴妃……”賈太後剛開口,雲菀沁淺笑:“太皇太後放心。”
賈太後見她氣態恬然,並不像個生手,放了些心了,卻仍是望一眼沂嗣王,語氣暗藏不滿:“沂嗣王不過是宴中玩笑,喝多了些酒,皇貴妃若是不願意,也可以回絕。”
“壽辰一年才一次,為太皇太後助興行孝,是妾身本分,怎能回絕。”雲菀沁笑意瑩瑩,如湖光散開,聲音又如湖麵清風,不徐不疾,“淑妃能為先帝解憂,孫媳婦也能為祖母開懷,況且沂嗣王都說了,將士們慕名妾身,妾身身為女子,不能像將士們一樣上戰場殺敵,如今舞一曲,讓將士們滿意,也算是為國家分憂。”
賈太後聽得心頭舒坦,連連點頭:“說得好。”
沂嗣王頓了一頓,也帶頭笑道:“皇貴妃心胸寬,叫臣心福。”
其他人見沂嗣王都開了口,也都跟著奉承起來。
賈太後考慮片刻,道:“跳支簡單的即好。”簡單的便不容易出差錯,隻要中規中矩,穩穩妥妥就行。
雲菀沁應下,轉過身,目光輕掃席間的唐無憂一眼,下階與初夏和幾個宮人先下去了。
目光清冽,唐無憂被望得沉了臉色,自己已經珠玉在前,她還能跳出什麽花樣來,無非就是宮廷那些正規舞步。
“還真是有點兒意思。”對麵,沂嗣王卻是回過神,唇角添了抹玩味,就說了,這皇貴妃果真還不是個好打發的,正是想著,一雙瞪得人頭皮發麻的灼辣目光又飄過來,沂嗣王一看,又是那丫頭片子,還真是鬼纏身了,卻隻端起酒盞,朝前麵故意遙祝一下,溫雅眼眸一動,眼梢微挑,頗有些挑釁。
半刻左右,腳步臨近,走進了宴席,眾人轉頸回望。
女子換下了繁瑣複雜的正裝,儀態大改,一身翡翠色輕絲開襟舞裙,腰封是比舞裙深一號的荷綠束腰,大裙擺,裙下是小燈籠褲,在腳踝處收緊,襯得身姿玲瓏,隆胸纖腰,雙臂上繞著雙層水袖,迤邐於毯上,步步走到宴中間,福身道:“恭賀太皇太後萬福千秋,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若方才是儀態萬千,莊嚴不可侵犯的皇貴妃,眼下這一身裝束,就像是清靈可愛的江南采蓮佳人。
賈太後看得清風拂麵,欣喜:“是什麽舞?”
初夏丟了個眼色過去,宴席後麵的梨園樂官鼓笙箏樂落珠般連貫滑出,笑著回答:“回太皇太後,舞名綠腰。”
舞名一出,在場不少人倒是有些驚訝,京城官家千金就算會跳舞,不過也是學些華美壯麗的正統宮廷舞,舞步大氣緩沉,不失不過,比較穩妥。
綠腰舞卻是不折不扣的民間俗樂舞,因是軟舞,輕快流利,一開始在南方水鄉民女中興起,後來傳到了其他地方,也都是在民女中流行。
這皇貴妃原是侍郎家的小姐,又是哪裏學來的?
卻來不及多想,已被毯上起舞的玉人吸引住目光。
幾個舒緩柔美的開場動作之後,動作漸臻佳境,慢慢變快,女子翩如蘭芍,兩條水袖驟然朝前甩出,在半空飛舞一道,如雪縈風,舞靴卻牢牢釘在紅毯上,腰肢旋轉,先慢後快,婉若遊龍,腰上的飾物跟著清脆搖動,清靈如出穀鶯,卷起一陣急急香風。
綠腰舞中的旋舞部分,是最好看的一段,在場眾人看得呼吸靜止,出神的安靜。
隨著羯鼓一停,樂聲輕緩了一些,女子蓮步也跟著慢下,收回水袖,綠色袖擺輕搖,低回處如同破水的蓮花,待停穩了,發髻微鬆,顯得婆娑旖旎,可一雙美眸又跳得清亮動人,玉頸仰起,雙臂如翠鳥羽翅舉起,朝後下腰身,完成了最後動作,一舞,方算終了。
舞雖停了,禦花園中猶自飄蕩漾著剛才舞起的香風。
雲菀沁站穩,背上熱汗直冒,說跳就跳,提前連個準備和熱身都沒,這會兒也有些腳軟,隻將過來的一扶初夏,低低喘氣:“初夏,怎麽樣?沒叫人笑話吧?”
初夏頭一次看著娘娘跳整支完整的下來,剛才也是看入了迷,此刻驚喜道:“娘娘跳得很好,放心,一個步子都沒錯,所有人都看的不眨眼。沒料紅胭姑娘教的這綠腰舞今兒竟派上用場。”
雲菀沁也小小舒了口氣,原先經常去香盈袖時,自然不全是對賬看賬,紅胭原先在萬春花船上待過,風塵打滾幾年,會的舞蹈何止十隻八隻。見紅胭善舞,雲菀沁好玩,叫她教了自己兩隻,其中一隻就是南方的綠腰舞,後來生了小元宵後,為了盡快恢複因剖腹傷了元氣的身體,產後除了在瑤台閣散步,也經常練這兩隻舞,隻當是鍛煉身子,所以舞步記得十分牢。
兩人正是小聲窸窣,宴席中,一時之間竟沒人出聲,在宮裏能看到這種標準的民間樂舞就很難得了,而且還是皇貴妃跳出來的,一個個都還未從震撼中醒過來。
突然,遠處傳來拍手聲,一下、兩下,慢悠悠的,伴著一聲:“好。”
宴席眾人循聲望去,個個忙從席位上站起來,跪下行禮。
賈太後一看是皇上來了,也站起來,出了水榭。
夏侯世廷目光穿過層層人頭,望向清綠如荷的女子,走到中間停下來,停下了拍手,含笑:“朕準備來禦花園看看太皇太後的小宴如何,卻還以為誤進了仙境。”
跪著的人群中,一個纖細身影抬起頭,看著久違的男子,睫一顫,眼神再也離不開,追隨著他的身影。
齊懷恩示意眾人不用拘禮,在場的人起了身,見皇上都在鼓掌讚許,再不遲疑,跟著使勁拍巴掌,讚道:“這綠腰舞果真是名不虛傳,好生的驚豔!”
“確實如皇上所言,真可謂是仙姿瑰態啊!”
賈太後笑道:“原來皇上在旁邊早就盯了半天啊,剛才皇貴妃為哀家祝壽的綠腰舞,皇上有什麽評價啊。”
夏侯世廷進了水榭,撩袍坐下,眼眸噙笑:“珠纓旋轉星宿搖,花蔓抖擻龍蛇舞,說得是你嗎?朕的貴妃。”
這人還從沒這麽肉麻地誇過自己,還在這麽多人麵前,雲菀沁也裝裝樣子,側身一福,裝出嬌羞無比:“皇上謬讚了。”
唐無憂實在看不得兩人這樣暗下打情罵俏,垂下頭去,捏住粉拳。
夏侯世廷見她酡紅著一張臉,被一身綠衫襯得越發靈動似風吹荷花,唇角笑意更綻了幾分,眼一轉,再看看周圍不乏男子目光熾熾,又有些不大高興,劍眉微微一挑,站起身,接過水榭內備用的披風,慢踱下台階,笑意更濃,揚聲:“皇貴妃孝心拳拳,又甘與臣同樂,心中不忘前線將士,願意為朕分憂,實乃萬中表率,加賞福清宮上下人員年俸,賜國庫夜明枕三對,玉如意四柄,南海珊瑚一盆。”
“謝皇上恩賞。”初夏一喜,隨主子一塊兒跪下來謝恩。
“皇貴妃受之無愧。”夏侯世廷走到雲菀沁跟前,親自將她攙扶起來,雙臂一揮,將披風披在她身上,圍了個緊實,溫柔地拭去她額上香汗:“愛妃為太皇太後行孝,為國捐力,辛苦了。”
所有人亦是俯身,飄出恭維之詞:“皇貴妃辛苦了。”都說皇上盛寵這皇貴妃,今兒看來,兩人活脫脫是一對後宮夫妻。
趁著聲音如潮,夏侯世廷俯頸,在她耳邊,沉了幾分:“就是再別穿成這麽少。”
哪裏少了?該遮的都遮了,比大熱天包得還要緊。她低下頭看了看,努努嘴,便是穿個大棉衣跳,他隻怕也得嫌少。
人群中,唐無憂將兩人小動作看得分明,粉拳捏得又緊一分,雖然知道她在後宮專寵,又哪裏知道竟是到了這個地步,皇上對她居然這樣嘉寵,頓時渾身骨頭宛如千萬螞蟻在啃噬。
沂嗣王看一眼妹妹,驀然笑著開口:“還當皇上午後公事繁忙,不會過來與臣子同樂了。”
夏侯世廷望住沂嗣王:“再忙,有阿軫參加擷樂宴,朕也得過來。”
沂嗣王一頓,笑意有些僵:“臣不懂。”
夏侯世廷返身回到水榭坐下,朗笑:“如何啊,宴上有沒合眼緣的啊,你老大不小了,也該緊張一些。”
沂嗣王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暗中籲了口氣,還當他未卜先知自己挑釁雲氏,特意過來督促,笑道:“不是人人都有皇上這樣的福氣,沒看見合眼緣的,總不能硬挑一個,”又瞥一眼後麵的人,道:“比起自己,臣倒是對表妹的姻緣更著緊。”
終還是將他這表妹拱出來了。夏侯世廷輕笑:“那有何難,今天擷樂宴上,青年俊彥多得很,你表妹看中誰,馬上請太皇太後指婚。”又麵朝一群世家子弟:“沂嗣王表妹風華正茂,你們若是看中了,也不要矜持。若不好意思,朕就來一個個親自選?”
若剛才有些世家子弟對做沂嗣王的表妹夫有些興趣,後來看見唐無憂用歌詞表達想要進宮侍聖的心,也早就滅了,看來沂嗣王是下決心要將這表妹送給皇上了,於是一個個隻抱拳:
“皇上,臣高攀不上。”
“皇上,唐小姐資質優越,臣資質平庸,匹配不上。”
“是啊皇上,臣家中門楣低下……臣還有些暗疾呢。”有一人怕自己萬一被皇上選中,得罪了沂嗣王,更是急迫。
一句句堅決的婉拒響起,唐無憂聽得臉色漲紅,不要我?誰又願意被指給你們了?算你們識相,懂得避開,誰敢找皇上和太皇太後討要我,我叫誰好死。
初夏見皇上一句話放出去,又讓唐無憂得了一通羞辱,被在場的世家子弟們拒絕了個遍,暗下笑得肚子都快疼了。
沂嗣王見眾人推辭,也再不猶豫,直接道:“皇上為何不問問臣表妹的心意呢?”又丟個眼色給唐無憂。
唐無憂提了裙子,垂頭走近皇上身邊,膝一曲,柔柔:“拜見聖上。”
夏侯世廷任她上前跪下:“沂嗣王說你有心意,什麽心意?”
唐無憂的心都快要蹦出來,吃了這麽多苦,等的不就是這一天嗎,鼻下有他袍子的龍涎香飄來,幾乎快要按捺不住。他果真已經登基了,當了九五之尊,跟曆史上是一樣的,她心中一輕,自己的好日子也快要來了,忍住激動,紅著臉,輕聲道:“剛剛為太皇太後祝壽的那漢皇迎春詞,便是妾身的心意。”
“喔,”男子若有所思,眸中笑意閃爍了一下,“就是唐小姐抄襲的那一首嗎?”
場麵頓時滯住,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忍不住,發出笑音,其他人就像被傳染了似的,繼而連三地掩嘴笑起來。
天子腳下的女子一顆醞釀著滿滿柔情的心,如皂泡,啪一聲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