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凇區,大寶賭坊。

下午三點過一刻。

戴春風站在賭大小的賭桌前,鐵青著一張臉,手裏拿著的十塊大洋是他全身上下僅有的財產,現在,已然被手心裏的汗水所濡濕。

“買定離手!”

荷官拉得長長的聲調在他耳邊回響,他猶疑著,把大洋放在大上麵,已經連開了十一把大了,而之前,他一直在下小。

他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睜開眼,此時,荷官的手對他來說,就像命運之手一般。

“等一下!”

一個聲音在一片屏息靜氣的等待中響起,一個人擠進來,站在他身旁,把一個大洋放在了豹子上麵。

戴春風轉過臉,視線落在那後來者微笑的臉上,就那樣定在上麵了。

“許先生!”

許文強笑著向他點點頭,荷官提著色鍾蓋子的手緩緩升起。

戴春風顧不得和許文強寒暄,目光緊緊地盯著揭開了蓋子的色鍾,那裏,三個粉紅色的一點並排靠在一起。

“豹子!”

驚歎聲齊齊響起,掩蓋了荷官的聲音,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後來的幸運兒身上,可惜,他隻壓了一個大洋,這樣獲得二十四倍的賠償,也隻有二十四個大洋而已!

“許先生,幸會!”

戴春風強壓著內心的沮喪,和許文強打了聲招呼。以前他是叫許文強文哥的,後來改了稱呼,一是因為這樣的稱呼江湖習氣重了點;二是他的年齡比許文強要大,這樣叫不合適。許文強讓他叫自己文強,戴春風覺得這樣也不是很好,最後,折中一下,戴春風按照一般人那樣叫他許先生。

“春風兄,說不上幸會,小弟是特地來這裏找你的!”

“哦!那我們出去談。”

“不再玩玩?”

“不玩啦!許先生不來找我,我也要離開這裏了,說出來,不怕你笑,我輸光了!”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走出了大寶賭坊的大門。

外麵的空氣是要清新許多,戴春風不由狠狠地吸了幾口長氣,雙手揉了揉滾燙的臉頰,笑著對許文強說道。

“許先生,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許文強稍稍整理一下自己頭上的帽子,淡淡地說道。

“我去過你住的那裏,你那位親戚說,你肯定在這裏。”

戴春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往旁挪了一步,一個看上去就知道和他同樣輸得精光的家夥,從他和許文強之間穿過,重重地向地麵吐了口濃痰,回頭望著賭坊的招牌,咒罵了一句,揚長而去。

每天,這樣做的人或許不在少數,站在門口的看場並沒有說什麽。一個家夥走上前來,和戴春風套著近乎。

“怎麽樣?戴爺,今天收成好嗎?”

戴春風把灰色西裝的口袋掏了出來,在那人麵前晃了晃,一切盡在不言中。許文強注意到,他幾次與戴春風碰麵,他身上永遠是這一件灰色的西裝。

“對了,許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情?”

許文強瞧了瞧四周,突然刮來一陣風,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重新在空中飛舞,許文強的目光穿過飛舞的葉子,落在對街的一個茶館。

“我們到那裏去談談吧?”

***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兩人喜歡的茶都是鐵觀音,在茶館二樓靠窗的位置上,兩杯熱氣騰騰的鐵觀音擺放在兩人中間。

“春風兄似乎非常喜歡賭錢?”

“說不上喜歡,一點小嗜好!”

許文強微笑著看著他,他幹笑兩聲,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

“許先生不是外人,我就給你說實話吧?我這人並沒有多少其他的嗜好,就是喜歡賭點小錢,在浙江打流的時候,靠這一手小玩意,很是維持了一陣生計。”

許文強揭開茶杯蓋,在茶碗邊沿刮了刮。

“春風兄,書念得多嗎?”

戴春風笑了笑,掩飾自己臉上浮現的驚訝,他沒想到許文強會問他這些事情,好一會,才回話。

“我上過私塾,念過小學和中學,當過兵,還讀過一陣師範,做過一段時間的教師,這些說起來也不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不像許先生是留洋回來的大人物。”

戴春風麵對許文強,心裏總暗藏一絲自卑感。這種自卑感他藏得很深,就連他自己也沒發現。

“我記得我曾經問過你一句話,你也曾經回答過我,這句話是問你究竟想要做什麽?你那次的回答不是我想要聽見的,所以,今天,我再次問你這句話,希望能聽見不一樣的回答。”

戴春風的心沸騰了起來,某種類似於野心的情緒在他胸間如颶風一般刮過,他無法集中精神,無法思考許文強問這話的意思,他隻是憑直覺覺得,自己夢寐以求的機會或許降臨了!

他沉默了一會,把內心的激動強壓下去,然後,平視許文強,慢慢說道。

“雖然,我沒有多大的學問,也一直在流氓地痞中打流,甚至,吃喝嫖賭,樣樣都沾,然而,說實話,這樣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一直相信,隻要能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能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情來!”

“具體想幹什麽事情呢?”

戴春風雙拳握緊,放在桌子上。

“為了我們唐人不再被洋鬼子欺負,不再走到哪裏都低人一等,為了把租界開到洋人的國土上去,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戴春風的確仇恨外國人,外國貨,雖然這不代表他不穿時髦的西裝,抽洋煙,用洋火。不過,他之所以顯得義憤填膺地說這些話,還是為了投許文強的所好。他知道,在這些革命黨人的心中,國家,民族所占的分量非常之重。雖然,他也愛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然而,他更愛的還是自己。不顧一切往上爬,成為人上之人,掌握許多人的生死,讓那些從前輕賤他,看不起他的人害怕,這才是他真正的夢想。

許文強聽了他的話,臉上沒有浮現出絲毫的激動之情,這一點,出乎戴春風的意料,他小心地觀察著對方,瞧著對方悠閑自在地端起茶碗品茶的樣子,心裏麵難免有些狐疑。

“喜歡賭博嗎?”

這話是什麽意思?

戴春風完全不明白,話題為什麽會被扯到賭博上去,他想了想,點點頭。

“人生其實就是一場賭局,跟別人賭,跟自己賭,跟老天爺賭,你願意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去賭自己的前程嗎?”

戴春風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很好,上次軍火那單事情你做得很好,所以,陸先生叫我來問你,你願意加入民黨嗎?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入黨介紹人。”

任憑戴春風怎樣壓抑,他臉上的神情仍然顯示出了他內心的激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在此之前,有個任務要交給你,希望你能把它辦好。”

“說吧?是什麽任務,我一定能把它辦好!”

戴春風做出一種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辭的表情,有一分做作,當然,也有九分這樣的信念,對自己,他充滿了自信,這種自信建立在一絲自卑身上,說是自大也不為過,當然,他是不可能這樣認為的。

許文強把一個黃色公文袋從大衣兜裏拿出來,遞給了他,說道。

“這裏麵有兩個人的照片,也有他們的地址和詳細資料,從今天起,你要負責監視他們,他們每天去些什麽地方?見些什麽人?我都要知道。我知道你有一幫人,不過,如果他們幫不上忙,或人手不夠,我可以派人來協助你!”

戴春風低著頭,把資料從從公文袋裏拿出來,聽到許文強這樣說,忙搖搖頭,說道。

“我不需要有人幫忙,做這樣的事情,我有自己的方法?”

“那就好!”

“張爾雍,盧天佑。”

戴春風看著那兩張照片,小聲地念道。

“先收起來,回去再仔細瞧瞧,一發現有什麽不對勁地地方,就通知我,如果在靜安路的房子裏沒找到我,就去大升旅館的帳房處留話,公文袋裏有聯絡暗號,你把它記熟後燒掉!”

戴春風點點頭,把公文袋塞進西裝口袋裏。

許文強又遞了一個紙袋給他,他疑惑地望著許文強,不知道裏麵裝著什麽。

“這裏,有一些錢,不是很多,是你的活動經費,省著點用,不夠了,就告訴我。”

戴春風也沒有多做客氣,全身上下分文沒有的他,這筆錢不管有多少,都讓他鬆了一口氣,他認識的那些家夥,如果要指使他們,這紙袋裏的東西就缺不得。

“春風兄,你先走吧,我一會再出去。”

“好的!”

戴春風點點頭,往四周瞧了一眼,搖搖晃晃地下樓而去。

許文強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樓梯口才收回目光。他知道那人是個野心勃勃的人,不過,這並沒有什麽?現階段,他需要這樣的人,暫時也能掌控,至於,以後怎樣?隻能以後再說了。

戴春風?

這名字,他似乎在哪裏聽過的?是哪裏呢?卻一直想不起來,從第一次見到這個人,聽到這個名字以來,就一直在想,直到現在,仍然想不起來。

或者,是錯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