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一章 真實原因

一年一度的雨季一旦拉開序幕,就再也停不下來。

入夜之後,閃電宛如餓極了的凶獸撕破天際,伴隨著一連串滾雷,豪雨如注,豆大的雨珠落地後跌碎成幾瓣,在地勢稍凹的地方匯聚成溝。

今年的雨比往年更烈,往年入夏前的雨雖然也多,卻連綿細碎,今年每下一場,有翻天覆地的氣勢,簡直要撕破蒼穹四方,就像是什麽大變前的征兆。

崇文殿位於皇宮的西北所,是夏侯世廷平日在宮內攝政辦公起居的寓所。

此刻,身著雲龍騰海袍的男子站在殿門的長廊下,披著擋雨的鬥笠蓑衣,窄袖下手心蜷握,玉扳指在掌心之間泛著涼光。

施遙安站在主子後麵,齊懷恩剛走不久。

王妃讓齊懷恩將這幾天在宮裏發現的事盡數轉告給了三爺。

齊懷恩離開後,三爺一直站在廊下,久不言語。

施遙安見他臉色似鐵,宛如眼下壓抑的天際,也知道他心中百味雜陳。

傀儡散,三爺中的毒,原來是蒙奴人的持有的毒,王妃托齊懷恩傳話時雖沒明說,但不言而喻。

當年下毒的,竟是貴嬪?

“三爺,可能是當年害您的那個凶手無意得到了傀儡散……也說不定。”施遙安忍不住開聲。

這話雖然是安慰,施遙安自己卻都底氣不足,傀儡散本就稀少,連姚院判都是查了許久才查到是什麽毒,宮裏尋常人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得到,既然赫連允有,同是蒙奴人的赫連貴嬪從北地帶來那毒藥,也不難。

可怎麽會?貴嬪——怎麽會謀害親子?施遙安與遠在幾殿之遙的與雲菀沁一樣,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是想不通的。

難道是為了爭寵?故意坑殺自己的親骨肉,來誣害其他嬪妃?畢竟這種惡毒手段雖少,在曆朝曆代,也還是有的。

可再仔細想想,不可能。損失一個皇子——就為了誣陷其他女人?這買賣,得不償失!對於沒有倚仗的貴嬪來說,不劃算。對於當時正是得寵的貴嬪來講,也是不可能的。

瓢盆大雨中,悶雷響動頻頻,夏侯世廷目中光澤微微晃動,腦子漸而清晰。

當年,一身的毒,連個名字都查不出,更不提對症下藥。

後來姚光耀終是機緣巧合,在太醫院的大內醫籍庫內翻到了古書,才能確定中的什麽毒。

可——那又真是機緣巧合馬?懂事後的一年,姚光耀給他私下問診時,他曾無意問過姚光耀,大內醫籍庫書經如汪洋,怎麽獨獨能夠找到那一本記載了傀儡散的醫案。

姚光耀曾提過,倒也巧合,那些日子,為了找出秦王到底中什麽毒,他這個醫癡白日黑夜都在大內醫籍庫裏抱著書看。

那日貴嬪帶著宮人來大內醫籍庫,私下問他皇兒的傷情如何,臨走前,貴嬪身邊的宮人不慎碰倒一摞久不被人翻閱的沾塵古籍,便是在那一摞古籍中,姚光耀找到了與他病症相符合的毒藥,才能對症下藥,慢慢研習解藥。

當時聽了,他並沒放在心上。如今一聯想,卻仿似是母嬪安排好,故意讓姚光耀發現。

那就表示,母嬪一直以來知道他中的什麽毒,是故意放出信息讓姚光耀知道。

——她既毒害自己,到頭來,又為什麽要救自己!

雷聲厲厲,轟隆滾過耳畔,夏侯世廷垂下頭顱,略微粗糲的手指摩挲過指腹上光潤的扳指。

太小就離開宮闈,記憶並不清晰,與母嬪分開的那一場,畫麵卻曆曆在目。

眉眼哀愁的美麗少婦在宮女的陪伴下,站在皇宮角門處,看著宮人們將皇子抱上了肩輿送往相國寺。

“娘,娘。你為什麽不跟我一起,我好疼,肚子疼,骨頭好像被蟲蟲在咬……”冰雕玉琢一般的三四歲小兒坐在肩輿上,虛弱地哭著,卻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像個受了傷的小野獸,在肩輿上無力地流淚,渾身中了毒的青紫還未完全褪去,過早的磨難,讓他一夕長大,明白自己再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樣生活在宮裏,有親娘陪伴。

三歲的幼兒獨自離宮,前程無果,生死難定,從此,人生路上隻有一人作伴,就是自己。

少婦淚水緊含著不落,極力壓抑著,最終撇開宮女,幾步跑上去半跪下來,掏出懷裏的一枚玉扳指,用紅繩套在幼兒的頸子上:“世廷,娘對不起你……你出宮才有活路。你若想娘,就看看這扳指,隨時隨地好好帶著它,就像娘在跟前——”

侍衛扛起肩輿,小男孩仍舊沒有放棄,努力往後望著,忍著全身的劇痛,手臂拚命朝娘親揮舞:“娘……你再多陪孩兒走一段路好不好……”

少婦退後幾步,淚眼直直盯住前方,咬牙淒厲:“走吧,——走!”

那句對不起,他一直以為是母親跟兒子分離時的不舍。

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是愧疚。

原來母嬪並不願自己活著。他如野草,好不容易活下來,她卻還要將自己送出宮。

她並不想自己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不管是什麽原因,夏侯世廷隻覺心中涼意漸生,勾住扳指,鬆脫下來,擲於天井冰冷的地上。

隨時隨地好好戴著它。

戴在身邊這麽多年,沒有一日離開,到頭來的真相是自己一人自作多情,生母的嫌惡。

玉扳指滑進水氹,翻滾了一下,停住了,一會兒便被猛烈的雨水澆得更加光潔透亮。

“三爺。”施遙安見他麵色不改,心裏不忍,卻也不知說什麽,半晌,見他挺直身軀,已經從往事中脫身而出,好像什麽事也沒有,語氣在大雨中也格外清晰:“蒙奴人果然是不甘心白白來一趟大宣。”

施遙安知道他指的是謀害太子一事,蒙奴人確實野心不淺,打著扶三爺上位的名義去謀害太子,難道那赫連允還以為三爺會欣然接受,與北人一起興高采烈地同流合汙,去謀算太子?

三爺就算是想登高,也自有鋪排,又哪裏用一群外敵來扶?笑話。蒙奴人是想在大宣造出一個傀儡君主嗎?

想著,施遙安道:“虧得這一次有王妃阻止。齊懷恩剛也說了,王妃吩咐過青嬋,叫她跟貴嬪坦白赫連允的事,貴嬪得知,一定會想法子阻止赫連允。”

光是母嬪一個人阻止,隻怕不夠。夏侯世廷道:“撥一千親兵,即刻去往京郊處蒙奴士兵驛館周圍駐紮下來,讓高長史請幾名蒙奴長官入王府做客。”

施遙安明白主子的意思,彎身:“是。”

等夏侯世廷轉身進了殿,施遙安瞥一眼水氹子裏的那枚扳指,歎了口氣,快步跑出去撿了起來,收在了袖口中。

——

次日,下了一夜的雨,終於歇了下來。

此行北人來大宣,赫連允白日會進宮麵聖,與皇帝以及大宣內閣重臣商談兩國外交事,傍晚在明光閣由一名內臣伴隨用膳後出宮,歇在京郊驛館。

明光閣內,今兒是姚福壽陪伴用膳,赫連允用到一半,隻說吃得飽脹,想要出去消食,領了隨從出去了。

幾個大宣的宮人按著規矩,跟在蒙奴儲君後麵。

剛出明光閣,赫連允斜睨一眼身後:“我在附近逛逛,走兩圈便好了,你們先進去吧。”

幾個宮人對望一眼,不敢離開。

正這時,身後傳來姚福壽的聲音:“赫連太子親自都開口了,你們便退下吧。難道叫外人說大宣小家子氣兒,請個客人來家裏都不放心,像防賊似的,處處盯著不成?”

宮人們忙垂下頭,紛紛退回了明光閣內。

赫連允施了個禮,姚福壽也不阻擋他的路,讓出條小徑:“請。”

赫連允恭敬道:“有勞了。”說罷撇下眾人,帶著隨從背離著明光閣,慢慢走遠。

姚福壽目送著北儲君離開的背影,眼珠悄然一動,抬起手,對著身邊侍從做了個示意。

——

卻說赫連允到了那日跟青嬋見麵的一處僻靜宮苑,站在一處假山旁邊等著。

日頭漸暗,已到了掌燈的時辰,四周幽暗起來,終於有腳步聲傳來,輕盈細碎,急匆匆的,一聽就是女子。

赫連允探出身子,迎麵而來卻不是那名年輕小婢女,眼一沉:“怎麽是貴嬪來了。”

赫連氏臉色難看,疾步走前,聲音又怒又冷:“皇兄是怕我過來質問嗎?”

赫連允明白了,估計那婢子還是跟主子說了,投毒一事恐怕是泡湯了,腮幫一緊,氣急:“行,你今天來了倒也好。秦王昨夜派了千餘親兵到京郊,駐紮在蒙奴隊伍旁邊,說是最近風大雨猛,防止驛舍坍塌,卻個個執刀仗槍,盔甲護身!還將我朝幾名隨行的高官請到了秦王府,——怎麽,這是要威脅我?”

赫連氏一怔,舒了口氣:“那麽,皇兄清楚了,世廷也並不願意跟你一塊兒做那種事情,你還不住手!皇兄,我與世廷的日子好容易安寧下來,你就放過我們吧!”

赫連允見她喋喋不休地哀求,忽的眼一厲,拎住她腕子:“讓你為國和親,到頭來是為了讓你過安寧日子嗎?你來的那一天,就該知道,遲早有這麽一天!”

這話仿似雷擊,讓赫連氏回不過神,半晌才顫抖著:“皇兄若堅持如此,就莫怪我不顧族人親情了!我隻有把你的狼子野心告訴皇上,免得你在大宣做出什麽禍事,害了我與世廷!”

赫連允見她反咬一口,手勁兒一厲,掐得緊緊,臉上露出意思陰涔涔的笑意:“噢?好啊,去。皇帝問你為什麽我這樣匡扶秦王,你就將真實的原因告訴皇帝吧——”

赫連氏臉色蒼白如紙,手心冷卻,額頭卻有熱汗滾下來,隻聽這兄長猶不罷休,湊到自己耳畔,繼續未完的威脅:“——告訴你們皇帝,秦王並不是隻有一半北人血統,他從頭到尾,就是如假包換的純正北人。到時你猜——你和秦王的下場會怎樣。”

赫連氏一把將他嘴捂住:“你不要胡說!”

赫連允見已經將她震住,甩開她的手,退後了幾步,冷笑一聲,拂拂袖子,帶著隨從,輕快離開。

天際響雷滾過,眼看又是一場入夜後的暴雨,藍亭在入口遲遲等不到主子,慌慌張張地進去找,隻見貴嬪整個人好像被抽走了骨頭一般,撐在旁邊的假山上。

藍亭一驚,忙過去攙起了貴嬪。

赫連氏強撐起身子,攙在婢女臂上,正要回去,周圍一片光芒閃爍,由黯到明,越來越亮,漸而包圍了兩人。

幾名太監提著宮燈,從四周湧上來,擋住了兩人去路,全是養心殿內皇帝近旁伺候的心腹。

姚福壽站在中間,神色謹肅,聲音壓得低低,卻厲色十足:“請貴嬪去養心殿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