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迢憂心忡忡地從營帳前走過,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連著兩日,公子將紫霄擱在他中軍大帳的榻上,衣不解帶地照顧。紫霄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就用一種癡纏的目光盯著公子看。

而那天在方陣裏,是誰放出那支冷箭,紫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又是怎麽突破重重關卡,出現在陣中央的——這些不容忽視的疑點,公子全都拋在腦後了。如今,排在最前麵的是紫霄和她的傷。

熠迢試著提了提,那日的擋箭之事,可能還有其他“內情”在裏頭。

公子似笑非笑,一語點破了那層窗戶紙,“熠迢你是在暗示,有人在暗處引導著這一切,先放出冷箭,再安排紫霄擋箭,讓我因為感激而將紫霄留在身邊,而實際上,紫霄就是他們一顆探路的石子?”

熠迢啞然,公子如此直截了當,看得不可謂不透徹。可聽公子這個語氣,帶著微微的嘲諷,令人迷惑……“公子您也認為,紫霄留不得,對吧?”

“為什麽?”孟瑄反問。

“那女人背後一定有高人指使,她今天能為你擋箭,明日也能在背後捅上一刀!這種狐媚女子,絕對不能留在……”

熠迢還沒說完,寬闊的床榻上麵,被層層柔軟的獸皮包裹著的小女人嚶嚀一聲,醒轉過來。孟瑄立即過去察看,關切地詢問:“你覺得怎麽樣?除了胸口,還有哪裏不適?口渴嗎?”

紫霄睜著一雙水霧彌漫的眸子,喃喃自問:“我是在做夢嗎?不,這一定不是夢,因為就算在夢裏,夫君你也沒這麽看過妾身。如果這是夢,就讓妾身永遠不要醒好了。”

孟瑄道:“你振作些,這次的箭傷雖然凶險,不過用心療養也能很快好起來——熠迢,水囊拿來。”

熠迢睜大眼,公子居然要親身照料紫霄,還支使自己遞水?

不情願地一伸手,半袋水。

孟瑄又說:“太涼了,弄熱再拿來。”

熠迢叫:“什麽?!”

“我說,你去設法將水弄熱,紫霄有傷,不能喝涼水。”孟瑄轉頭對上熠迢的眼睛,慢慢複述道。

熠迢氣結,公子他在生氣,為了這個女人!

紫霄驚慌地插嘴:“不用熱了,我、我就這樣喝就行了。”

熠迢哼一聲,扯著軟趴趴的水囊走出帳篷,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挖出紫霄的幕後指使,讓公子看清楚這女人的真麵目。

可是要繼續這樣下去的話,他真不知道紫霄在公子心目中還要攀升到多高的位置,又會做出什麽不利於公子的事。“不行,下午一定要進城一趟,去廖府找小姐說說這幾天發生的事……”熠迢自言自語地低頭走著,跟迎麵而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熠迢看時,吃驚地發現,來人是安寧侯段曉樓,還有左威衛將軍廖之遠。兩人的臉色都漆黑鐵青的。

調整了外交表情,熠迢說:“旗牌官熠迢給二位大人見禮了,二位雖有軍職在身,可並不是我軍中之人,不行文,不拜帖,就這樣乍然現身我軍中,恐怕不合規矩吧?軍營重地,還是請二位……”

“孟瑄呢?”段曉樓一把揪住熠迢的領子,赫然打斷他的鳥語。

熠迢毫不畏懼段曉樓,依然公事公辦地說著:“我家公子沒有侯爺這樣清閑的福氣,他連日操勞軍務,身體抱恙,來軍中的訪客們如果沒有重要公事,一般都是由我接……”

“孟瑄!那個死人在哪裏?”段曉樓目光凶狠,就像吃人之前的熊罟。簡單的問話出自他口,更像是在問殺父仇人的名字。

左旁的廖之遠開口提醒:“你再不說,他就放火燒營,放水淹營了。”

熠迢頓了頓,道:“公子在午睡,二位大人想見他的話,容我先去稟告一聲。”

“中軍大帳在這邊,對吧?”段曉樓直接問廖之遠。

廖之遠道:“孟家軍的主將營都偏左,直走應該就是了。看,那座最大的……”

隻聞“嗖”的一聲,段曉樓推開熠迢,原地消失。

熠迢氣惱地彈地而起,拍動褲腳的灰塵。廖之遠看他一眼,悠悠道:“看來,你還不清楚出了什麽事。那小爺就大發慈悲告訴你好了,反正都是七天前的舊事了,知道不知道都一樣。”

“何事?”熠迢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覺。

廖之遠啟唇,慢慢說了一句話,正好有風經過,呼呼吹響。

熠迢拍灰的手停下,麵上是無以複加的震撼,以及悲痛。反複念叨著,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

“咚!”

段曉樓踢飛了帳篷前的火欄架,火星漫天亂飛,他兩個箭步直衝進帳裏,“孟瑄,給我滾出來!”

孟瑄不像熠迢說的,勞乏於軍務,正在午睡,而是手持一隻小巧玲瓏的金算盤,撥弄著清脆悅耳的節拍,滴,滴答滴。與之相合的,是床榻上穿著素衣、簇擁著一團豹紋皮毛作被子的女人。她麵色蒼白,連嘴唇都是白的,唇間橫著一柄兩寸長短的紫笛,吹出一段旋律。

段曉樓精通音律,一下子就捕捉到旋律中的愛意纏綿,悱惻悠長。

再看那女子,他也認得。有一次去孟府,碰上孟瑄練功失控,懷裏麵抱的女人就是眼前這一位。那次恰好被廖青兒撞見,氣得不輕,還將蚊帳和房子一把火點了,差點沒鬧出了人命。當時,段曉樓以為孟瑄是迫不得已,可是看眼前境況,似乎並不是被迫,而是豔遇,是兩情相悅!

段曉樓冷笑一聲:“好一曲琴瑟和鳴,我以為孟沈適隻會打仗,原來彈唱拉弦也是拿手好戲。”

算盤停撥,孟瑄靜靜觀察來者氣色,十分不善,頓一頓道:“陸總管的錦衣府忙得熱火朝天,段小侯爺不去幫忙,怎麽有空來我這裏消閑?這所營地不比別的,就是燕王也不能擅闖。”

“哦,七公子是怪我攪你清淨了。”

孟瑄道:“雖然你出現的方式真的很吵,可我不跟你計較這個。有事請直說。”從段曉樓的表現看,直覺地猜出,他的來意跟何當歸有些關聯。想到多日不見麵的丫頭,孟瑄的心砰砰跳如擂鼓。

段曉樓又是一聲冷笑,道:“你叫我直說,我就直說了——還記得嗎,你欠我一條命,我是上門討債來的。”

“哦,如何討?”

“一條命的債,當然是一條命還了。”

段曉樓空手在空中虛握,祭出一柄方天畫戟,“咣”地向前一揮,冰刃橫在孟瑄的頸間。孟瑄不明白他的意圖,冰刃上感覺不到半分殺氣,隻有……悲憤?孟瑄沒有躲開。

“孟瑄,你還有什麽想說的嗎?”段曉樓咬牙問。

“想不出來。”孟瑄道。

“那就受死吧!”

頸間的冰刃往前一送,紫霄睜眼大叫:“不要!不要殺我相公!他什麽時候欠你一條人命了?”

段曉樓不怕她不問,正等著她來問,“什麽時候欠下的?就是上次兩位在房裏好得密不可分,廖小妹點了一把火助興,最後我用寒冰真氣滅火救人那次。怎麽,你們想賴?”

紫霄不服氣地低喊道:“你救火救人,我們夫妻自然對你感激不盡,可你堂堂侯爵,用這個理由來殺人也太過分了!施恩莫望報才對。”

她口中的“我們夫妻”四字,徹底激火了段曉樓。

“孟瑄,我的施恩,和我的退讓,”段曉樓不看紫霄,卻看著孟瑄說,“從前是有條件的。現在,你太讓我失望,我要跟你一次清算總賬。”

冰刃又近了半分,劃破小麥色的肌膚,鮮血流下來。紫霄捂眼大叫,“不要!”

再深入半分,就是殺人的距離。段曉樓問:“你不打算求饒嗎?”

孟瑄閉眼,慢慢地背誦孟家的家傳祖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此刻屈服,事後被父帥知道我違背了祖訓,也會跑來追殺我的。”

話落,段曉樓抬手握緊畫戟柄,狠狠往前一鬆。

碧血四濺。

孟瑄倒在地上,紫霄瘋狂地尖叫,“來人呀,殺人了,他殺了我相公!”

“很好,這樣你我就兩清了。自今而後,你和‘她’也是兩清。”段曉樓不再多看一眼地上的人,轉身走的大步流星。

廖之遠斜倚著帳外一株低矮的老梅樹,雙手抱胸,意態懶散地嘖嘖一歎:“問世間情為何物,隻教人一塌糊塗。這下好了,何當歸死了,段少又殺了孟瑄,死也死得熱熱鬧鬧。”

可段曉樓的報仇和怒火還在延續,自從在小沙彌那裏聽聞,何當歸死得很慘,死了整整七天了,段曉樓就全身浴火,隻想到處殺人。

段曉樓與齊玄餘關係匪淺,知道他由道轉僧,也認得他手下的小沙彌。

小沙彌說:“可憐那位清寧郡主死得好慘,死後連屍身也不能保存下來,就隻剩一塊血跡斑斑的帕子了。”

段曉樓眼前一黑,“你,你說什麽?”

“本來七日之前,郡主在老宅裏被凶煞可怕的獸人擄走,我們師父就安排部署,想聯合孟將軍救她出來。我們進不去騎兵營,就先來侯府找您,可您也是整日未歸,無奈隻好直接出城碰運氣。遇著了孟將軍的親隨,滿口答應的好,說要出兵救郡主。可連等幾日,都未見著一兵一卒。阿彌陀佛,郡主死得真慘!我師父正在為她做道場超度!”

“……”

死了,她死了。

衝出軍營的段曉樓翻身上馬,仰天暴喝一聲,策馬狂奔了一場。他要去報仇的下一站,卻是皇宮大內!

守宮門的侍衛全都認得段曉樓,可認得也不能隨便放人進去,否則出了岔子,誰能擔得起?此時的段曉樓看起來好凶,雙目充斥著纏繞的血絲,對熟悉他的人而言,這是個完全陌生的段曉樓。

“侯爺,宮裏的規矩您是知道的,無旨意無宣召不得入宮。您剛辭了禦前行走的差事,現在這個時辰想進宮,須得……”

“滾開。”段曉樓殺意畢露。

“侯爺,您……”宮門守衛驚懼交加,卻更不肯讓路了。段曉樓這副模樣,打算進宮幹什麽?

段曉樓身後依然跟著廖之遠。

廖之遠不出手,隻充當“代言人”的角色,適時補充道:“各位自求多福,現在的段少脾氣不好,刀很凶的。其實他想殺的人隻是住在宮裏,又不是當今天子,你們不妨把路讓開,讓他去出口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