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跟青兒說了半宿的夜話,從淩妙藝談到了孫湄娘,又談到死去的八少爺展示給她們的死後世界,不由發出各種感慨。
後半夜,青兒的舌頭越來越遲鈍,漸漸睡著了,隻剩何當歸仍然沒有睡意,惦記著藏身酒窖的孟瑄被褥夠不夠厚,茶水有沒有熱的,突然想到,他夜裏口渴時可別拿著一壇壇酒釀喝個沒完。她起身披了一件梨花罩衫,扇滾了兩壺藥茶就端著過去了。
從穿堂過去,她走進一間不起眼的小屋,這裏有個暗門通酒窖。遠遠的,她見酒窖的門縫裏透出明亮的光來,疑惑孟瑄這麽晚還醒著,還點這麽多燈燭,難道房裏不隻他一個人?於是放輕了腳步。
“啪!”清脆的打擊聲。
何當歸立刻分辨出,這是落棋子的聲音,孟瑄在下棋?這麽高的興致,是在跟誰下棋呢。接下來的聲音解答了她的疑惑。
“小七將軍的武藝雖然出眾,棋藝卻平平,再走上十招,我又要贏了。”一個帶著笑意調侃的男聲。
是段曉樓!
何當歸睜大了眼睛,孟瑄居然在跟段曉樓秉燭下棋?她錯過了什麽精彩戲份?
孟瑄慵懶的聲音裏帶著三分醉意:“小侯爺仔細看好了棋盤,如今我已侵占了半壁江山,隨時有翻盤的可能,你還是多留神一些,不要大意失荊州才好。”
何當歸皺眉,聽聲音,孟瑄果然喝了不少酒!早知如此就不安排他住酒窖了。她很想拿碗藥茶進去灌一灌他,這熟地藥茶解酒也頗好用,但又想多聽聽孟瑄、段曉樓的對話,這兩個人什麽時候有了半夜對弈的交情?
偏她想聽時,他們又都不說話了,酒窖裏隻剩下“啪、啪”的棋打棋盤的聲音,開始還是正常速度,漸漸卻變得像是驟雨狂打荷葉,一個喘氣兒的瞬息中,就有十多下清脆急促的聲響敲過。聽得何當歸頭皮一陣發麻,裏麵的人是在下棋還是在砸棋?他們還不嫌困得慌。
然後,落棋的聲音停頓片刻,出現了以下一段詭異的對話:
“我到腰了,你到哪兒了?”孟瑄問。
“巧的很,我也是剛到腰上,除此之外,我的手指也能動了。”段曉樓說。
“嗯?我的手指一直能動,”孟瑄的聲音略有疑惑,“難道你是從下半身開始的?那你的腰一定很痛囉?”
“還好,我不覺得哪裏不妥,”段曉樓的聲音裏有著咬牙切齒的意味,仿佛用力在忍耐著什麽,“小七將軍你從上半身開始,頸椎也一樣會疼,而且後勁兒更大,到時候你可別哭。”
何當歸腦門上冒出一粒汗,他們兩個人到底在幹嘛,又是“上半身”又是“下半身”,不由她的想象不自由發散開來。
孟瑄“哈哈”朗笑出聲:“不勞小侯爺為我操心,我頸上戴著小逸送的玉飾,可以避開一切疼痛。而且她的銀針精妙無雙,我讓她紮哪兒她就紮哪兒。”
段曉樓咬牙笑道:“如今生死都不確定,這些兒女情長留著以後再想吧,別指望我會救你。不過你放心,你死之後,我會幫你好好照顧她的。”
“這話還給你,”孟瑄還擊說,“你死之後,每年清明和盂蘭盆節,我都帶拙荊去為你掃墓,你盡可放心去。”
這時,室內乒乒乓乓地響成一片,有短兵相接的刀刃聲,酒壇碎裂的瓷片聲,嗆鼻的酒香撲麵而來。下一刻,幾聲暴喝同時響起。離酒窖門十丈開外的何當歸,一陣頭暈目眩,端不住手中茶壺,連忙擱到地上,扶牆而立。她覺得鼻端一熱,伸手去摸時,竟是殷紅的鼻血!
剛才那一刻,酒窖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她很想進去看看,可頭還是暈的。
一片嘈亂聲中,孟瑄快速地問:“要不要合作一回?我的上半身能動,你的下半身能動,足有一戰之力,我知道你我之間死了任何一個,她都會非常傷心。”
段曉樓則沉聲說:“合作可以,你先把她讓出來。”
孟瑄嗤笑一聲:“你的夢做夠了沒有,這時候還說這麽不著調的話,她吃藥忘了我,卻還記得你的情況下,選擇嫁的人仍然是我,你還不死心?”
“廢話少說,各人自掃門前雪!”
段曉樓的聲音伴隨著一陣爆響,喘息也漸漸變得急促起來,下一刻,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段少,先送你上路,去陰曹地府當你的情聖吧!”
原來裏麵還有其他人!還是刺客!何當歸大驚,覺得那個陰冷的聲音有兩分熟悉,但想不起是誰。她想進去救人,可不知為什麽,太陽穴還是突突的跳。多怪的事情,她的內力都快接近兩甲子了,相當於兩個六十歲老頭子練了一輩子的功力,就是比孟瑄也差不了多少,為什麽剛才幾聲暴喝過去後,她立刻頭暈得站不住了,裏麵的刺客究竟是誰?
聽起來,段曉樓和孟瑄都處於下風,甚至不能保命的狀態?
何當歸想到,就算她高喊“有刺客”呼叫援兵,外院的護衛也不知什麽時候能來,萬一沒他們的幫上忙,卻在事後驚動了保定侯,讓保定侯知道了孟瑄偷偷回京的事,不知會否上演一出“孔明揮淚斬馬謖”?
她按壓著太陽穴,從荷包中翻出一隻高頻狗笛,是青兒做來訓練小狗用的,吹出的聲音隻有狗能聽見。不過她現在要叫的卻不是狗,而是……
“漱——漱——漱。”
才剛開始吹第三聲,天上就突然出現了一個蝙蝠形的黑影,穿過回廊,從空中展翅落下,一個幹瘦的四十歲男人出現在她麵前。
“姑奶奶,你以後別吹那個笛子了行不行?”雪梟十三郎苦著臉說,“每次聽見我的耳朵都像有芒針在紮。”他天生一雙狗耳朵,隻有狗能聽見的聲音,其他人都聽不見,他卻可以在三裏之外捕捉到,而且一聽就疼得捂耳朵。
何當歸鬆了口氣,看向來人。她一猜雪梟就沒離開過這附近,還在暗處某個角落等她配的解藥,因為他在青州中了一種奇毒,而她是他至今為止能找到的最好的配藥師傅。
“事出緊急,我才想到這個辦法,”何當歸一指酒窖的門,說,“孟瑄、段曉樓,你把這兩個人救走,快!”
雪梟耳聰目明,又天天在這附近晃蕩,因此他對這裏發生的事一清二楚,但他不願招惹麻煩,便裝看不見了。兩邊的人都很麻煩,他才不想蹚這個渾水。他聳肩說:“那兩位大人物對付不了的人,我能有什麽辦法?姑奶奶你別難為我了。”
何當歸眯眼道:“誰讓你打了?你抓了他們兩個就飛,飛得越高越遠越好,剩下的交給我來應付。你不想一次性解了你的毒嗎?我已經研究出解藥配方了,你看著辦吧。”
一聽解藥,雪梟麵上露出渴望的神色,他實在吃夠這種熱毒的苦頭了。咬了咬牙,他足尖微點衝過去,酒窖的門被撞開,明亮的燈火霎時照亮了回廊。
何當歸站的角度關係,看不見室內所有人,卻見了一幕奇景——
孟瑄坐在椅子上,雙手托著段曉樓的兩個手肘,使段曉樓在空中傾斜倒立,甩出一個又一個大圓弧,像放風箏一樣。段曉樓的雙足在瞬間踢出了上百下,足影快得讓人看不清,“呼啦啦”踢飛了一片兵器。
估計刺客不止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何當歸奇怪地想,孟瑄甩段曉樓?這是什麽奇怪的招式?
隨即,她注意到孟瑄的下身袍服和靴筒上有一層晶瑩的冰霜,同時,段曉樓的上身衣襟也有類似的冰霜,雙手僵直……再聯係孟瑄剛才說的“我的上半身能動,你的下半身能動”,要跟段曉樓合作,一起共禦強敵,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他們兩個都中了敵人的招了!
雪梟衝進去,依著何當歸的吩咐,他將二人都擄走,從另一側的後門衝出去,風馳電掣而去。
直到現在,何當歸還沒有看清來的刺客是誰,隻是聽聲音有些熟悉。她知道剛才在門口說的話,裏麵的人也能聽見,現在孟瑄等人走了,他們說不定會轉換目標,拿住她當人質。
剛這樣一想,酒窖裏已經衝出了五六道黑影來,何當歸雖然想跑,可頭暈還沒過去,還是別輕舉妄動的好,敵不動我不動。再凝目一瞧,當先站的那個男人是……錦衣衛中的臥底,蔣毅,刺客是寧王的人!
他們是來殺孟瑄,還是來殺段曉樓,還是兩個人都不放過?何當歸蹙眉,扶著立柱站直,冷聲責問那些黑衣人:“好大的膽子,跑到孟府來撒野,你們沒想過怎麽死嗎?”
蔣毅借著月光看清她的麵容,立刻笑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算犧牲幾個人,能拿下姑娘也值得。”拿住這個女人,能一口氣控製住好幾個難纏人物,孟瑄,段曉樓,陸江北,再加上廖青兒兄妹,這些人都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蔣毅麵容細白若婦人,身形卻比高絕還高大,黑衣黑發遮蔽了月光。他將手中的硬弓丟給身後的人,從懷中取出一副蠶絲手套戴上,緩緩走向何當歸。
這種蠶絲手套,何當歸見段曉樓也有一副,戴上可以抓軟刀劍的鋒刃,手不會受半點傷,好像還可以增加掌風力度。蔣毅麵對她這樣一名軟腳蝦,也可以認真到這種程度,足見其性情一絲不苟。
不過,她還聽段曉樓說過這種手套的缺點,那就是不能沾火星,否則燒起來很難辦,再加上現在整個回廊都酒氣,也是一點就著的東西……
何當歸不知蔣毅功力有多深厚,可她攢了這麽多內力,沒道理不搏一搏,她也是有高手底氣的人了!
“哈!”
她有氣勢地斷喝一聲,打出了一陣在自己看來很排山倒海的掌風,指縫中夾著幾枚沾有烈性麻藥的銀針。
她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蔣毅沒料到她居然“神功蓋世”,因為上次白沙山莊冰窖裏療傷,她隻是沒有內力的普通人,不防之下,他真的中了一針。針上的麻藥是專用於高手身上的,何當歸幾年前拜托青兒紮過她哥,據說廖之遠隻中一針就半身不遂了,可是……蔣毅果然不簡單,居然還能正常行走,還沒有死了綁架之心!
那就別怪她不客氣了!她的火折子一向纏在靴筒上,很慶幸穿了這雙靴子出來,而且這火折子也是經青兒改良過的,可以調節火焰大小,調到最大時就是一個火把,還有噴火功能!
在蔣毅接近的一瞬間,何當歸調好火折子扔出去,轉身扭頭就走,此時身後已經響起痛苦的嚎聲,看來蔣毅中招了!不料下一刻,另外幾名黑衣人從空中包抄過來,何當歸想也不想,徑直往明晃晃的刀叢裏衝,真氣在經脈中流轉得前所未有的通暢,讓她也感覺前所未有的暢快,第一次充分體驗到有內力的好處。
她指東打西,無門無派的亂招式貫注了強大內力,一時也打得那些人找不著北。他們跟蔣毅不是一個檔次的高手,再加上想活捉她,刀也不能真砍下去,最後竟沒一人攔住她。
何當歸悶著頭往院子外跑,想將那些人引出院去,卻見青兒穿著寢衣,披頭散發地從房裏衝出來,急得何當歸大叫:“青兒危險!他們是殺手!”
“小逸放心!看我的殺手克星!”
青兒露齒一笑,雙手持一把突*,這玩意兒雖然用起來麻煩,殺傷力也不如現代手槍厲害,不過她在彈藥上喂了很多好料,正好讓這些人嚐嚐滋味兒——“爆!”“爆爆爆!”
她想起來了!這些人就是在揚州的龍舟上,暗殺她和小逸的刺客!當時她中了一箭,差點丟了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