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嬤嬤勃然變色道:“豈有此理,那些奴才竟然欺到主子頭上來!不把三小姐一個孩子放在眼裏,難道也不把老太太放在眼裏嗎?三小姐,不是我怪你,這些情況你怎麽不去跟老太太說呢?老太太肯定會為你做主的!”

何當歸垂頭歎息:“我摔了個大跟頭,滿腹的委屈,本想去找老祖宗訴訴苦的,可是路上碰到二姐和四妹妹,我一時不穩竟觸怒了二姐。我自知罪責難逃,於是便不敢去找老祖宗了。”

湯嬤嬤亦搖頭歎息,語氣中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二小姐是個極好脾氣的軟和人,三小姐怎麽又惹到了二小姐呢?”

何當歸自怨自艾地說道:“我遠遠瞧見二姐和四妹妹由幾個丫鬟打著燈籠引路,也往老祖宗的福壽園去,再瞧見她們的新衣裳在燈籠的映照下華光耀眼。垂頭自顧,我的衣裳不少地方都摔破了,又是油又是泥的,我實在羞於見兩位姐妹,就藏在了一叢美人花後麵,打算等她們過去之後就回西跨院療傷,改日再找老祖宗訴苦。不料二姐和四妹妹走到花叢前麵突然停下來,說花上有隻蝴蝶,要捉住那隻蝴蝶。沒等我有所反應,隻覺得撐在地上的手背傳來一陣劇痛,連忙把手縮回來,然後就聽見二姐的驚叫聲。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我立刻明白,剛剛二姐捉蝴蝶不小心踩到了我的手,而我真是該死,把手抽回來的時候,竟然把掌心中的血蹭到了二姐的鞋幫上。”

湯嬤嬤沉默片刻,說:“如此說來,這隻是一場意外,二小姐和三小姐你們兩個都沒料想到的。二小姐平時一向友愛姐妹,寬容下人,估計她也是因為心愛的新鞋被弄髒,一時難過才會生三小姐的氣。後麵幾個月,王啟家的還是沒把銀子給你送去嗎?”

何當歸搖頭道:“隻有一次我問得急了,嚷了一句索性明個兒請老祖宗來裁斷,王大嬸才改了個笑臉說,銀子在我的手裏是死的,越花越少,在她手裏卻是活的,越花越多,而且等過數日得了紅利,也有我的好處。”

湯嬤嬤的臉上陰晴變幻,沉聲問道:“你沒問她那銀子用在了何處?後來你收到利錢了嗎?”

“哪有利錢?後來我又去找過兩三次,依然沒有什麽結果。”何當歸往門外瞟了一眼,笑道,“紅果茶來了,嬤嬤潤一潤嗓子吧,咱們不說這些不開心的事了,嬤嬤你一定娥了吧?”

湯嬤嬤還想追問一些細節,抬眼看見那個圓臉女孩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走進門,豈料後麵也有個身影擠過來,碰歪了圓臉女孩的胳膊,一碗茶眼看就要潑出去。正當湯嬤嬤下意識地躲避茶水迸濺的時候,隻覺得眼前有綠影一晃,再定睛去看的時候,紅果茶並未潑出去,而是被三小姐好端端地捧在掌中。

何當歸一邊把紅果茶奉給湯嬤嬤,一邊衝門外低斥道:“走個路怎麽慌慌張張的,若是燙傷了貴客,可要領二十個手板!”轉頭又對湯嬤嬤道歉,“對不住,讓嬤嬤受驚了,幸好我正站起來要親自給嬤嬤奉茶,連忙上去扶了一把,這才沒讓茶灑出來,嬤嬤請喝口茶壓壓驚吧!”

湯嬤嬤點頭接過來,道:“有勞三小姐,我還真有些渴了。”入鼻隻覺得甜香陣陣,於是她低頭抿一口試了試水溫,又連飲了幾大口,才抬頭笑道,“真好喝,比家裏的鮮果羹還香甜!嗯,真香,飲下去更覺得沁人心脾,這茶是怎麽做成的?”

何當歸笑答道:“這個是隨便做的,用紅糖醃了紅果,再在火上焙幹,如此反複幾次就好了。山上缺這缺那的,做出來的果茶也簡陋,嬤嬤這是渴急了才覺得好喝。等回了家有了好材料,我再做幾斤給嬤嬤吃著玩。”然後她又轉頭看向門外,用責備的口吻說,“槐花,這次就罷了,以後記得沉穩一些,別老毛毛躁躁東奔西撞的。湯嬤嬤的齋飯準備的怎麽樣了?”

湯嬤嬤抬眼瞧去,門外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灰衣女子,一雙眼睛像是受驚的小獸,黑白分明得就像是白瓷盤中的兩枚烏藥丸。

灰衣女子在湯嬤嬤的目光中緊張地搓了搓衣角,回答道:“大師姐說,飯食已經安排妥當,就請客人在北院偏房用飯。還有,剛才我在路上遇見真明,她聽說我要來見小姐,就讓我給小姐帶個話,她說師父用小姐的藥包用得很好,還想再要兩個綁在腿上治腿疼。”

“哦?”何當歸的聲音帶著笑意,“太善師太喜歡我送她的草藥靠墊?她的腰怎麽樣了?”

灰衣女子點點頭:“聽真明說,師父隻用了兩天,腰就完全不疼了,走路也有勁兒了。因此師父讓真明帶話說,藥廬的藥材讓小姐隨便取用,煩請小姐再給她做兩個藥包治治腿疼。”

何當歸隔著麵紗掩口笑道:“是麽,這麽有效嗎?師太有命,我安敢不從,你快去告訴真明,我今夜不睡覺也一定給師太做好,讓師太等著吧。”灰衣女子答應著跑了。

湯嬤嬤挑眉發問:“什麽藥包治腰疼這般有效?原來三小姐也懂醫理?三小姐何時學了醫術,我竟不知?”

何當歸笑了一聲:“嬤嬤你知道的,我連大字也不認識幾個,若是我說自己懂醫理藥理,豈不笑掉了天下所有郎中的大牙。是這樣,前幾個月我閑來無事想學學認字,就讀了兩本醫書記住了一個治腰疼的方子,這才做了一個草藥靠墊送給道觀的太善師太,沒想到竟然管用,真是可喜可賀!師太收留了我多日,我一定要再多做幾個靠墊報答她的恩德。”

“三小姐真是善心人。”湯嬤嬤點點頭,又問,“剛剛那個女孩子怎麽也叫你小姐?聽她的口吻分明是道觀裏的道姑。”

何當歸笑道:“對,她也是這道觀的道姑,法名懷問,她和蟬衣要好,聽說蟬衣做了我的丫鬟心生羨慕,因此也來央求著給我做個丫鬟,同回羅家。我答應了她,又給她起了個俗家名兒叫槐花,不過我告她自己也不能做主帶第二個丫鬟回家,要問了來接我的嬤嬤的意見才能帶她同走。”

湯嬤嬤略一沉吟,慢慢地說:“三小姐啊,丫鬟咱們家裏多得是,等你回了家二太太一定揀了最好的安排在西跨院裏。況且咱們府裏的丫鬟除了家仆之女,一向都是從青草牛市采辦的,經過專門的培訓,做起事來有條不紊的,你也用著順心舒心,你說是不是?”

何當歸點點頭,輕笑了一聲:“嬤嬤說的很在理,那就算了吧。咱們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嬤嬤你旅途辛勞,請再飲一碗紅果茶解解乏,我這就讓蟬衣送你去北院偏房用齋飯。”

湯嬤嬤笑道:“三小姐的巧手做得茶,就是十碗我也飲得下。”

“呀,不好了!”何當歸突然隔著麵紗捂唇驚叫一聲,然後瞪眼去瞧湯嬤嬤手中的茶碗,大叫道,“嬤嬤,快把碗丟下!”

湯嬤嬤奇怪地把碗放回桌上,問:“怎麽了?”

何當歸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然後又去看湯嬤嬤的手,抱歉地說:“對不起啊嬤嬤,剛剛我忘記了自己手上有癢粉,就去給嬤嬤端茶了……你的手捧過我端來的茶碗,你,沒有感覺到什麽異樣吧?”

不說還不覺得,三小姐這一提起來,湯嬤嬤竟然真的感覺到自己的手心開始發癢,而且癢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真的就像三小姐之前形容得那樣,癢的感覺是從骨子裏麵生出來的,是一種鑽在骨子裏的奇癢。湯嬤嬤也像何當歸之前那樣,兩隻手開始又搓又撓,感覺非常地難受。

何當歸沉默了片刻,從窗外喊道:“蟬衣,快端一盆清涼的泉水來,給嬤嬤洗手!”

湯嬤嬤一聽有涼水洗手,已經等不及別人給她端來,自己就衝出門去找水,然後就見圓臉少女正端著一盆水走來,連忙接下來放在地上,把手泡進去一番搓洗。感覺癢意下去了不少,她連忙招呼道:“三小姐,你也快來泡一泡,這樣就不癢了!”

何當歸搖搖頭道:“嬤嬤有所不知,這刁山藥無藥可解,既洗不走也擦不走,一定會癢上兩三天才好,而且癢的感覺是癢一會兒停一會兒,間隔之後再癢時會比之前更加難以忍受。上次嚐過刁山藥的滋味後,我很怕以後再不小心沾到,因此到羅府的書房查遍了所有跟這個有關的書籍,都沒有找到解除藥性的辦法。真是對不起,嬤嬤,都是我連累了你。”

果然,湯嬤嬤感覺到泡在涼水中的手又開始癢起來,癢意比之前更加強烈,於是她又開始猛力地抓撓起來。

“嬤嬤別抓那麽厲害,”何當歸勸阻道,“一旦抓破肌膚,讓風邪入侵了,那就更加刺癢痛苦了。而且這個要癢上兩三天,若是現在你就撓破了,那麽往後的時間裏癢得鑽心的時候怎麽辦?”

湯嬤嬤一聽嚇得馬上住手了,但奇癢穿透骨髓,她隻好學著何當歸那樣搓來搓去,但還是不解癢。

何當歸歎口氣,安慰她道:“嬤嬤你莫害怕,剛剛我的手搓了很久,肌膚表麵的癢粉已經基本都沒了,又是通過茶碗間接傳給你的,因此我想,或許你不會像我這樣嚴重。現在回想起來,我上一次沾到的癢粉足足有兩錢那麽多,這一次則沾的少多了,或許一天就能好呢。”

湯嬤嬤緊緊咬著牙不說話,仿佛在壓抑著巨大的憤怒。何當歸擔憂地望著她,問:“嬤嬤你餓了嗎?我讓蟬衣引你去用飯,你不便用筷子的話就讓她喂你吃,蟬衣很貼心的,今天就讓她在北院服侍你吧。”

湯嬤嬤緊閉的牙關鬆開,終於開口說話了:“老奴從來不願意說主子的不是,可四小姐實在太過分了!她才九歲就會用刁山藥,還用在自己的表姐身上,實在太過分了!現在若是不勸老太太好好地管教管教她,以後她大約連砒霜、鶴頂紅也會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