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以為人美心美,何當歸自然是如此,何況她小小年紀,眼兒啊麵兒啊都是極清淨的,因此方才聽說了馬家的事,他第一反應就是拉著她離開,覺得多聽多看一眼,對她而言都是一種褻瀆。現在聽何當歸說什麽“馬家的事……我讓他去幫忙”,孟瑄就質問她,結果何當歸居然告訴他:“我許久不做這樣的好事了,昨天那個算是‘年行一善’,把我今年的功德都做滿了。”

孟瑄聽她都不否認,當下心涼了一截,覺得自己有些看不懂何當歸的人了,為什麽她跟世俗女子的差別不是一點點,為什麽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她陌生得厲害。

段曉樓卻不知“馬家的事”是什麽事,隻是想了想,說:“是了,我來廬州查案,一路上都覺得有人在跟蹤,對方也不帶惡意,隻不遠不近地綴著,原是筠兒也尾隨我一起來了。”見何當歸的麵色不佳,他勸道,“找個地方避避風,我讓人將山貓押來……”

這樣說著,廖之遠就從旁竄出來,指著何當歸問:“筠兒跟你有什麽仇,你要這樣陷害她?你都不要段曉樓了,你還害她?”

“這麽說,”何當歸坐實了她的想法,“馬家的兩男兩女之中,有一個是關筠?”

“你定然早就知道,還裝什麽!”廖之遠蠻橫地說。

何當歸提醒被憤怒衝昏理智的廖之遠,道:“昨日一起下船,一起聽了戚三娘的故事,我擬定出懲治太善的辦法之後,是同你一起進的馬家。當時我也說再找一找,將馬平安口中的貴客給找出來帶走,可你不讓,攆著我出來了。真要問起罪來,你自己不是首當其衝?你怎麽不給自己一刀?”

段曉樓聽這二人你來我往地互相指怪,隻不知怎麽還扯上一個關筠,這時,卻有他的隨行手下上前,給他悄悄說了“馬家的事”。段曉樓初時非常吃驚,旋即平複下來,對二人頷首道:“事情我已聽說了,我的手下說她方才已在舟並庵削發當尼姑了,可她是跟著我來廬州的,會住在馬家,多半也是因為我住在對過的宅子裏。這麽論起來,要擔最大責任的,應該是我才對。”

廖之遠與何當歸一同看他,段曉樓說下去:“她投身佛門,也是好事一樁,不過她父母將一個女兒好端端的送出去,就這樣沒首沒尾的留在廬州,關老爺那裏不好交代。”

廖之遠被段曉樓的平淡態度激怒,寒聲問:“事已至此,你覺得還能怎麽交代?”

段曉樓先轉頭跟他的手下密語幾句,手下恭禮,匆匆離去,他才回身道:“聽說她抵死不回揚州,留廬州也不妥,那舟並庵是個光禿禿的庵觀,吃喝都沒有,守衛更沒有。還聽說,今日瞧見她身子的大有人在,難保其中沒有動歪心思的,難保不再出點什麽事。我讓人接她回京,在我家的家廟裏修行,又能就近照顧她,豈不便宜。”

廖之遠冷笑道:“段家家廟?這是怎麽說的,親事已退了八百年,她又不是你段家女眷,去你家的家廟作甚!”

段曉樓溫柔的眼神放在何當歸的臉上,柔聲提出來一個中肯的說法:“我一直拿筠兒當妹妹,她出了這樣的事我心十分難過,決定自今而後與她兄妹相稱,以兄長的身份關照她。我娘那兒自不會再提跟關家續訂親事,我也是二十八旬的人了,沒人比我娘更著急我的親事。她老早就說了,隻要能給段家開枝散葉,盡管娶進家裏來,進了門就是主母。”

何當歸走近他的胸膛,高高仰頭,將馬上要從他肩頭滑落的青兒推上去,含笑道:“正是這個道理,子嗣之事乃人倫大事,段大人早點解決了,也是盡孝道的一種方式。”

段曉樓機不可失地伸手,輕輕扶正她歪掉的發髻,突然歎道:“有的事我以為我不說,妹妹心裏也有數,可幾年耽擱下來,我漸漸開始後悔,怎麽不早點說清楚。”他上前半步,肩頭的青兒跟著晃悠兩下,他用低低的聲音告白了,“從二十四歲到二十八歲,我心裏的人選從未變過,到八十二歲也不會再變。我能不能盡孝,段家會不會絕後,都全在妹妹一人身上了。”

聽到他又舊事重提,何當歸勉強笑道:“八十二歲的事,還早著呢,大人的話不可說的太滿。請別再給我添罪名了。”

“你不信時,隻等著瞧吧。”段曉樓的眸光,是一種寵溺的憂傷,“反正我總會等你,我不信,從二十八到八十二,這五十多年裏,你狠心到連半次機會都不給我。”

廖之遠提醒段曉樓:“她就是一個狠心的人,你試多少次都一樣,何況都嫁人了,你等個鬼呀。”

何當歸的娥眉凝愁,垂頭問:“我的丫頭蟬衣在哪兒?盼告知去向。”

“蟬衣?”段曉樓想了一下,方笑道,“算起來,她跟你的時間,比咱們倆開始的時間還長。如今也長成大姑娘了,跟過你的丫頭,都比別家的水靈些。”

何當歸聽得心揪揪著,猛地抬起頭,腦門撞上他探近的下巴,蹭紅了一大片。見她麵上急成這樣,段曉樓幫她揉揉腦門,安撫她說:“蟬衣是我無意中買到的沒錯,可如今她並不跟著我了,跟常諾家的兩個小子跑了,我已叫人去尋找,找到後就給你送去。”

常諾家的兩個小子?何當歸疑惑地回想著,難道是風言風語二人?

孟瑄早站在了兩人左側,虎視眈眈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兩人的右側站的是廖之遠,也大睜一雙貓眼怒目看著。孟廖二人成包夾之勢,何當歸三麵受敵,往後退幾步撞到東西,扭頭一看是齊玄餘,她沒好氣說:“道長請讓路。”

可齊玄餘一副債主嘴臉,皮笑肉不笑地說:“小道‘盡孝道’用的藥,在姑娘身上用了不少,小道怕回家挨罵,因此想跟著姑娘混兩日,盼你給我想一個不會挨罵的說辭。”

何當歸不知他還從她這兒希圖什麽,一時也不理論,又轉過頭問攔路虎孟瑄:“你不是不屑與我為伍,還杵在這裏做什麽?你怎麽不去給古嬪娘娘收屍?”

孟瑄沒想到她同段曉樓的言行如此曖昧,就發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還反過頭來質問他,他有十分怒氣,衝著對麵的廖之遠磨牙道:“虧你還有膽量回來,好,很好。”最後一字落音,他一掌打在廖之遠的左肩,廖之遠沒料到他說來就來,一點防備都沒有的情況下中招,左肩骨登時粉碎,人也斜飛出去。而孟瑄如附骨之疽,貼著廖之遠飛過去,手底下隻放殺招。

段曉樓一把丟下肩頭的青兒,阻止孟瑄殺廖之遠,三個人纏鬥一處,孟瑄以一敵二仍然占上風,於是又有四名段曉樓的手下加入戰局。那四人都是段曉樓的膀臂,一對六的情況下,孟瑄也無心殺廖之遠了,隻專攻段曉樓一個,招招見殺機。段曉樓要等自己老婆到八十歲?那他也得能活到八十才行。

何當歸吃力地將青兒拖到大街一角,避免被戰圈裏的罡氣掃到。醫館中的朱權負手踱步過來,跟齊玄餘肩並肩地觀戰,朱權的視線緊緊鎖在孟瑄身上,脫口讚道:“好俊的拳腳功夫,好猛的一個小子,若有此人相助,咱們的事……”他把說話聲改為傳音密語,緩緩道,“玄餘,你是他們夫妻的恩人,可得好好把握才行。”

齊玄餘含笑點頭道:“我正有此意,王爺跟我想到一處去了,那麽,我就不陪王爺回大寧了。”

朱權睨一眼不遠處低頭照顧青兒的何當歸,低聲問:“那個女人叫什麽名字?她看上去也不是一般人,你知道她的來曆嗎?”

齊玄餘猜,他們的對話都能飄進何當歸的耳中,於是笑著規勸道:“王爺若想彼此少些麻煩,那就將她當成一味毒藥,見了躲開就完了。依我瞧,她的麻煩之處,抵得上十個孟瑄。”

這論調倒引起了朱權的好奇心,使他又多注目了何當歸兩眼,評價說:“看上去不像有那樣能耐,長得還行,嘴不好看。”確切地說,是看著礙眼。被親腫了一大片,有種惹人摧殘的荏弱美。

齊玄餘也忍不住回頭看何當歸的側顏,研判地細看了一回,撲哧一聲笑問:“這樣的還不好看,那還有哪個女人是好看的?要我說,她生的最好的地方就是額頭、下巴與嘴唇,有了這三處,即使她身子單薄些,看上去也不像一個短壽薄命的樣子,實在難得,畢竟美人多數都不能永壽。”有道是,三句話不離本行,齊玄餘觀人之美醜,還是以相命為主。

“能永壽的也稱不上美人了,”朱權不以為然地挑眉,“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就變成了擱舊了的菜葉,縱死了也不可惜。”口中仍興致盎然地追問著,“那個女人,為什麽比孟瑄還麻煩?她有什麽好能耐?”

齊玄餘一指業已戰到街尾去的那七個人,十分睿智地說:“那個就是活例了,王爺引以為戒就是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說著又指著廖之遠說,“那個人就是行刺您的刺客了,是否要拿他法辦?”

朱權眯眼,不解地問:“廖之遠?他為何行刺本王?”

齊玄餘正要混編一個理由,恰在這時,他們身後的房頂上又冷不丁跳下一個人來,朱權和齊玄餘一起回頭去看,四目俱是一凜——還是方才的那個黑衣人,東廠獸人。而且看他麵朝的方向……莫非,這一回,他的目標就是蹲在地上給廖青兒施針的何當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