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茶裏無毒?”朱允炆擰眉瞪著麵前的醫師,命令道,“那你飲一杯給本宮看。”

醫師跪伏在地上,哆嗦著手捧起了桌上的冷茶,仰頭一口飲盡,證明他所言不虛。朱允炆頓時心生疑竇,茶水中沒有毒?可剛才他親眼所見,何當歸喝了一口茶就倒下,羅川樸還斷定她身中劇毒,命不久矣。難道說,他們是串謀的?

“來人!引本宮去後院!”

朱允炆大步衝出去,要親眼看一看何當歸是生是死。太監打著兩排宮燈,快走到後院的時候,一個八字胡的白胖中年人小跑過來,喘著氣稟告說:“殿下,出事了!宴會的菜饌撤去後,有個太監偷吃了盤中一塊鴨肉,就突然七竅流血而亡了!”

朱允炆腳步一頓,鋒利的眸光掃向中年人,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有毒的鴨肉,來自哪一張桌子?今晚的宴會是誰操辦的?”

中年人露出猶豫的神情,吞吞吐吐地回答道:“那道水晶板鴨是清寧郡主桌上的菜……被吃去了不少塊,應該是郡主本人食用的。此外,小臣讓人用銀針試過了宴上其他的菜,證實都安全,有毒的隻是那盤鴨肉。”

一股火冒上來,朱允炆雙手握成拳,力道之大,竟然握斷了拇指上的老玉扳指。處於暴怒邊緣的他,麵上反而浮現出一抹奇異的笑。他笑著說:“將一幹負責操辦宴會的人,全部綁了來見本宮。”

中年人為難地道出真相:“殿下容稟,小臣在檢查菜饌的過程中,有個丫鬟躲在廚房外鬼鬼祟祟地偷看,被小臣抓個正著。刑訊拷問之後,才知她是王美人的侍婢,被銀子買通了,在宴會上清寧郡主的菜中下毒。小臣正要問出她的主使之人是誰,她卻咬破牙後的毒囊,毒發身亡了!”

朱允炆聽到王美人的名字,立即垂頭陷入了沉思,等再抬起頭時,他的怒氣完全消失了。

這個王美人是四叔送給他的女人,進東宮兩年多都安安分分,原來,是在這兒打著埋伏嗎?朱允炆朱唇一勾,眼前浮現了四叔朱棣正氣凜然的英偉麵容。

至於四叔內心和外表是否一致,朱允炆也是花了很多年才研究出來的。他那位在皇儲奪嫡中一直保持低調,在二叔秦王、三叔晉王和十七叔寧王的較量中始終處於中立,自始至終維護皇權的好四叔朱棣,也是一個胸懷帝王之誌的人。

朱允炆遣散下人,獨自來到府西花廳的暖閣,柴美人的住處。這時已是三更時分,柴美人更換了象牙綢月牙紋寢衣,坐在一桌顏色鮮亮的小菜前,燭影搖紅,將她襯托得分外嬌媚,笑靨怯弱不勝。

朱允炆在她對麵坐下,吃了一筷青筍,用了半碗小米粥,心緒漸漸平複下來,找到了合情合理的答案——他們姓朱的男人,身體裏都留著好戰和野望的血液,又距離那個象征無上權力的位置僅一步之遙,任誰都想押下籌碼博一回。

“殿下,多用些這碗冬菇蝦仁,婢妾特別花心思做了這道菜呢。您昨夜睡眠中咳了兩聲,醫師說冬菇對您的身體很有益。”柴雨圖笑吟吟地舀給他一盅晶瑩誘人的蝦仁。

朱允炆默默地吃下那雙玉手夾來的每一樣菜,思緒一飄,眼前卻不受控製地浮現了另一個少女的臉龐。

那少女的姿容比起他的侍妾差遠了,生著一張圓圓的蘋果臉,兩腮帶著點太陽曬起的暈紅,鼻頭微微上翹,嘴唇總是嘟嘟著,一張一合地抱怨這、教訓那。當時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以為他隻是賣畫的潦倒書生,還周濟了他兩吊銅錢。

朱允炆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嘩啦啦的銅錢聲響,一雙圓圓的杏子眼滴溜溜地望著他,一串剛炸好的排叉金黃可愛,顫巍巍舉到他的鼻子上。

“喂,小文子,我請你吃排叉,給,拿著!”

“放開肚皮盡量吃,吃完還有!”

“你吃東西怎麽比女人還秀氣呀?就跟我家小姐似的,一個湯圓四口還咬不完!”

“你怎麽一直捂著你的腰,是胃疼嗎?在這兒等著,我給你買小米粥去,我家小姐說了,胃疼時喝小米粥比吃藥管用!”

“小文子,你快看快看!那邊來了一群官差,他們都在看你呢——嗚哇!手裏還拿著畫像,正在比對你的臉!喂,你、你該不會是江洋大盜吧?”

“小文子,我是來跟你辭行的,我要回揚州去找小姐了……”

“……殿下!殿下?您還好吧?”柴雨圖奇怪地呼喚著眼神渙散的長孫殿下,將一隻描花小碗推到他麵前,“您再用半碗粥吧?”

朱允炆埋著頭,靜靜盯著那碗粥,一口一口,慢慢地飲下。他專注的神情令柴雨圖感到不安,仿佛是有什麽事情脫出了她的控製,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滋生著野草。剛想起一個話題,打破這詭異的沉默,門外突然響起了爭吵聲。

“站住,說你呢!你是那個院裏的下人,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你就亂闖!”說話的是柴雨圖的貼身婢女薔薇。

回話的是一個稚嫩的太監聲:“姑姑好,奴才是東雨閣的小潞子,奉了張美人之命,來請長孫殿下過去一趟,十萬火急。”

薔薇高傲地笑了:“張美人來請殿下?不好意思,殿下和柴美人已經歇下了,哪兒都不會去。你回去告訴張美人,請她明日再找殿下說她十萬火急的事。”

這番對話,房中的柴雨圖和朱允炆聽得分明,柴雨圖暗暗皺眉。因為她的得寵,致令底下的丫鬟也趾高氣揚起來,這可不是一個好兆頭。越是蒸蒸日上的關鍵時刻,越該表現的謙遜恭敬才是。薔薇的話落在長孫殿下耳中,不知心中做何感想?

柴雨圖悄悄拿眼溜朱允炆的臉,後者仍隻是出神,仿佛正在回憶著什麽。

太監又求告了兩聲,讓薔薇進去通稟一聲,薔薇堅決不允,太監突然語出驚人地喊道:“醫師說張美人有喜脈了!張美人求見殿下,難道你敢阻攔嗎?”

薔薇一愣,屋裏的柴雨圖也一愣,朱允炆從青澀的回憶中抽身,丟下手中的調羹,起身去了東雨閣。柴雨圖甚至沒來及行禮送他,就眼睜睜地看著他筆直的身影走遠。她扶著門框站立,心中醞釀著一個又一個毒計。

朱允炆來到東雨閣,一進門就聽見張美人哼哼唧唧的哭聲,心生不悅,掀眉問:“怎麽了,不是說有喜了?你哭什麽?”

張美人難得見朱允炆一次,掙紮著從床上起來,她的嬤嬤連忙扶住她,大驚小怪地叫道:“醫師才說了您的胎息虛弱,讓您臥床靜養,您這會兒又何必苦撐著起來?長孫殿下仁厚,怎會跟您計較這點禮數?”

朱允炆抓住了話中重點,皺眉問:“胎息虛弱,怎麽回事?”

嬤嬤扶著張美人坐好,才回身磕頭稟道:“醫師診斷說,張美人長期食用寒涼食物,以致宮寒不宜有孕,現在好容易懷上了,想保住也難。求殿下給張美人做主,她是被人故意害成這樣的!”

“此話怎講?”朱允炆皺眉。

嬤嬤說:“兩個月前,柴美人帶著一道冰鎮西瓜銀耳盅來拜訪張美人,張美人一時貪涼吃著喜歡,柴美人就叫廚房每日都做了端過來,張美人不察之下,連吃了兩個月的冰盤。柴美人的險惡用心,簡直昭然若揭呀!”

張美人一直哭,朱允炆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她立刻就斷了哭聲,怯怯地觀察朱允炆的反應。

醫師熬好了熱騰騰的湯藥,進來捧給張美人的嬤嬤。朱允炆長眸緩緩眯起,輕聲問醫師:“她的胎象如何,還能保得住嗎?”

醫師弓腰答道:“張美人有孕已兩月餘,可胎息卻非常脆弱,照這樣下去,這一胎保不到第五個月。”

朱允炆周身迸出寒氣,揚手打翻了嬤嬤捧的藥碗,滾滾藥汁澆了她一手一身,疼得她殺豬一樣嚎起來。朱允炆笑問醫師:“那你還給她煎藥作甚?”

醫師哆哆嗦嗦地作揖過頭頂,說:“小人暫時用湯藥鎮住張美人的宮寒之症,是因為小人聽聞第一神醫羅脈通正在東宮做客。隻要請他用三清針法為張美人治療,此胎可保無虞。”

“果真?”

“不敢欺瞞殿下,三清針法傳世一百年,醫書上有載,它可以拔除寒氣。”

“來人!”

朱允炆背轉過身,喚來今夜當值的東宮小臣彭漸,吩咐道:“你即刻進宮,追回我的前一道旨意,再把羅老神醫好生請回來。”

彭漸滿麵焦急地擺手說:“不行,殿下,現在咱們什麽都做不了了!”

朱允炆擰眉,慢慢問:“什麽意思?”

彭漸呈上一封書信,講出了目前最嚴峻的形勢:“宮中來信說,今晚皇上昏迷之後,三千禦林軍突然闖入宮禁,換下了值守的禁衛軍,包圍了極德宮,將皇上軟禁了!連我太公羅脈通也被困在裏麵出不來了。咱們的人冒死送出這封信,之後就斷了訊息,恐怕凶多吉少!”

“三千禦林軍出動?”朱允炆後退兩步,連連搖頭並發出冷笑,“我的好四叔,皇爺爺的好兒子!”

“不!不是燕王幹的!”

黑漆漆的院子裏又走進一個人,是彭漸的兄長彭時,他一身戎裝,衣袍的下擺上沾著點點血跡,都是別人的血。他沉聲分析道:“燕王如今根本不在京中,如果是他掌管的禦林軍逼宮,他肯定會親自坐鎮指揮。”

這時,房中的張美人受到驚擾,觸動了胎氣,捂著她的小腹,在床上痛苦地哀嚎起來。

朱允炆煩心地揮揮手說:“罷了,別的姑且放在一邊。彭時,本宮知道你也會用三清針法,快去給張美人施針,保住她的胎。”

彭時還劍入鞘,埋首回稟道:“殿下恕罪,我不是大夫,而且我的針灸術粗陋,實在不足以救人。不過我聽說,清寧郡主如今亦做客東宮,殿下何不請她來救張美人?”

“清寧郡主……”

“沒錯,”彭時的黑眸在夜空中愈顯明亮,風吹散了他的聲音,他放低聲音說,“隻要郡主肯幫忙,不光張美人的胎,連圍宮之困也可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