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電話響起了,鈴聲在黑暗中回蕩,如同幽靈的呼喚,持續,經久不散。

臥室的燈亮了,一絲光亮從門下的縫隙鑽出來,薄薄地在地板上鋪了一層,幽然,清冷!

門開了,燈光大盛,雀躍著,奔騰而出,一個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出門,下樓,沉悶的腳步聲與電話鈴聲呼應,在光與暗交雜的世界飄蕩。

電話擺放在一樓樓梯口,大廳角落的一個一人高的小方桌上,樓梯口的過道燈突然亮起,燈光趨散了黑夜,落在拿起話筒的許文強的臉上。

他的麵孔在燈光下,透著一絲奇特的白,隨著話筒裏某個人聲音的延續,他的臉越發地雪白。

這個世界總是會有許多意外發生,當你以為已經把所有的東西牢牢地掌握在手心裏的時候,也就是意外來襲的時候。有的人,會在這種打擊之下手足無措,繼而一蹶不振;然而,也有另外的一些人,會坦然麵對這一切,他會以為這些差錯是命運給自己的一個小小的考驗,從而想辦法解決,變得更為堅強。

許文強放下話筒,如同放下一塊千鈞大石,當話筒穩妥地放在電話上之後,他的手仍放在話筒上,微微顫抖。

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不停地往下跌,所以,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調整著自己的呼吸,想要控製這種感覺,讓心不致跌落到最深的穀底。

馬永貞已經被送進了最近的外國醫院,聖約翰醫院,現在,正在急症室內搶救,生死未卜。

如果說許文強最初和馬永貞的結拜帶著非常重的功利色彩,然而,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之後,這種功利色彩已經淡化了許多,在兩人中間,一向被許文強嗤之以鼻的兄弟感情越來越重,如今,已然成為了主體。

所以,一接到手下打來的這個電話,許文強第一時間不是考慮的該如何解決馬永貞一旦死了之後會出的亂子,該怎樣麵對那些問題,以及怎樣把這件事情對自己的危害降低到最低點!甚至,也沒有去想對馬永貞動手的是哪一批人,該如何為他報仇!

在那一瞬間,在他接到電話那頭傳來的壞消息,以及把電話掛斷之後的那一瞬間,他的腦子已經無法思考了,惟有一個念頭在盤旋:那就是,希望老天有眼,能放馬永貞一馬,讓他度過這段艱難的時間,重新變得生龍活虎。

但是,許文強始終是許文強,就在放下話筒後不久,兩三個呼吸之間,他的腦子恢複了正常,關於如何處理這件突發的事情,瞬間有了兩三個不同的處理意見。

他拿起電話,一連撥了好幾個電話,對電話那頭的人分別簡短地說了幾句。

然後,往樓上走去,幾分鍾後,已經衣著整齊地走下樓來,房間內的燈光相繼熄滅,大門重重地關上,黑暗重新統治了這個世界。

楊浦裏,龍門賭坊,二樓的一個房間,燈火輝煌。

霍明軒微微閉著眼睛,坐在一張太師椅上,右手掌心放著兩個鵝蛋大小的鐵膽,手腕用力,來回地運轉著兩個鐵膽。鐵膽摩擦的聲音在室內響起,遊離於空氣之中,整個氛圍顯得異常沉重。

有兩個人坐在靠牆的那排沙發椅上。

這兩個人中,身材高大,滿臉戾氣,長著一對三角眼的叫柯家富,是他手下的頭號悍將,典型的猛張飛一樣的角色,身手強於頭腦,一直以來,隻有霍明軒能管束他。

個子比起柯家富要瘦小,但是在一般人中間也算健壯的那人,名叫賈全,也是一個狠角色,隻是,從外表上看,他比柯家富要文靜許多,坐在那裏,也非常沉穩,不像柯家富,總是扭來扭去,就像屁股上有根針一樣。

這兩個人都是霍明軒的心腹,霍明軒一出道,就帶著這兩個人,應該算是心腹中的心腹,他真正相信的人,或許隻有這兩個人。

這三個人大半夜不睡覺,而是不聲不響地坐在這個房間內,如果不是有毛病的話,肯定是有要事相商,至於,他們之所以沒有說話,那是因為他們還要等一個人,有些事情,必須要等那個人來了之後,才能有所決斷。

霍明軒之所以投靠斧頭幫,隻有一個原因,一個非常簡單的原因,那就是斧頭幫能讓當時的他能得到想得到的東西。

沒有斧頭幫的扶持,就算青龍會的老大龍三少死了,他也不可能掌握青龍會的大權,畢竟,在他頭上,還有一個丁子鋒丁老二牢牢地壓著他。

他想要得到青龍會的掌舵權,斧頭幫能幫他達成這個心願,所以,他暗地裏投靠了斧頭幫,成為了斧頭幫青龍堂的堂主。原以為這隻是個權宜之計,隻是名稱上的一個改變而已,畢竟,斧頭幫要靠他來掌握青龍會剩下的那些人,他始終能牢牢控製原來的青龍會的地盤。可是,事情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

首先,作為斧頭幫的成員,必須遵守斧頭幫的幫規,原以為隻是一些形式上的東西,老掉牙的規矩,不料,那些幫規規定得非常詳細,如果,真的要全部遵守的話,個個都成為良好市民了!不能隨便欺負人,不許逼良為娼,不許買賣人口,不許亂收保護費,不許……媽的,什麽壞事都不許做,還是黑幫嗎?

如果陽奉陰違,不這樣做,很好,斧頭幫的刑堂也就有事情做了,原來的青龍會的骨幹就有好幾個因此沉到了黃浦江,喂了魚蝦,而頂替他們的,都是一些霍明軒不認識的年輕人,那些人全是從總部派來的,雖然年輕,但是非常有本事,很快,下麵的那些小弟就對他們言聽計從。畢竟,雖然不能像過去那樣自在,但是,每個月分到的份子錢比起從前,隻多不少,對那些底層的幫眾來說,這樣或許更好吧!

不過,那些家夥對這些變化高興,不代表霍明軒也是如此,他隻會覺得自己這個青龍堂堂主越做越別扭,慢慢地在被架空。

反抗!

是的,反抗!霍明軒也不是沒想過,不過,也隻是想想而已,在如今斧頭幫如日中天的情況下,貿然反抗,和找死差不多!

對一個善於隱忍的人來說,不到最後關頭,所謂的破釜沉舟,是不會考慮在內的。

然而,現在,老天有眼,終於讓霍明軒等來了一個機會!

馬永貞受人伏擊,中了槍傷,送進了醫院,正在被急救的消息,很快,就通過他買通的內線傳了過來。這個消息,怎麽說呢?在讓他欣喜若狂的同時,也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的不安。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他非常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隻是,在這個機會的後麵,是飛黃騰達,還是粉身碎骨呢?

最後,他還是決定搏一搏,做自己這一行,名利財富,金錢美女,有什麽不是從刀口上得來的。真正的賭徒,往往隻賭一鋪,在那一鋪,壓上的就是全部身家性命。

不過,雖然有了決斷,趁斧頭幫群龍無首的時候,拚死一搏,但是,霍明軒不是蠢材,沒有一定的計劃,和成功的可能性,他是不會隨便動手的。

所以,他在等待,在等待那個能帶給他榮華富貴的人。

敲門聲突然響起,霍明軒的眼睛突然睜開,手在半空中一凝,鐵膽的摩擦聲嘎然而止,敲門聲仍然有節奏地輕輕響著。

霍明軒朝坐在離門比較近的賈全丟了個眼色,賈全心領神會,快步來到門邊,把門打開。

一個把禮帽壓得很低,身著藍袍黑褂的人從半開的門鑽了進來,在他身後,門咿呀地關上。

那人脫下頭上的禮帽,朝坐在太師椅上的霍明軒低頭行禮。

“古師爺,不必多禮,請坐!”

霍明軒往另一側的沙發一指,那個古師爺笑著點點頭,又往另一邊沙發上坐著的柯家富和賈全點點頭,這才坐下。

“看古師爺的樣子,是不是事情很順利!”

霍明軒眯著眼睛,瞄了滿臉帶笑的古師爺一眼,輕聲說道。

“是!不負老大的重托,對方一口答應了!”

那個人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眼角堆滿了皺紋。

如果,有人在虹口日租界的大和株氏會社安倍晉二的辦公室呆過的話,並且,正好是在三月二日的下午,當曉得這個古師爺曾經在那裏以同樣的笑容麵對安倍。

這個晚上,不隻是霍明軒無法入睡,在上海灘的其他地方,像霍明軒這樣滿腹心事,難以入睡的人還有許多許多。

黑夜,本就是滋生陰謀的好場所,不是嗎?

聖約翰醫院的急症室外麵,在那條平時還算寬敞的走廊上,現在,已經擠滿了人,他們大多站著,不發一言,偶爾有人在走廊上來回走動,唯一的長條椅子上,金玉蘭神情黯淡地坐在那裏,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嘴皮微微顫動,一遍一遍,默念著心經。

馬永貞已經推進急症室兩個多小時了,到現在還沒有出來,金玉蘭內心的焦急不言而喻,然而,她唯一能為躺在裏麵的人做的,隻能是一遍一遍地念著心經,希望菩薩能保佑他逢凶化吉。

現在,站在走廊裏的人基本上都是玫瑰門舞廳的看場,也有一兩個是接到消息後趕來的,其中地位最高的就是謝四。

對這個在一對一的格鬥中擊敗的馬永貞,謝四一直以來所抱的心態有些複雜,畢竟,那家夥曾經殺掉了自己的恩人,雖然,這個恩人的恩自己已經報答了!但是,要說對此謝四就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當這個不知道該把他當仇人還是上司的人真的在死亡邊緣掙紮的時候,謝四卻發現自己內心根本一點幸災樂禍的念頭都沒有,有的隻有暗暗的擔憂!原來,那些所謂的仇恨自己早就已經放下了!

一些不相幹的人已經被謝四打發走了,留下一些必要的護衛以後,謝四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是的,除了等待之外,他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他惟有背靠著牆壁,偏著頭,望著頭上的天花板,默默地數著數。

當數到七百一十三的時候,他突然轉過頭,停止了數數,許文強神色冷竣地出現在他眼裏。

“文哥!”

他站直身子,非常恭敬地朝許文強行禮。

許文強沒有回禮,他抬起手,輕輕理了理頭上的帽子,目光在長條椅上默念心經的金玉蘭身上一掠而過,落在急症室的門上。

“怎麽樣?”

雖然知道還在急救,這句話仍然脫口而出。

“還在急救,據送幫主前來的兄弟們說,送進來的時候,幫主已經昏迷了!不過,幫主的兄弟鐵頭在現場就已經被打死了!”

“哦!”

許文強低下頭,手握成拳頭,在額頭上來回撫摩。半晌,他抬起頭,冷冷地說道。

“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你有沒有查清楚!”

“沒有!”

謝四搖搖頭,他還沒來得及仔細詢問整件事情!

“這裏有目擊整件事情的人嗎?”

“有!金玉蘭小姐和她的司機,都親眼看見了整件事情!”

“你馬上去問那個司機,了解當時的情況,金玉蘭,就交給我吧!”

“是!文哥!”

謝四點點頭,轉身準備離開,事情發生之後,他已經把金玉蘭的司機控製了。

“等等!”

許文強突然喊住了他,謝四連忙站住,轉身麵向許文強,等候著他的吩咐。

“這件事情,你交給手下去辦吧!我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辦!”

“文哥,請說!”

許文強向謝四招招手,謝四忙靠了過來,許文強在謝四的耳邊小聲地說了幾句,然後,提高聲音說道。

“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文哥,我馬上去辦!”

謝四點點頭,見許文強不再說什麽了,忙轉過身,疾步離開了!

許文強瞧了如同雕像一樣坐在長條椅上的金玉蘭,微微皺了皺眉頭,歎了歎氣,朝她走去,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金玉蘭仍然直視著前方,嘴裏默念著心經,一點也沒有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許文強深吸一口氣,正想開口對金玉蘭說點什麽,然而,話在即將出口的時候被他吞了回來,他的目光移向了別處。

急症室的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