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子壽元盡,龍蛇相吞並
東宮,頌元殿。年公公從養心殿那邊回來,將皇上的決意跟主子匯報了。
就此揭過,不追究?這樣大的事兒,就這麽被老三避過去了?
羅漢榻上,太子手持戲文折子,聽到這兒,放了下去。
再一聽秦王那邊的舉動,也不奇怪了。這是拿重臣和親兵,威脅皇上不得不罷休。
太子一聲輕笑,盈盡了說不出的冷意,老三啊老三,你跟孤一樣,還不是個瘋子。
“親兵回之前,秦王必定有行動,皇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就怕待皇上一崩,秦王會先發製人。”年公公蹙眉,臉上寫滿了憂慮。
“……五湖救了鴟夷命,塵勞事不聽……”榻上男子唇角浮出笑意,不見半點操心,又抄起折子,隨口念出戲詞,“……龍蛇一任相吞並。”
龍蛇一任相吞並!
俊逸出塵的桃花眼內,乍現肅殺意。
——
入了夜的皇城,難得的好天氣,蒼穹似一張絲絨帳,鑲嵌著繁星月輪。
除了巡守侍衛的步伐和斷續的打更,處處靜謐。
可越是靜,仿佛越是藏著一把無形的利刃,隨時隨刻要劃破天際。
赫連貴嬪不慎忤逆聖上,飲罪自裁以平息龍怒,聖上追憶往日情分,特賜貴嬪親子三皇子秦王守夜萃茗殿,以成全孝心。
那赫連貴嬪到底是什麽事兒忤逆了皇帝,宮人不得而知,皇帝那邊不明宣,誰又敢多問?
嬪妃惹怒天子的事太多,在宮裏也不稀奇,伴君如伴虎,說句話讓皇帝不高興,也算是忤逆,也沒什麽好多問。
聽到養心殿那邊傳出的聖旨後,雲菀沁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深。
琴釵和聽弦兩個細心,提前先去萃茗殿打探了一下,待那邊沒了人,才回來跟雲菀沁說了一聲。
萃茗殿的正殿是存放赫連氏遺體的殯宮,白色喪幡和燈籠掛在廊下。
熟悉身影跪於靈柩前的蒲團上,高僧禪定一般。
女子一身月色素衫,寬袖隨風輕動,露出兩截兒纖細白皙的小臂,清靈秀美宛如月中仙子,眉眼又隱著幾分擔心,此刻帶著兩個紫光閣的醫女到了門口,卻站在門檻處,凝視裏麵,並沒移步。
陪同守靈的章德海與四名婢子一看,靜靜退下去了。
夏侯世廷隻覺身後有輕盈腳步靠近,心意一動,知道是誰,並未回頭,又覺身後的人蹲下來,展臂將自己腰攬住,聲音如天降仙霖,澤潤了蒼生:“三爺。”
這會兒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他,隻想用舉止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伸出臂,將她拉到身邊,隻見她已經套上了殿內的麻衣和孝服,不覺勾起薄唇,嘴邊泛出些澀意,托起她秀美的尖尖下巴,半晌,嗓音微啞:“這世上,本王隻有你了。”
剛如磐石的嗓音,終究忍不住一絲顫。
她再也忍不住,在蒲團上支起身子,將他束冠的頭顱抱在懷裏,宛如母親擁著嬰兒,聲音甜柔:“沁兒也隻有三爺。”
懷內人一動,大掌一用力,將她綿軟腰身握得更緊。
夜色深了幾分,她隻安靜待在他身邊,陪他度過最難熬的一夜。
若可以,他願意這麽擁住她不放,溺斃在她一片軟香溫玉中,可時辰不早了,他不想她在離開宮廷前又發生什麽意外,眼下是最如履薄冰的時刻,無論是她,還是他,有任何破格的舉止,父皇隻怕都會拿作借口。
轉瞬,他目色清明,將她手臂扶起來:“回去吧。”
走到了殯宮外的天井,夜風一吹,她不知道他心頭是不是還不舒坦,臨近殿門口,忽的又轉身,腦袋蜷入他熱騰騰的懷裏:“你就舍得趕我走?我再陪陪你跟母嬪好不好。”
這小人兒每次都是在他最難堪,最狼狽的時候,成為他生命的取暖火花。
舍得?他俯首在她清馨的發窩輕啄一口,強顏浮笑:“今日不舍,明天不得。”
她聽他語氣,知道他心情稍亮敞一些,放了些心,卻又想起一件事,那天離開養心殿後,妙兒跟她私下說了他調兵送行蒙奴人的事兒,這才意識到皇上突然回心轉意,不再貶罰他的原因。
皇上是怕將他逼反,幾千皇子精兵良將倒戈,又損失朝中重臣,到頭來便宜了蒙奴人,可——近期是能擋住,等他的親兵回了京城以後呢?
還有,現在他身邊沒有親兵護著,萬一有什麽事兒,連個抵擋的緩衝都沒有,會不會很危險——
他聽著她的質疑和擔心,唇角禁不住一動,隻低頭撩起她一絲淩亂碎發,輕柔勾到她白淨耳後,俯下頭:“你隻靜待出宮。”
出宮。
她一怔。
這次是以天子近侍醫女的身份,召進宮侍疾,說是等蒙奴人走了,就能離宮,可皇帝如今病成這樣,一時半會兒,決不可能放醫女們走。
他說的出宮,自然是指皇帝駕崩。
——
暴雨不歇,預兆國勢有變。
蒙奴人剛走沒幾日,寧熙帝似是強弩之末耗盡了最後精力,短短幾日,瘦成了皮包骨,幾乎變了個人。
病情也再瞞不住,幾日下來,寧熙帝病在養心殿的龍床上,大半時光都是喪失意識。
任由姚光耀為首的禦醫施展盡了平生所學,也是回天乏術,挽回不了天子壽元。
天子即將歸天,朝上和宮內,有人驚慌無措,有人伺機待動,有人圖謀打算。
賈太後來了幾次養心殿,次次在帳內與皇上說完話之後,抹著老淚離開,太子和幾名內閣輔臣也來過養心殿,聆聽遺訓。
幾日後,養心殿內傳來旨意,儲君傷勢已愈,秦王還攝政權於儲君。
這是毫無懸疑的事,當初本來就是因為太子受了傷,才讓秦王暫時擔任朝綱,如今既然太子都好了,再怎麽也輪不著秦王幹政了。
宣旨的當日清晨,細雨綿綿,夏侯世廷進宮平靜領了旨,脫下攝政朝服,交出掌權寶印,隔著簾子,說了幾句父皇早日康泰了話,澹然轉身出宮。
這件大事一了卻,寧熙帝最後一筆包袱卸下,再撐不住,病勢如當季來襲的暴雨,控製不住,急轉如下。
滿宮苑的太醫成日圍在禦榻邊,紫光閣這邊的六個醫女自然也停不下來,忙裏忙外,每日隻差腳離了地麵,幾天幾夜懸著一顆心,連綿不休。
這日,正好是雲菀沁和聽弦二人夜間輪值,在藥膳房正煎藥。
紫光閣外大雨瓢盆,比往日還要下得凶猛。兩人一個搖扇子,一個看著火候,不敢有一點兒分心。
到了下半夜,琴釵來了藥膳房,將熬好的藥端去了養心殿,兩個人終於能暫時歇一口氣兒,剛收拾了泥爐,清理了藥材碗碟,還沒來得及倚在灶台邊,卻聽急促步伐傳進來。
剛去養心殿沒多久的琴釵焦慮的聲音在天井內響起來:
“皇上——皇上,殯天了!”
雲菀沁和聽弦一驚,匆匆出去。
隔著紫光閣的天井朝外望去,滿宮各處的燈火繼而連三地亮了起來。
紫光閣內其他幾名醫女和嬤嬤都出來了,趴在雨中,如喪考妣地扯著嗓子哀嚎著。
該來的終是來了。
——
天子之崩,旭落星沉,四海俱慟。
賈太後傷痛中,由近侍嬤嬤馬氏與慈寧宮太監朱順陪著,垂簾下諭,照大行皇帝遺詔,一切從簡,不可大肆耗費民力國財。
說是不可大肆操辦,畢竟是天子駕崩,仍是照著夏侯皇室的凶禮規製。
梓宮停靈在乾德宮正殿二十五日,供給各宮各殿的主子以及皇室宗親哭祭。
寧熙帝駕崩後,皇子們本該第一批進宮吊唁,可太子下了攝政後的第一道監國詔諭,大行皇帝新喪,朝中暫無新主,為防變化,隻需內命婦和幾個居住在宮裏還未成年的皇子以及宮外部分許可的宗親臣宦進宮吊唁,禁止大部分皇子進宮,若有違背,一律按照不敬先帝之罪處置。
這一道旨,生生將宮內宮外隔開,宮裏的出不去,宮外的也進不來。
新舊交替時,儲君或者下一任的新皇帝為了防止有居心叵測的人做出什麽亂子,阻止其他宗親進宮,不提供一絲空子讓旁人鑽,這種做法雖極端,卻也是有的,所以,雖然這道禁令明顯帶著個人私心,臣子也不好說什麽,個個都擔不起朝政大亂的罪,幾個言官吵嚷過後,便沒人反對了。
皇子皇孫們在宮外沒法進去哭喪,無非也隻能私下罵個兩句。
賈太後早知道太子自有謀算,卻也沒料到他這樣不近人情,派朱順去東宮說了兩句,太子卻以此刻是非常時期,若有人生亂,擔當不起來推搡,說了幾次,賈太後也隻得任由他去操作。
梓宮出殯的當日,天色陰沉,雖沒有像往日一樣落雨,卻烏雲密布,山雨欲來。
萃茗殿那天之後,快一個月沒見到三爺,雲菀沁本想著這場喪禮之後完畢之後,就能放出宮,可一道詔諭下來,還不知道要等多久。
若按著太子這道詔諭的意圖,等寧熙帝移葬進陵寢,政局安定,新帝坐穩江山,隻怕一年半載都不夠。
難道自己還得在宮裏漫無止境地耗下去?
一大早,她跟琴釵、聽弦以及幾個紫光閣的近侍醫女,跟其他養心殿的侍從去了乾德宮那邊。
天子身邊的近身侍從,今天會跟太子一起,護送大行皇帝的梓宮從正陽門出去,她們幾個也不例外,到了乾德宮外麵,跪在人群裏,等待起棺。
乾德宮外,允許進宮的一行重臣披麻戴孝,三三兩兩跪在大門外的兩側,送行先帝,中間鋪著一道狹長的織毯。
太子身穿孝服,站在宮殿內,姚福壽和年公公則陪在身邊。
直到內侍來傳報時辰已到,太子方才站起身。
正這時,前方銅環大門咯吱一聲,緩緩打開,伴著腳步聲,一個黃門官急促小跑進來,喘息著跪下來。
“殯宮在前,怎麽能如此慌慌張張!”姚福壽拂塵一甩,斥責了一聲。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等人已進了宮,說是今日要為先帝爺送行!”
雲菀沁身子一直,望向大門。
太子唇際不易察覺地一挑,背手站在殿門口:“怎麽,那道詔諭,幾位王爺是沒詳讀嗎?”
“正是因為詳讀過了。”伴著沉聲,乾德宮的宮院朱門轟一聲,竟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生生踹開,震得寧靜的宮院一響。
有人已跨進來,聲音洪亮:“太子已免去了咱們的吊唁行孝,難道連父皇最後一程也不讓咱們送嗎?咱們寧願冒著詔諭上的不敬之罪,也免得被祖宗說不孝!”
夏侯世廷走在前麵,一身斬衰縞素,腰係白巾,額係生麻,沿著中間的長毯走過來。
雲菀沁一個月沒見他,雙目凝住,他輪廓又清瘦不少,襯得身姿越發拔高了幾分,可精神卻明顯好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解藥有效的緣故,總歸是鬆了一口氣。
燕王站在他手邊,緊緊跟著,其他幾個皇子也跟在後麵。
幾名貼身侍從都跟在各自主子身邊。
“是啊,太子,三哥說得對,咱們寧願當場被罰不遵詔諭,也不願擔個不孝之罪!”燕王向來是夏侯世廷的第一線敢死隊,率先嚷起來。
這一嚷,其他皇子也都沉不住氣兒,尤其稍微年輕的十二皇子厲王、十三皇子景王,銳氣正盛,一見著殿內的梓宮,更是掀袍朝裏麵跪下:“父皇!咱們來拜您了!”
就連平時最老實懦弱,從來默默無聞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跟著說道:“咱們也都是大宣皇子,憑什麽見不得父皇?咱們今兒也得跟太子一樣,為父皇扶靈出宮。”
一群成年皇子摘冠除纓,身著孝服,強闖入乾德宮要行孝道,氣勢阻不住,於情於理更是不好攔。
在場的臣子屏息看著局勢的變化,又朝乾德宮外瞥了一眼,黑壓壓一片,全是各個皇子的親兵侍衛,主子們是違詔進宮,怎會不多帶些侍衛伴駕助威,光看著這個場麵,隻怕等在城外的還有不少親兵。
一旦太子真的以違反詔諭的罪名當場罰諸位皇子,這些親衛護主心切,肯定得叫囂抗議,便是皇子們忍下這口氣兒,甘願被罰,從此也肯定會埋下不服不甘,與太子交惡。
還未登基,就與手握兵權的成年皇子們明著結下梁子,腦子但凡稍微明白點兒的人,不會這麽幹。
再看看走在最麵前的秦王,臣子們便知道今天挑起這場風波的是誰了,看來不管怎樣,今兒的得益人,便是秦王了,早就想過,秦王攝政以來,朝上朝下讚不絕口,又得了先帝爺的歡心,怎能甘心拱手讓出權柄?
照著今天這局勢看,太子也隻能咽下這口氣,通融各位皇子了。
殿門口,太子嗤意浮起,虧他平日幾棍棒打不出一句話,果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挺會煽風點火。
那燕王本就是他的馬前卒,就不說了,其他幾個傻帽兒居然也被他說動了。
今兒這老三能夠唆使皇子大鬧靈堂,與自己對著幹,明日得做出什麽事,可以預見了。
太子緩緩出了殿門,下了玉階,不緊不慢:“幾位王爺孝感動天,連詔諭在前都不顧,孤又怎能阻擋王爺們行孝?”
年公公望了一眼主子,拉起嗓門兒:“請各位皇子進殿祭大行皇帝,再隨太子一道扶靈出正陽門——”
幾名皇子如釋重負,撣了撣衣袍,準備進殯宮。
夏侯世廷臉色凝住不動,隻站在原地,巍然不動,任由幾名皇子從兩側朝前麵走去,果然年公公話還未說話,繼續:“——除三皇子秦王以外。”
眾人一愣。
雲菀沁心頭一顫,身子一挺,卻見夏侯世廷神情平靜,似乎早就心裏有數。
“憑什麽不讓三皇兄進去?!”燕王反應過來。
景王和厲王也停住腳步:“為何獨獨不讓秦王進殿祭拜?”
------題外話------
哈哈,今天開始有空了,每天盡量早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