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母女密謀,高僧解簽

日頭高升,回門午膳用完,王府下人進來稟報,馬車已經備好。

雲菀沁叫雲錦重陪在身邊,起了身,雲家上下像早上迎接時一樣,送王妃出去。

一行人快走到門口,隻聽雲玄昶低聲問莫開來:“方氏呢?怎麽沒曾過來送人?”

童氏不滿地念叨著:“就是叫她沒來陪膳,倒連送王妃都不出門了,這蹄子,總得有一日要收拾一下!”

正在這時,腳步匆匆傳來,雲菀沁聽了,扭過頭去看了一眼,隻見方姨娘帶著香蓉滿臉通紅地趕來了,嘴裏還在喊著:

“失禮了,失禮了,妾身在院子裏有點兒事耽擱了!差點就趕不及送行了!王妃娘娘千萬別怪罪妾身!”

說罷,雙袖一合,對著雲菀沁拜了一下。

雲玄昶見她咋咋呼呼的樣子,更是不喜歡,扭過頭去,懶得理了。

童氏見她人來了,皺皺眉:“好了好了,人都來齊了,走吧。”

方姨娘並沒往日被輕慢的氣惱,隻是不易察覺地輕嗤了一聲,跟在了後麵。

雲菀沁雙目一眯,這方氏,自從自己與秦王府婚事定了下來,她每次見著自己都是一臉吃不到葡萄的酸相兒,好像自己搶了她家雲菀桐的風頭,便是今兒回門,除了在門口迎人,她也沒對自己這麽熱情過。

再一細看,方姨娘的衣裳跟早上那套好像不一樣,換了一件胭脂紅銀線緞子小襖和蔥黃梅枝繡花馬麵裙,耳下點了一對綠玉耳墜,儼然是要出門見人的外出模樣,不覺一疑。

出了府後,雲菀沁上車,坐定後仍忍不住牽掛,掀開簾子跟弟弟揮手,揮著揮著,目光不自覺被人吸引過去——

人堆裏,方姨娘心不在焉,不時朝家門外踮腳望去一眼,偶爾低頭與香蓉說個幾句。

晴雪見王妃還在回望,笑著說:“王妃今後若是想念少爺,可將他喚來王府……”

話沒說完,卻聽王妃手一揚,簾子落下:“馬車轉過路口,停下來,叫後麵的馬車先回秦王府。”

珍珠和晴雪麵麵相覷,初夏最先意會過來,疑道:“怎麽了?”

“稍後方姨娘恐怕會出來,咱們跟去看看。”雲菀沁若有所思,方姨娘若是想要出外,還能跟誰見麵,隻有雲菀桐了。

若是小事,通信傳話就行了,既然見麵,便肯定是有什麽大事。

母女兩個之間那些小勾當心思,雲菀沁也懶得管,隻是雲菀桐現在既然身為親王側妃,背後是一直與秦王打對台的魏王…那她就不得不去看看了。

歸寧的馬車噔噔漸遠,等最後一輛馬車的影子消弭在巷子口,雲家眾人進了門。

下人去收拾庭院廳屋,主子則各自回屋散去,休息的休息,幹自己事的幹自己事。

方姨娘跟在最後麵,見雲玄昶又上皎月閣憐娘處了,又見童氏鬧了半日,臉色疲乏,估計回屋得睡個長午覺,長籲一口氣,帶著香蓉跟莫開來去打了個聲招呼,要出去挑點兒女人家貼身物事。

家中姨娘上街采買私物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兒,況且近日因為魏王事兒消停了些,老爺管得也沒那麽嚴格了,莫開來不疑有他,道:“那奴才給方姨娘去準備轎子。”

女兒提出約見的華安寺,就是前段日子童氏帶著雲家女眷去燒香的那座寺,位於近郊,出了名的偏僻,要不是最近來了個雲遊的高僧悟德大師,平日上門的善男信女並不多,方姨娘想女兒既然約在那裏見,定是有什麽話要私下與自己說,不能外揚,忙道:

“不妨,我就在附近逛逛,就不用耗用轎子了,咱們家那秦王妃今兒上門不也用那幾箱磚頭訓誡過麽,叫娘家收斂一下,低調一些,不要太張揚了,免得被人槍打出頭鳥呢!我就跟香蓉用腳走吧!”

方姨娘幾時這麽聽大姑娘的話了?莫開來啞然,沒多問,隨她去了。

方姨娘帶著香蓉出去租賃了一輛馬車,直奔華安寺。

——

華安寺,大殿後方,西北處的小廂房。

方姨娘與香蓉被寺門外等了半天的鴛鴦接了進去。

廂房內,雲菀桐一身海棠紅玫瑰紋亮緞風毛褙子,綰著華麗高髻,點綴著數顆鴿子蛋大小的寶石簪花,裝扮比起回門那日還要富貴幾分,姿態和麵容高傲萬分,端的已經是個皇子妃模樣。

一想到剛才香蓉傳報的喜信,方姨娘喜出望外,麵前的人仿佛不是女兒,而是自己的錦繡前程,腦子裏已經浮現出那老不死的童氏跪在地上給自己舔鞋、憐娘和蕙蘭被自己左右開弓掌摑的畫麵!

想著,她激動難捱,撲過去便將女兒一抱:“我的乖女兒,你真是給娘爭氣啊!我就知道咱們母女遲早得壓過她們那一個個的小賤人!”

雲菀桐見方姨娘比自己還要激動,抱得自個兒恁緊,嚇了一跳,想也不想將她一推:“姨娘你仔細些!小心把我的肚子給碰撞了!”

這肚子,現在可是比金山銀海還要貴重!

方姨娘會意過來,忙退後幾步:“都是娘不好,一下子高興得過頭了,”又笑嘻嘻望著女兒的肚子:“多大了啊?魏王知道不知道啊?”

鴛鴦在一邊代替主子回答:“王府的醫婦前天把過脈,才一個月多呢,剛剛有了一點胎脈,王爺還不知道,主子先將夫人請出來商量商量。”

“噯喲,月份這麽小,那可一定要精心,頭四月是關鍵啊,”方姨娘咋咋呼呼,“還商量個什麽啊?趕緊告訴王爺啊!到時準得將你捧在手心……別說王爺了,便是韋貴妃,都得拿你供起來!”說到這兒,又忍不住走過去,湊近女兒耳朵邊笑:“…上次回門,你這丫頭還哭訴魏王壓根不碰女人,這不懷上了嗎?”

一提起這個,雲菀桐臉色一垮。

方姨娘一看就明白了,魏王根本就沒想過叫女兒懷孕!估計女兒是用了什麽說不出口的手段才懷上這胎!

罷罷罷!不管怎麽樣都好,懷上了就是個好事兒,她安慰道:“不妨,有了這一胎,你就有了底氣,日後什麽好日子都來了,就算王爺對你再不好,看在這孩子的麵子,還能薄待你嗎?若然王府隻有這一胎,別說王爺,就是韋家,都得將你捧上天!將你提成正室都不是沒可能!”

雲菀桐叫鴛鴦出去,道:“這就是我今天要跟姨娘商量的。懷上了雖說是個好事,卻也不是個定心丸,”捂著肚子摸了一摸,“這一胎,是我謀來的,今後魏王肯定不可能再有機會讓我碰他,說白了,是成是敗,恐怕就隻能靠這一胎,若是個兒子,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個女兒……”

方姨娘明白了女兒的憂慮,也有些擔心起來。

雲菀桐壓低聲音:“所以,這一胎,不管怎樣,都必須是男。”

方姨娘聽得有些糊塗,生男生女這個是天定,人怎麽能決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雲菀桐一字一頓,“要是男的就罷了。要是女孩兒,到時便來個狸貓換太子,換成男嬰。這事兒太大了,我誰都信不過,隻能交給姨娘去做,姨娘從現在開始便替女兒到處看看,看有沒有與我月份差不多的孕婦,要多找幾個,到時萬一我生的女兒,便用男嬰給我換過來。”

方姨娘瞪大眼,混淆皇家血脈,自然是天大的事,可比起自己和女兒的前途,也算不上什麽,點點頭,卻又支吾起來:“孕婦倒好找,隻是新生的嬰兒一看就看得出來,要找與你一樣月份的孕婦,又恰好跟你差不多時候生,還得剛好生的兒子,得多找幾個孕婦備用,這麽一說,不容易啊!還有,一般的人家,怎麽會將自己新生的兒子給別人呢?而且這事兒還不能外傳,得藏著辦,萬一孕婦家人對外說,被人順藤摸瓜,察覺到咱們是魏王府的可怎麽辦?”

雲菀桐也考慮過這些問題,目中閃過厲色,篤定道:“所以姨娘盡量找山裏或者鄉下沒人煙地方的孕婦,最好是兩夫妻單獨分出來過日子的小家庭,還要窮得叮當響,到時給錢,堵住他們的嘴巴。萬一有什麽,”聲音一狠,“這種人口簡單的門戶,……便是滅了他們的口,也簡單。”

方姨娘倒抽一口冷氣,吞了吞唾液,隻覺得這女兒自己都不認得了,哪裏還是娘家那個謹小慎微的牆頭草,為了這一胎,什麽都不顧了,雖然感覺這任務困難重重,仍猛地點頭,答應了再說:“嗯,就交給為娘的吧!”

雲菀桐滿意地撫著尚且平坦的肚子,放了下心,雙目一片祥和寧靜,又充滿勢在必得的得意,仿佛母憑子貴的高位已經唾手可得,拿出一張銀票塞給方姨娘,道:“這是姨娘買嬰兒的資金,若不夠,再跟我說。”

方姨娘一看那數額,眼睛一亮,將銀票好生收進袖口內,再也沒什麽顧慮了:“側妃放心,為娘的不管用什麽法子便也得替你找齊了後備!”

雲菀桐歎了口氣兒:“哎,若是自己能生男孩,那是最好不過的,我也不願意抱別人的小野種當自己的骨肉養啊,隻盼老天爺開眼吧。”

方姨娘眼睛一亮,道:“對了,華安寺近來了個雲遊高僧,名氣很響,法號悟德,聽聞與前朝的國師顧天修師出同門師兄弟,算人命運前程幾乎是鐵口金牙,從沒出過差錯,道行很是厲害!哼,你爹那個新寵,前些日子就被他說過是個很好生養的命格,還說什麽應該開春前就能懷上呢,老太太信得不得了。你既是來了,要不也順便去找那悟德問一卦。”

雲菀桐今兒選在華安寺見麵,一來是圖這安靜無人打擾,不會有人認出自己一行人是魏王府的,二來也是聽過那悟德大師的名聲,聽方姨娘這麽一說,與她一塊兒去了正殿。

悟德大師打從入駐華安寺,每天接待的信眾有限,每天找他問卦算命的都需要一大早去排隊,還不一定能見得了。

雲菀桐和方姨娘抽完簽,來了悟德大師解簽算卦的地方,果然,已經排成了長龍。

鴛鴦收到主子的眼色,將寺廟外隨行的王府侍衛喊進來。

幾名侍衛拔刀呼呼喝喝,走近隊伍,嚷了起來:“還不都滾!快滾!”

有百姓排了一上午的隊,好容易快到了,一下子拆散了隊伍,心不甘情不願,可一看趕人的扈從,知道插隊的人是惹不起的大人物,隻能苦苦哀求:

“大爺,草民是為病重母親來求簽的,都排了好幾天了,今兒好不容易輪到草民了,您就叫草民先問問吧。”

又有人也跟著拱手求起情:“民婦丈夫出海許久了,久久未歸,婆婆公公每日擔心得直掉淚,民婦隻盼能得個平安簽給家中老小安心,也想知道我那口子到底是生是死,就給民婦小半刻的時辰就夠了,求您了……”

左一句右一句,吵得雲菀桐心裏煩躁,一個眼色暗示過去,死了失蹤了關自己屁事啊,有自己肚子裏的肉重要麽!

幾名侍衛馬上抽刀出鞘,恐嚇:“再多一句廢話仔細宰了你們!還不滾!離得遠遠,來人啊,清場子!——”

又拎了兩個小和尚來,將附近的信徒都轟出去。

其中一名小和尚看不過去,又正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紀,勸道:“若是不急,勞煩施主等一等,先讓前麵的香客問完簽,小僧再去找悟德大師,讓他接見你們家主子……”

話沒說完,一名侍衛揚起刀鞘,“啪”一聲敲在小和尚頭上:“居然敢叫我家主子等?吃了雄心豹子膽!”

小和尚腦袋挨了一下,腫起了大包,連連呼痛,卻再不敢說什麽。

百姓們見狀,隻得吞下這口惡氣,紛紛走了。

寺廟外,牆根下,見著被趕出來的百姓一邊走一邊議論紛紛,雲菀沁等人知道裏麵發生了什麽。

晴雪呸一口:“無端插隊的人,都該挨千刀的!”

珍珠最老實憨厚的,也是攥著粉拳,點點頭,別說有急事時等了許久被人插隊了,就算平日去街上買個菜被人插隊,也是惱火!

正在這時,有名嫩頭青似的小僧侶正好路過廟門背後,一邊走,一邊摸著光溜溜的腦袋殼咒罵:“什麽人嘛,插隊趕人,凶得要命,還打我的腦袋,也不知道敲笨了沒……”

正是那名被魏王府侍衛拍腫了腦袋的小和尚。

雲菀沁遠遠望過去,隻見悟德大師坐在殿內一張紅木長案後,背後貼著一間小廂房,房間門用竹簾子當著,眼珠子轉了轉,對著小和尚喊了一聲:

“小師傅。”

女子清甜聲音一喚,將小和尚的注意力拉了過去。

雲菀沁在府外等方姨娘出來前,就叫珍珠去旁邊的成衣鋪快速買了幾件普通女衫,將今兒回門大張旗鼓的華衣錦服,與三個丫鬟在車廂裏都換了,此刻一身淡青色迎春花掐腰長裙,看起來甜美隨和,嬌柔溫厚,就像個帶著丫鬟出來踏青遊玩的悠閑少奶奶。

小和尚臉色一紅,指著自己鼻子:“這位女施主是喚小僧?”

晴雪叫他滑稽,笑起來:“自然是喊你,你快過來,我家主子有話要跟你說。”

小和尚心撲騰撲騰地過去,隻見眼前貌美女子笑著說:“小師傅,我是大師的信徒,今兒特意趕來想見悟德大師一麵,可惜剛一來,就看見惡犬在趕人,我難得出一趟門,再出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了,今兒就算不能讓大師解簽,也想聽一聽他的禪音,不知道能不能把咱們偷偷領到他背後那簾子後麵去?”

小和尚很是為難:“不行不行,被悟德大師知道了,準得罵死我的。”

雲菀沁深吸一口氣,馬上變了一副表情,泫然欲泣:“實不相瞞,我家父親得了病,就剩一口氣,我們父女都是大師的信徒,我今兒來除了想要一飽眼福,也是為了替家父滿足心願,回去後描述一下大師的相貌話語,也能叫家父走得安心些。這一行人擋了去路,卻害得我父親臨終心願都完成不了……”

小和尚本就懷著一口被打的氣,見貌美女子悲哀不已,想了想,一咬牙:“好,你帶個丫鬟,隨小僧來。”

排在前麵的百姓趕走了,殿內被清了場子,雲菀桐直接走到悟德大師的前麵,姿態高不可攀,下頜微微揚起,全然沒有一點誠心實意的樣子,仿佛來找悟德,是他的造化,道:“大師好。”

悟德大師雖是世外人,長年雲遊各地,有什麽人什麽事沒有見過,看她理直氣壯地將前麵的信徒都趕走,還將佛祖清淨地兒鬧得一團糟,不覺眉頭一皺。

照悟德大師的脾氣,將她當場趕走也沒什麽,可雲菀桐的精美華裝,又攜帶侍衛,必定京中的貴人,若隨便翻臉,自己就算沒事,怕會連累華安寺,所以暫時並未動怒,隻是一張臉霎時冷了下來。

雲菀桐哪裏察覺得到這高僧已經心生不喜,過去坐下來,隻見麵前的高僧已人過古稀,卻精神矍鑠,白須飄逸,膚色淨白,眉目清寧,宛如塵仙一般,心裏微微一喜,想必還真是有兩把刷子,道:“我想問問生育之事,勞煩悟德大師為我解簽。”

鴛鴦將自家側妃剛抽的竹製簽遞了上去。

悟德大師目光清冷,掃了雲菀桐的肚子一眼:“人為之胎,非老天賜予的福分,有何好解?”

方姨娘在旁邊聽高僧語氣不恭,一拍桌子,斥道:“大膽!怎麽說話的!你可知她是什麽人?”

悟德不怒反笑:“連身邊的狗都叫得厲害,自然是個厲害人兒。隻是鄴京皇親國戚多如牛毛,走在最熱鬧的禦街上,一個店鋪招牌砸中十個人,九個都是有背景的,你家主子不知道排行老幾?”

“你——”方姨娘氣急。

“住嘴,姨娘,鴛鴦,你們兩個先退下吧。”雲菀桐雖也惱怒僧人的怠慢,可聽他非但看出自己有孕,還是一語中的,竟暗示自己這一胎是“人為之胎”,卻又明白,這和尚,絕對是有幾分道行的。

待方姨娘和鴛鴦退下,雲菀桐態度變好了許多,語氣輕緩,道:“大師,既已經有了孕,不管人為,還是天定,便已經注定是一條生命,既然降生,就該有他的命運,怎麽能說不能解呢?”

悟德大師淡道:“夫人此言差矣,懷得上,不一定生得下來,既然生不下來,就是一團死物,稱不上人,又哪來的命運,又如何能解呢?”

竹簾後,雲菀沁沒料到原來雲菀桐居然懷了身孕,心中裝滿疑惑,懷了身孕是大好事兒,何必偷摸約見方姨娘,正在琢磨,此刻聽到簾子那般僧人的話,又會心一笑。

這個悟德大師,明明是空門中人,說起話倒是挺毒舌的。

雲菀桐聽了悟德大師這番話,攥緊拳,恨不能叫侍衛過來,將這滿嘴噴不吉利話的老和尚打得滿地兒找牙,看他還敢不敢亂說!

可,要是老和尚的話不是亂謅呢?

這一胎,難得真的有波折,生不下來?

這麽一想,雲菀桐壓下怒火,鬆了拳,語氣更綿軟,甚至帶了幾分哀求:“大師,我這胎到底有什麽問題?求你告訴我,不管怎樣,至少我能防範一下。若是心願達成,我願捐助華安寺萬金香火,重塑菩薩金身,不,不止華安寺,凡是大師去過的寺廟,我都捐修一遍!”

悟德大師見她態度好多了,臉色勉強沒那麽難看了,將那簽文拿起來,端看了一會兒,沉吟片刻,道:“但凡生命,總有克製之物,便是所謂的天敵,也就是俗門中人所說的‘相克’,你渾身煞氣,加上簽文批示,腹中胎兒天生也是有克星,若對方存在,這胎兒恐怕很難善終,要麽胎死腹中,就算生下來,怕也是多病多災,一生不安。”

雲菀桐麵上的慘白一點點浮現起來:“大師,克製胎兒的,是什麽人?是不是那人沒了,我這胎兒就能安然誕生,能富貴一生?”

悟德大師點到即止:“天機不可泄露,老僧隻能提一二,剩下的,隻能看你的機緣了。”

雲菀桐咬了咬腮幫子。

方姨娘雖退到了一邊兒,可耳朵卻豎得緊緊,一聽女兒的胎兒可能不安全,還有克星存在,而這死禿驢又死活不說,早就憋不住了,衝過去,又是一拍桌子,哼道:“你要多少銀子直接說,怕咱們給不起麽?隻要說出那克星是誰,保咱們這一胎順利,有你的好處!若敢不說,馬上就叫侍衛打得你求爹喊娘!”

悟德大師剛剛好的臉色又發了紫,忽的身子一震,渾身衣袍微微一鼓,仿似有風灌進領口一樣。

方姨娘還沒反應,隻覺得一股勁風襲來,力道極重,整個人往後摔倒在地,接連撞到了幾張供奉香火的桌子,渾身骨頭快散架了,趴在地上怒道:“你——你這老禿驢——知道不知道我是誰——我可是——”

雲菀桐使了個眼色,鴛鴦忙將方氏的嘴巴一捂,攙了起來。

雲菀桐拉了方姨娘,帶著鴛鴦和侍衛出去了。

方姨娘的屁股摔得恁疼,還在不依不撓,急得要命:“你怎麽不問清楚啊?便是將那老禿驢的嘴巴撬開,也得問出來啊——”

手肘卻被女兒一抓,雲菀桐青著臉:“姨娘這麽魯莽幹什麽,打死他?你沒看這和尚有些功夫麽,打死他之前,他得先把你打死了!再說了,真打死了怎麽辦!你又沒看到這和尚多硬麽,逼迫有什麽用?今兒就到這裏吧,過幾天我再帶厚禮來,慢慢磨!”

方姨娘這才呼出一口氣,現在求人辦事,也不能拿起側妃生母的架子了,狠狠:“好!這老禿驢,這麽不識好歹!等你這胎兒安全生下來,女兒,你替老娘一定要宰了他!”

“好的好的,到時候隨你怎麽千刀萬剮。”雲菀桐心裏還有點兒亂,煩躁不堪道。

母女在華安寺門口分了手,各自上車回去了。

寺廟的殿內,人去樓空,寧靜下來。

幾個和尚搖搖頭,開始清理被雲菀桐一行人弄亂的殿室。

悟德大師撣撣袖,站起身,清幽目光卻一轉,瞥了一下後麵:“出來吧,不用躲了。”

雲菀沁一怔,居然被他察覺到了,倒也不稀奇,坐著不動就能把方姨娘震得兩三丈遠,想必內力不淺,又怎麽會聽不出背後簾子裏有人呢。

她整了整衣裳,掀開竹簾,與初夏走到悟德大師跟前,雙手一拱,俯身拜道:“小女子拜過悟德大師。”

方才領雲菀沁主奴去簾子後的小和尚見她被發現,生怕大師刁難她,溜近,雙手合十,鞠躬:“大師,這名女施主是大師的信徒,因崇拜大師,小徒才將她領到後麵,私下旁聽大師的箴言妙語,請大師勿要怪罪。”

悟德大師掃一眼雲菀沁,雖然是民間婦人的打扮,可一雙眸子清妙絕倫,透出風儀,膽子也忒大,且背後還帶了個丫鬟,不禁捋一捋飄逸豐盛的白胡:“免禮吧,女施主身份貴重,貧僧受不起你的拜。”

小和尚一聽這話,當悟德大師是生氣了,忙又幫那女施主解釋:“大師——”卻聽雲菀沁提前笑著開口:

“大師是大宣佛門信徒心中的聖人,每到一個地方,當地百姓全部為大師踏破寺廟的門檻,怎麽會受不起小女子的拜?小女子不過是普通鄴京百姓罷了。”

悟德大師知道她這是在試探自己,心中更是豁然清明,這女子倒是個不簡單的,唇一動,似笑非笑:“看你衣裳和飾物不算金貴,可言行舉止卻是萬中無一,雖身邊隻帶著一個丫頭,氣場卻遠勝剛才領著一堆隨從耀武揚威的貴夫人,”說著一頓,扭頭望向那小和尚,“還有,貧僧這小徒孫平時膽子最小,極其敬畏貧僧和寺中的師尊,看見貧僧連話都不敢說,今天卻為了女施主,連挨罰都不怕了,不但冒犯寺規,將你偷偷引到珠簾後,還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你求情,可見女施主自有一番魄力,令人不得不折服和維護。如此一來,女施主怎會是個籍籍無名之輩?貧僧又怎敢叫你拜?”

說罷,僧袍翻飛就要離開。

雲菀沁見他要走,忙道:“大師留步。”

高僧就是高僧!把人讚美得暈乎乎的找不到東南西北,再等自己醒悟過來,人都走了。

悟德大師眼神一眯:“怎麽,還果真是有什麽卦簽想要找貧僧?”

雲菀沁笑道:“小女子如今風調雨順,暫時不勞煩大師費心血,隻是剛才在簾後聽了大師對那位夫人的講解,有些疑惑,想要大師為小女子解惑罷了。”

一句風調雨順,顯露了這女子的信心。

向來來寺廟的人,都是愁眉苦臉或者有心願未了的,還沒有幾個人來寺廟對著菩薩說我過得挺好,不需菩薩幫忙。

看來這女子來華安寺是別有目的的,藏身竹簾後,此行目的,並不是自己,倒有可能是剛才那個跋扈的婦人。

悟德大師生了些興趣,捋順了銀胡。

雲菀沁見他似是願意跟自己說話,也懶得繞彎子了:“早知大師精通佛道,修行多年,是人間半仙,百姓傳頌悟德大師金口一開,萬事皆靈,今日一見,果然大開了眼界,就是不知道,大師方才短短一會兒,如何看出那名求簽的貴夫人有孕,又是如何看出她渾身煞氣,無法安全產下胎兒?”

悟德大師笑道:“這哪需要用到修行?她說是問生育之事,貧僧見她從站到坐,一直手捂小腹,必定是有孕的。至於渾身煞氣,那位夫人一看就是朱門大戶家中的女眷,高宅內的女子,為爭夫婿,為奪家產,為討長輩寵愛,為搏前途,有幾個心思能純淨,與世無爭的?不是渾身煞氣,又是什麽?她若是心中沒有煩惱和戾氣,又何必跑來貧僧這兒?若是家庭順遂,夫婿憐愛,她又何須擔心這胎兒?在家裏養胎就好了。貧僧看她和身邊兩名女子的麵相,眉宇暗藏浮躁和不安,這樣的一個環境和心情,彼此相互影響之下,惡性循環,那胎兒又怎麽能安全落地?萬事有因就有果。”

雲菀沁歎為觀止,這悟德大師哪是什麽佛道高深的僧人啊,妥妥的就是一精通心理麵相的高手啊。

“咦,那大師說那夫人是人為之胎,又是什麽意思?”初夏忍不住插嘴。

雲菀沁斟酌會兒,道:“大師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那夫人的胎兒,想必不是夫妻真心情的結晶,必定是玩弄手腕得來的。”

“孺子可教。”悟德笑道,一開始是對這女施主有點興趣,此刻見她慧根不淺,舉一反三,倒是有些喜歡了。

雲菀沁這次再不會被他灌*湯了,轉移到正題上麵:“那麽,剛剛大師說那位夫人身邊有克星,又是真的麽?”

悟德大師道:“據那夫人所抽的簽文,確實有這麽個征兆。”

“那……那克星是什麽人?”雲菀沁試探問。

其實她也知道悟德不會告訴自己,他剛才也說過,天機不可泄露,連雲菀桐都沒告訴呢。

果然,悟德大師眼色一斂:“解簽之事,說一半,留一半,才是正理。人生總需要留一點兒希望和驚喜,若是什麽都通通透透了,那還有什麽意思,你說對不對?”

雲菀沁心底苦笑,您可是全部都知道呢,鬧心抓癢的又不是您,卻是眨了眨眼:“就算大師今兒不說,恐怕那夫人也會天天來問,大師避得了我,不見得能避得了她的糾纏,就算您繼續雲遊,離開京城,可今兒您也見識過那夫人的厲害勁兒了,縱是還沒怎麽樣,就能將個大殿弄得烏七八糟,若是得知您跑了,還不知道把這寺廟怎麽弄得天翻地覆呢!指不定還得追住您不放!小女子知道大師肯定不怕她,隻是打擾了大師一路修行的清淨,也挺煩的,堂堂個悟德大師,總不能今後就被個人追著跑吧?”

悟德大師笑了起來,這女施主,當真是心眼兒如藕孔似的,連暗示帶敲打的,生生將自己逼得走投無路,不過說得倒也是個理兒,看那貴夫人的作派,肯定是還要上門的,不管用硬的還是用軟的,應付起來都挺麻煩,自己倒沒什麽,就是怕再牽連到華安寺和附近的信徒百姓,不覺唇一抿:“女施主有什麽法子?”

想不被人吵著,還能有什麽法子?無非就是躲著唄!

“小女子倒也沒什麽法子,”雲菀沁恬和一笑,目光濯然,“隻是有個莊子,就在郊區的龍鼎山,那兒離華安寺不遠,環境清幽,遍地花田,莊子上農人都淳樸,應該算是個修行參佛的好地兒。若悟德大師不嫌棄,可以去那兒暫住幾天,先避開那夫人的糾纏,待她以為大師已經離開京城,再回來。”

悟德大師目光澄亮:“你叫貧僧避開那夫人的糾纏,就是為了讓那位夫人不知道克星是什麽,女施主如此厚待貧僧,貧僧雖然感激,但同樣,也不能告訴你。女施主再考慮下吧,免得說貧僧白白住了你的莊子。”

這女施主和那名夫人,不知道是什麽關係,可能肯定的是,絕對是有嫌隙的,不然女施主不會追問那名夫人的孕事,他何必摻合進去。

雲菀沁笑道:“大師一視同仁,不為財權折腰,不變初心,小女子佩服。”手一揮,“初夏,你留下佑賢山莊的地址,另附一封親筆信給胡管事夫婦,就說悟德大師要去莊子上休養一段日子,無論多久,每日必定要好生款待,絕對不能怠慢。大師帶著親筆書信,憑著地址,隨意哪日上門都可以。”

“是。”初夏轉身,由小和尚帶著去禪房辦了。

悟德大師這些年享受慣了信徒的香火和供奉,此刻也不忸怩推卻:“那貧僧厚臉叨擾了。”

雲菀沁雖然笑著,心裏卻是歎了口氣兒,哎,果然是軟硬不吃的,隻能以後再看情況,看能不能再套出他的話吧。

正在這時,晴雪和珍珠見王妃跟初夏遲遲不出來,怕有什麽事兒,找了進來。

雲菀沁見時辰不早,與悟德大師說了兩句,準備告辭離開,先出去到馬車上等初夏。

剛一轉身,晴雪口快,因為好奇,嘀嘀咕咕問了起來:“……那雲側妃方才走得風風火火,臉色就像掉在煤堆裏一樣。王妃與初夏一直不出來,奴婢們還擔心出了什麽事兒呢。”

雲菀沁凝神,小聲吩咐了晴雪:“晴雪,你從今兒開始,你便盯住方姨娘,不管方姨娘去哪裏,做什麽,都記得跟我說。”

晴雪點頭:“是,王妃。”

聲音極小,若是尋常人在旁邊,根本聽不見。可悟德是有功夫的,耳聰目明,聽得一清二楚,王妃?沒錯,那丫鬟還重複了兩遍,沒聽錯。

這女施主果然身份不凡!

當今皇子中,大皇子二皇子年紀都頗大,這女子年紀太小,應該不會是前麵兩個皇子的王妃。

而那五皇子魏王還沒娶妃,下麵幾個年齡則更小。

那麽——難道是秦王新過門的王妃?

悟德陡然一陣欣喜,大步過去,攔到雲菀沁麵前:“女施主可是秦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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