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淵不悅地瞪著眼前的小女子,她不就是那個捷足先登,摘走了火烈花的幕後主使嗎?
“火烈花,形如烈火,花小而白,有大香,味辛苦,可入藥,微毒,馬牛豬羊食之七步內染瘋疾,目下赤紅,舌有白點,無藥可解,半日後症狀始有所緩和。花莖初時無毒,三年花開一次,三日後花自凋謝,花莖轉為劇毒,俗稱絞腸草,此花莖遇水而盛,遇火而炸,遇鹽而萎。”
這一段文字詳見於他王府書房內的《異草經》。
寧淵皺眉思道,據他所知《異草經》是一冊孤本,百年來都收藏於皇宮大內之中,因為元代的皇室大多不能識漢字,所以皇宮中的雜學典籍都被深深塵封。而這本《異草經》是他去年在藏經閣的鉚釘舊鐵箱內翻出來的,當時箱鎖都鏽蝕的打不開了,他讀了之後覺得新奇,就去典史吏那裏報備一聲帶走了這本《異草經》,如今就收藏於自己的小書房內,也從未跟其他人傳閱過。
而火烈花是一種珍稀的藥材,可以加入幾百種藥方中倍增其藥效,這一點連《異草經》也隻是一筆帶過的略提了半句,關於火烈花的神奇功效,是寧淵一年前無意中發現之後才在《異草經》的空白處寫了兩行批注,並讚火烈花為“萬藥之鹽”。
算上這一次,寧淵也是第三次見到火烈花,他原以為普天之下不會有第二個人認得火烈花,更不可能知道火烈花的妙用,可是倘若眼前的這個小女子不知道火烈花是什麽,為何她會派人去摘走它?為何她會懂得如何去處理有毒的花莖?寧淵上下打量著她,之前他在馬車裏,仿佛聽見羅老太君說她是……羅家的外孫女?看起來也就十歲左右的樣子……那一種吃起來很管用,效果立竿見影的療傷藥丸是她做的?
“咳,咳咳咳……”突然,寧淵的傷勢再度發作了,他痛苦地撫住胸口,用掌心輸送真氣壓製了一盞茶的工夫,依然不能把陸江北掌力的寒毒壓下去。
左手撐住旁邊的一棵苦竹,他勉強站直了身子,可一口熱血卻是疾噴在地,他眼前一黑幾乎要厥過去。該死的,他需要馬上找一個僻靜的角落療傷,可是那群羅府的丫鬟比幾千隻鴨子還吵鬧,在他的房間裏進進出出嘻嘻笑笑個沒完,他這才躲出來,尋到了這片荒無人煙的苦竹林,沒想到這種鬼地方居然也有人來,她跑這裏來幹嘛?
何當歸被這位病少年的一口血噴得嚇了一跳,吐了這麽多血……莫非是……十級肺癆……醫者的本能讓她想過去幫他瞧一瞧病況,可是走了兩步,她就驀然停下了。
“陸……陸大人?!”
她詫*瞪著眼前的病少年那一張肖似陸江北的臉,心中有些犯糊塗了。再定睛去瞧時,疑雲才漸漸散去——陸江北給人的感覺是溫和無害的,與這病少年的冰冷氣質沒有一點相似之處。而且,她覺得陸江北今年至少有二十六歲庚齡,眼前這病少年不僅看起來年紀要比陸江北小個十歲,長相細論起來,跟陸江北也隻有五成左右的相似度,從他那冷冽的眼神到他那緊抿成一條線的薄唇,都跟陸江北大大不同。普天之下,相似之人何其多,不過湊巧被她撞上了罷了。
她心頭暗鬆一口氣,笑自己因為身體太虛弱,連眼睛看人都看花了,不過……自己有得罪過這個病少年嗎?他為什麽這樣用這般冰冷的目光死盯著自己?
寧淵扶著苦竹站直身子,驚奇地瞪眼問她:“你……認得陸江北?”
何當歸更加驚奇,眼睛瞪得更大:“你……你也認得陸江北?”長相也相似,又認得陸江北,莫非兩人是親戚?
寧淵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想了想,才一字一頓地答道:“沒有,我不認得他,我隻是聽風揚提過這個人,還說過我跟他的容貌有三分相似,至於陸江北這號人物,我是從未見過的。”
“哦,其實我也隻見過陸大人一次,”何當歸點點頭,天下間無奇不有,有兩個容貌相似的人也未可知,不過,她還是由衷感歎道,“可是這位小兄弟,依我瞧,你跟陸大人不是‘有三分相似’,實不相瞞,你們的麵容簡直有五六成相似!你的眉毛、鼻子和下巴,簡直就像從他臉上直接取走的一樣!你去跟認識陸大人的人說你是他弟弟,估計沒有一個不相信的。”
寧淵心中一陣著惱,陸江北是北直隸任上的參議,自己本以為揚州不會有人認得陸江北,才隨手易容成了他的模樣。沒想到剛頂著新做的臉出來轉了一圈,立刻就撞上了一個認識陸江北的人!雖然這小女子並未懷疑自己的臉是假的,但自己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妥……萬一日後這個小女子再碰上了陸江北,將此事告知陸江北,陸江北定然會跑去問風揚,為什麽沒聽風揚提過有一個跟他麵容酷似的朋友,看來自己下次跟風揚見麵時,要先串好一套說辭……嗯?!
寧淵挑眉:“喂,你說誰是‘小兄弟’?你多大了?”隻到自己胸口高的小小丫頭,居然管自己叫“小兄弟”?
呀呀,說漏嘴了!何當歸擺擺手說:“你聽錯了吧,其實我們揚州話說起來舌頭經常伸不直,外地人經常聽錯,剛才我說的是‘小兄長’,呃,也就是‘小哥哥’的意思。”她心頭微汗,不小心就說漏了嘴,可能是由於那一張跟陸江北相似的臉的緣故吧,她總覺得這個病少年給自己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不過現在這些都不是重點了,何當歸拿眼斜覷著對方,心中略有不悅地發問道,“貴客你既然已經病得吐血不止了,怎麽不回屋裏去躺著,反而溜達到這苦竹林裏來了呢?”你不知道你礙到我的事了嗎?苦竹林是我一早預定要用的!
寧淵瞥了她一眼,吐出了“我來散步”四個字,轉身就踏上了那條被落葉掩埋的小徑,往竹林的裏麵走去。這種陰森恐怖的地方,那個小女子肯定不敢走進去的吧,隻要走進了這片竹林的深處,那裏就是他一個人的天地了,他就可以安心地……嗯?!
寧淵猛然轉身回過頭,憤憤地問:“喂,你幹嘛跟著我?誰允許你走進這竹林裏來的!”
何當歸指著地上的小徑,很認真地告訴他:“客人,你病重眼花了吧,我跟你走的並不是同一條小徑,怎麽算是跟著你走呢?你瞧,從這裏開始就分岔了,你應該是往那邊去散步的吧?而我要去的是那邊,”說著用兩根纖細的食指比出一東一西的兩個方向,並且認真地叮囑少年說,“而且你散的差不多就快回去吧,除了東邊兒的林子之外你千萬不要隨便走到其他的地方去,實不相瞞,我們家這片竹林的西麵、南麵和北麵都曾死過人……那些人都是年紀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廝,聽說他們死的時候……屍首都不大完整了。”
寧淵聽得又好氣又好笑,這個小女子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她居然跑來講這些話嚇唬自己,她知道自己經曆過什麽嗎?不過,寧淵此刻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每講一句話都會扯痛腹部那被陸江北的寒清掌擊中的傷處,當下他也沒工夫跟她做言語糾纏,隻說:“那你除了西邊也別走到其他地方去,聽說在這種有霧氣升騰的苦竹林裏……魑魅魍魎特別的多。”
於是,兩人一左一右地在苦竹林入口處的小徑上分道揚鑣,各自去物色自己心目中的理想避風港。
何當歸往西走了半個時辰,依然沒有走到這片竹林的盡頭,不過再往後等走到了更深處的時候,地上的砂礫和石子就漸漸變成了大石頭,再往裏去,一叢叢密集的苦竹匝中漸漸有了與她一般高的巨型岩石。於是,她在怪石嶙峋的亂石堆中找了一塊上半部分凸起的巨岩,把自己的鬥篷摘下抖在了巨岩下方,然後盤膝而坐,開始用一種名為“三陰交通百會之九法”的入門心法開始進行調息。
半個時辰後,覺得此法收效甚微,經脈中的真氣還是如同一大捧丟進熱油鍋中的涼水一樣四處飛濺,她又換用了一種左膝跪地、右膝向後抬起、右腳腳麵抵住身後岩石的運氣姿勢,默念“鐵杵成針訣”的速成心法行氣。
就這樣,她從中午打坐調息到天黑,換用了五六種心法口訣,因為她前世從未碰到過這種類似“錢多得數不完”“內力高得恨不得自廢武功”的特殊經曆,所以她空有各種行氣的法門,卻從沒有實踐過任何一種,如今連初窺門徑的程度也未達到。五六種運氣方法,加上十幾種據說能事半功倍的運氣姿勢一番摸索下來,還是收效甚微,唯一的好處就是她把胸口以上的幾處大穴封上了,即使再發生間歇性的真氣暴走導致血氣上湧的情況,血液也不會從喉間噴出來了。
至於“此路不通”之後,它們會從胸口以下的下半身的哪個地方出來……因為她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情況,所以對這種事沒有經驗。不過她自我安慰地想道,按常理說,應該不會像女孩兒家的小日子那樣子出來吧,畢竟男子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沒有這條出口,說不定還有一條男女通用的更佳途徑吧。
“咕咕——”何當歸摸了摸扁掉的肚子,才想起上一次她吃飯已經是七八個時辰前的事了。
老太太那邊大概連晚飯都已經用過了,她們見到她一直把自己關在房裏補眠,說不定已經推門進去查看情況了,若是看見被子下麵沒有人肯定會有一番吵鬧,若真是這樣,她就說自己太想家了所以出來遛個彎兒吧。蟬衣她們應該也一早就到羅府了,還有自己的那幾件行李箱籠,之前因為老太太和湯嬤嬤上車,自己就隻好把那些東西打發下去等後來的馬車了。
希望那些東西都還安然無恙,尤其是那一大瓶烈酒泡大棗,十幾斤重的酒壇子可是自己一步一步挑下山的,相信老太太見了那九枚大棗,一定會老懷安慰的……
自己要在羅府站穩腳跟,唯一能指望上的就是老太太,而老太太表麵上一碗水端平,對自己也有真心實意的關懷,可是不管論到了哪一處,她待自己都是遠遠不及對羅白瓊或羅白芍中任何一人的一點零星微末的寵溺。雖然自己隻想在羅府有一席之地,不願主動去招惹羅白瓊或羅白芍,但是上天注定她們跟自己是兩虎一兔的天敵,倘若她們不主動找上門來挑釁生事,自己的名字盡可以倒過來寫。
有了自己那九枚神奇的沙玉棗,這一局誰是虎,誰是兔,羅府中的一雙雙瞳瞳之目都盡可以來關注關注……老太太的嫡親孫女被送進水商觀,這樣的安排會讓多少人晚上睡不著覺呢?
這樣一番思慮下來,何當歸已經沿著之前自己在苦竹上做的記號,順利走到上了來時的那一條小徑,隻需順著小徑穿過這一片看上去像是新近栽種的湘妃竹林,她就能走出這一個在天黑時分看起來更加令人心懷惴惴的陰森之地。因為受到了神棍柏煬柏的深刻影響,何當歸一直都不大相信鬼神之說,然則人的心境是會隨著環境氣氛發生改變的,這一刻,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背脊冒起一陣陣的寒意,就好像方圓百尺之內出現了什麽百獸之王,令其他小獸發出戰栗時的那種寒意。
對了,不知道那個給自己帶來一些怪異感覺的病少年的吐血之症怎麽樣了……之前自己急著去覓地調息,也沒仔細想他究竟是哪裏讓自己覺得不對勁,現在再回想起來,令人覺得最奇怪的莫過於他的麵色了。一個從大街上吐血一直吐進羅府裏的人,麵色居然是白中透粉的,怎麽想都覺得奇怪,就算他的血氣特別的旺盛,失去一口兩口心頭血根本不在話下,那他的攢竹穴也應該有黑氣才對……
何當歸搖搖頭,真是想不透,不管他了,反正是老太太做主把他帶回羅府治病的,就讓三清堂的坐堂名醫們去操心他的肺癆吧。當下雙足疾奔,幾步穿過一叢新翠欲滴的湘妃竹,回到了苦竹林的邊緣地帶。
她頓時大鬆了一口氣,仿佛從另一個世界回到了人世間的感覺,難怪這個地方被封為“鬧鬼聖地”,如今看來不是那些流傳了此事的人太膽小,而是這個地方真的有點邪門。不知道是不是天黑的緣故,讓她的目力有所偏差,為什麽苦竹林邊緣的空地上會有這麽多的……大塊大塊的黑色羽毛?她不記得自己中午經過這裏的時候見過這些東西……何當歸滿心疑惑地走上去。
她的確看錯了。
那些不是什麽“大塊大塊的黑色羽毛”,而是“大塊大塊的”烏鴉的骸羽!不是一塊兩塊也不是十幾二十塊,而是滿滿一地——
鋪滿一地的碎羽、殘屍和已經幹涸的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