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兩點半,雨停了。

街麵上依舊濕漉漉的,水窪裏映照的天空透明幹淨,有幾枝法國梧桐的枝椏在裏麵搖弋。

“啪”地一聲,一隻穿著爛布鞋的腳踩在水窪裏,水花四濺,那隻腳離開後,接著,一個車輪又從上麵碾了過去,裏麵的景色蕩然無存。

張公館的管家,一向以張爾雍的軍師自稱的莫一白,莫老夫子神情怡然地坐在黃包車上,車夫打著赤膊,喘著粗氣,一路小跑,向著虹口的方向奔去。

往日平平常常的街景,這一刻,在莫老夫子的眼中,卻出奇地優美,這證明了他一直奉信的一句話,世間萬物,都隨心動。

莫一白的心情的確很高興,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張爾雍在他的勸說下,才決定和日本人合作的。亂世出英雄,英雄是什麽?英雄就是兵強馬壯,人多地廣!如果,拒絕了日本人,那麽,得不到日本人的資助還沒什麽,更重要的是這樣做,難免會把日本人推向敵對勢力那邊,這樣,此消彼長之下,已方將處在下方,失敗也就在所難免。作為一個幕客,他當然不願意自己的主子有那樣的下場。所以,在莫老夫子的一番慷慨陳詞之下,張爾雍答應了和日本人合作。

莫老夫子第二個高興的原因,就是他製定的計劃,沒有經過多少波折就完成了,南方政府在上海的秘密勢力經過這一次打擊,將變得一瘸不整。

雖然,跑掉了一個人,不過,應該是個小角色,再說,那人中了槍的,跑不遠,他已經命令手下在華界和租界的大小醫院去尋找了。

如今,他不再是自以為的張府軍師,而是實實在在的頭號幕僚!一想到這,他怎麽會不高興呢?

黃包車離開大街,拐入一條弄堂,從這裏穿過去就是公園靶子場,到了那裏,離櫻花館所在的虹口就沒有多遠了。

就在拐入弄堂的那一刻,出了點小事故,一個人斜斜從弄堂一側穿過來,正好和黃包車夫撞了個正著,車夫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把黃包車穩住,慢慢停了下來,莫一白雙手抓緊兩邊的扶手,這才沒有從車上跌下去。

“媽的,臭拉車的,你拉車不看路嗎?”

那個和車夫相撞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嘴裏馬上不幹不淨地罵了起來。莫老夫子從車上慢慢走了下來,依他幾十年看人的眼光來看,眼前的這個人是個十足的小青皮,這樣的家夥,做事情沒有章法,一旦抽起瘋來,就猜不到他要做什麽,今天這事,車夫肯定要吃點虧,為了不遭池魚之災,當務之急是要和他們保持距離。

所以,莫老夫子沒有摻和進去,反而往後退了好大一步,反正事情也不急,看場好戲也不錯。

豈料那個黃包車夫也不是省油的燈,一點也不像一般的車夫,遇見這樣的情況,都是低聲下氣,被對方訛詐了事,他的聲音居然比那個青皮還來得高。

“你這人講不講道理!明明是你從旁邊突然跑出來的,莫冤枉人!”

那個車夫大聲高氣地吼著,似乎根本不在意對方流氓的背景。

那個小青皮怒極反笑,可能,他也沒想到會遇上這樣一個愣頭青,那些臭拉車的,平時看見像他這樣的人,不都是像老鼠看見貓一樣嗎?冷不丁碰見一個反映完全不一樣的家夥,他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麽了,隻好嘿嘿地幹笑。

這時,很快圍上了一幫人,莫一白在人群的推攘之下,不由往前踏了一步,有個家夥緊緊地貼著他,他轉過頭,不悅地看了那人一眼,不過沒有出聲,那家夥的打扮一看就知道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和場中的那個小青皮倒像是一路的。

“媽的,老子就是冤枉你,叫你賠錢,你能怎麽樣?”

那個小青皮在實在找不到話說的情況下,幹脆耍無賴了,他竄了上來,抓住了那個車夫的衣領。

那個車夫一點也不含糊地把那個家夥的手撥開,攥緊了拳頭。

“像你這樣的小流氓,老子見多了,你去打聽打聽,斧頭幫的小馬哥,他是我們車夫的大哥,你以為還能像以前那樣想怎麽欺負我們,就怎麽欺負嗎?”

小青皮聽了車夫的話,往後退了一步,抬頭瞧了瞧那個車夫,可能是那個車夫的塊頭實在比他壯了許多,又或者小馬哥的名頭把他嚇住了,他權衡情勢之下,選擇了戰略撤退,於是,他一邊往後退,一邊丟下些場麵話,擠出人群,溜之大吉。

莫老夫子有些失望,原想看一場好戲的,不過,戲沒有看成,時間到也沒耽誤多久,這個時候過去,辦完了事情,還有時間去戲園子聽戲。

莫老夫子重新上了黃包車,不一會,就消失在弄堂口,同時,那些聚起來的人也很快散開了。

又過了一陣,那個和黃包車夫發生爭執的小青皮重新回到弄堂口,他臉上掛著笑容,一點也不像吃了鱉的樣子,同他一樣,站在弄堂口微笑的人,還有剛才那個緊貼著莫老夫子的年輕人,莫老夫子沒有說錯,他們果然是一路人。

兩人走到一起,搭著肩膀向弄堂外走去,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個雜貨鋪前麵,戴春風神情凝重地注視著他們。

他們看見戴春風,忙鬆開手,小跑著,穿過街,來到戴春風身前。

“怎麽樣?”

戴春風不動聲色地問道。

那個假裝看戲,和莫老夫子一直緊挨在一起的年輕人,這時臉上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嬉皮笑臉,他用力地點點頭,說道。

“戴哥,有我快手李出手,沒問題!”

然後,他從懷裏掏出一些東西來,一個錢袋,一支金筆,一張紅色的帖子,這些東西,都是剛才他從莫一白身上摸來的。

戴春風先是接過那張紅色的帖子,上麵用毛筆寫著一些字,前款是高橋典已,中間則這樣寫著,敬請於晚七點在四海春赴宴,下款落筆張爾雍。

戴春風拿著那張帖子,若有所思,過了一會,把那帖子收在懷裏,然後接過那錢袋翻了翻,瞧了瞧,沒什麽有用的東西,他順手把錢袋丟給那兩人,嘴裏說道。

“你們兩個,把錢袋裏的錢分了吧!”

“謝謝戴哥。”

兩人互望一眼,然後,興高采烈地道謝。

“幹得好!”

戴春風拍了拍兩人的肩膀,然後,望向街的另一端,那裏,二狗正向這裏跑來。

二狗跑到戴春風麵前,不停喘著粗氣,大口大口的白霧從他那大張的嘴往外冒,戴春風心裏麵雖然很焦急,表麵上仍然不動聲色,靜靜地等待著。

終於,二狗緩過氣來了,他急促地說道。

“我跟巡捕房的哥們打聽清楚了,今天上午,在仁和裏那邊發生了槍戰,死了好幾個人,具體的名字,他也不知道。還有,就是白爾路那邊巡捕房查封了一間報社,抓了三個人!”

一口氣說完之後,二狗彎下腰,深深地吸著長氣。

戴春風心裏一涼,腳下微微移動兩步,靠在街沿的廊柱上,他深吸了一口氣,再長吐了一口氣,抬起頭,天空亮晃晃的,迷了他的眼。

如果,事情如果出現了最壞的結局,那麽,自己所依靠的牆也就倒了,那麽,一切都要從頭再來!

戴春風的心中充斥著深深的失落感,不過,他並沒有因為這個打擊而就此意誌消沉。

現在的自己已經是民黨的一員了,如果,此刻,自己在上海做點什麽成績出來,也許,情況也不像想象中的那般糟糕。

他咬著牙,眼神陰鷙地盯著前方,嘴裏蹦了三個字出來。

張爾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