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的變暗,空中烏雲密布,風聲不斷嗚咽。下一刻,大滴大滴的冷雨劈劈啪啪地砸了下來,在湖麵上開出一朵朵妖冶的水花。何當歸注視著船艙窗外,漆黑晶璨的湖水,彷佛能吞噬一切。

這場風雨以及肆虐的湖水,這片已經吞噬下無數生命的夜之湖,會不會也要吞噬了她去?

她無法想更多,離開了溫暖的巢穴,她才發現原來兜兜轉轉一陣,她還是那個沒用而軟弱的女人,保護不了她想要保護的人,又談何強大自立;她放不下塵世間每一段善緣,又談何看得開,談何了悟?這樣灰敗的陰冷心緒,時時刻刻與她不期而遇。

今日是四月初四深夜,她被雪梟十三郎綁架的第四天。期間,她見過薄荷,見過金甲銀乙,還跟青兒一起被綁拐到一艘深黑的大躉船上,可是,當她獨自被一名陌生人麻醉後銀貨兩訖地買走,她不能再繼續護著青兒她們,她們也不能救贖她。縱然情分上再不舍,在形勢比人強的時候也隻好各自安各自的命罷了。

她的啞症還是沒有醫治好——事實上也沒有醫治過,拐子隻是歎息一名絕色竟是個啞巴,平白少了多少賺頭——她除了用腹語叫青兒等不必為她擔心,善自珍重,也不能再做更多。

買她的人是關墨,今夜是被轉賣的第一夜,她四肢的麻藥隻褪了不到三成,手腳又木然又使不上力,除了躺著費盡思量,她似乎什麽也做不到。然而,麵對來相看她的關墨其人的邪肆目光,一向鎮靜的她心底也慌了,有了種計窮的無力感。

這一艘青蓬黃帆船,在一片有波湧的湖泊中漂遊,從黃昏到傍晚,何當歸都隻能一動不動地任人擺布。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關墨到底是一個講究排場奢靡的豪門公子,今既花高價購得了他近年來最想買的一名女子,他倒也不似世間普通的急色鬼那樣,還沒收攏好帆,就急急泊入港內了。

對於她,關墨還是極有耐心的。先是將他的三名貼身俏婢送過來,服侍著行動受限製的她香湯沐浴,瀝幹頭發上的水,還用梅花香蒸了她的四尺青絲,梳順挽好才罷。入夜後,他仿佛為了煎熬她的耐心,又在前麵廳裏擺酒局賭局,興興鬧鬧地耍起來了,隻是將她鎖在這個船艙最深處的精致繡房裏,讓她自己慢慢煎熬自己。

他再有耐心,再要研磨她的驚恐,摧她的意誌,他還是候不了多久的。這一點她也心中有數。

三名俏婢都全前廳服侍了,這裏隻一個耳聾的老媽子坐在爐子前攏火,何當歸無力地伏在榻上,望著室內船艙蓬壁上包裹著的氈毯和錦緞,諷刺一笑道,她跟自己倒是一對,一個聾子一個啞巴,彼此都省事了,嗬。

麵前的桌上擱著一碗碧梗杏仁粥,看上去熬得軟糯粘稠,非常合宜脾胃的樣子,旁邊配了兩樣鹹菜,一杯清酒。此時,她吸入的麻藥已經漸漸褪去三成,想著不吃飯哪來的力氣,有了力氣才能想辦法逃跑,再不濟,也該做個飽死鬼吧。於是她也不驚動那名背身坐著的老媽子,自己掙紮著坐起來吃東西。

粥的味道非常可口,隻看外表是一碗素粥,她吃到嘴裏才品出來,熬粥的底子用的竟然是進上的“九珍露”。九珍露者,用燕窩、鹿筋、黃唇蛟、魚翅、銀耳、鰣魚、廣肚、魚唇、裙邊這九樣,烹製後隻留取精華,用新織的厚素帛代替紗布,濾去其餘的渣滓。三斤九珍之物,成品隻有一小盅九珍露,而熬一碗粥,卻又要耗費至少半鍋九珍露,才能文火慢熬地出一碗細軟的粥來。因此,這粥恐怕比三大桌子的流水筵席更金貴,也更加滋補人。

關墨拿這樣一碗粥來招呼她,重視程度可想而知;可他又不讓丫頭服侍她吃,甚至都不派一個眼線來瞧一眼,她吃下這碗金貴的粥沒。這反而倒顯見關墨是個極了解她的人,知道她的脾氣是剛硬倔強的,越有人悉心服侍著越逆反,越沒人搭理越自在,而且料定了她想要吃東西恢複力氣,然後再圖打算,就是隻給一碗餿粥,她都會大口吞咽下去,何況是這等補身的美味粥品。

不多時,她吃光了那碗杏仁九珍露粥,也仰頭飲盡了那一杯清酒,才明白為什麽喝粥要佐以酒水,原來是化解九珍的膩意。吃完之後,她的力氣立刻就找回來了,開始一心一意地卸船艙的窗格。因為老媽子是聾的,又背對著她坐,所以她扒窗子扒得放心大膽。

反正她有冰水淹不死的絕好水性,就算跳了船,在前後不著船影的湖麵上,也可以鳧水遊三天。有了肚裏一碗粥墊底,她也不用吃東西了,先救自己,再設法救青兒她們。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那一碗粥裏雖然滋陰清補,給了她力氣,裏麵卻不知加了什麽勞什子**。當藥性漸漸竄上了小腹、燒起一波虛火的時候,她才明白了關墨一直不著急的願意,他是不喜歡沒力氣沒情趣的木美人,因此要讓她恢複了力氣再來擺弄她。

她潮紅了麵頰,喘著粗氣,拚力地搖動手下的窗格,想跳進夜晚冰冷的湖水中解一解藥性,或者就好了呢?她不信老天讓她經曆這許多磨礪,卻隻給她一個賠送在關墨那種淫邪之輩手中的了局。

“咣、咣、咣”,正在她拚力搖動手下的窗格、手也磨紅擦傷了的時候,一隻男性的巨掌從後麵探過來,擱在她的胸脯上揉捏,讓她倒吸一口冷氣。是關墨,他一定是佯裝在外麵賭錢,實則心裏掐著時間呢。

果然,全身沾染著酒氣的關墨將她壓倒之後,一雙巨掌上下其手,唇齒肆意*著她的雪頸,大笑道:“洞房花燭夜,人生小登科,我今宵也要得意一回了。”

何當歸驚慌地看那個背身而坐的聾子老媽,她竟然還沒轉過頭來看一眼!關墨這個無恥浪蕩之徒!怎麽辦?如她手裏還有什麽底牌?她該用出自己的腹語術說話,跟色性大發的關墨談條件嗎?還是說,好漢不吃悶頭虧,先忍下這一次,來日再圖複仇……

她的掙紮軟弱無力,除了讓關墨好笑,並增添他的樂趣之外,起不到任何阻攔作用,而且此時此刻,悶烈而熾熱的火苗,已然在她的身體內愈燒愈旺了。難道說,今日她隻能……意識在消散,貝齒將下唇咬出了血,疼痛也召不回神智……因此,她除了失身於賊,已經別無活路了,可是隻有她活,青兒幾人獲救的希望才更大……

“哢嚓!”

突然,船艙中發生了一件異變,竟是那名聾子老媽猝不及防地抽出一柄尺把長的鋼刀,明晃晃的流光一閃,給關墨的背脊上捅了一刀,並狂笑道:“淫賊!還我閨女命來!”原來是個被關墨禍害過女兒的苦主。

關墨正懷抱美人,在得趣之時兜轉,之所以留著老媽子在屋裏伺候,就是圖個刺激而已,誰知會發生這種異變?好在老媽子力氣再狠也有限,而他又是有護體真氣的高手,一刀下去雖然鮮血長噴,痛得他發狂,卻也沒傷到要害。老媽子行刺了這一下,轉身就往外房外跑,關墨隻想抓住她,三刀五刃的活刮了才好,因此當下丟開榻上羅衫半解的佳人,一手捂著背去追刺客了。

何當歸勉力掙紮著坐起來,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危機激發了她的潛能,這一回她搖動兩下,那一道嵌死的窗格就被搖開了。她欣喜之餘不作猶豫,大吸一口氣,就從窗口躍出,一躍入了冰冷漆黑的湖水中。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她還是被激得夠嗆,勉強遊出了幾十丈,遠遠離了那一艘青蓬黃帆船,她的左邊小腿就開始抽筋了。

她咬牙狠狠抓了一把自己的小腿,用強痛迫使它爭點兒氣。雖不十分管用,可到底也堅持著踩水,沒往下沉。

有道是計三步、走一步,在船艙中時,她不可能隻計議一個跳船而沒有後續計劃,那樣她還不如留在船上做關墨的禁臠。如今,她的目的地就是水邊泊岸,而光靠她自己劃水,那也撐不了多久,所以她現在需要做的是……

“咻——咻——咻——”

突然,空中響起了輕輕的鳴哨聲,這聲音她聽著非常耳熟,是羽箭破空而來的聲音。伴隨著這聲音,還有關墨的威嚇:“得不到你,我留著你也沒用,你或自己出聲求饒,或做我箭下的亡魂,要死要活,就看你是否愛惜小命了。”顯然,是船上的關墨發現她逃跑之後大怒,要用這個方法來找她,找不到殺了也行。

然而關墨的惡毒還不僅止於此,收不到何當歸的回音,他複又冷笑,對著方圓一裏大喊道:“你那麽冰清玉潔,想一死保全名節,我當然能理解你。可你莫要忘記,我知道拐子船的聯絡方式,想要再買那船上的女人非常容易。假如你不願意償債,我就隻好另買人來發泄心中不快了——我依稀瞧見,那二十多名女孩子裏,還有我表妹和她的丫鬟呢,哈哈!”

何當歸心中大罵關墨這個禽獸,青兒再淘氣再能闖禍,也是他的親表妹,他竟然能冷血的像說陌生人一樣說起她,言語中沒有本分人倫,真是令人齒寒。

她一麵避著箭雨,一麵咬牙堅持劃水,關墨不知道她變啞巴的事,以為她隻是別扭著不理他,因此就算她現在真想投降求饒,憑腹語也叫不成多響亮的聲音。真是一個十麵埋伏的死局,如何拆解?

頭上的箭雨越來越密集,有一支驚險地擦著她的肩頭過去,帶來了火辣辣的痛感,而關墨的呼喊聲時而近、時而遠,卻從沒斷絕過。直到半個時辰後,她被耗光了力氣,關墨卻還沒耗光他的色心與耐心,大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架勢,哪怕魚網打撈上她的屍體來也要作踐一回——難道真是天要絕她?

就在她身心俱疲,想著是不是索性放手自己的時候,強大的力量倏地箝住了她,將她拉入一個結實的胸懷。恐懼讓她立刻全身僵硬,那粗糙的大掌,一把捂住她的鼻息,截斷了她殘存的呼吸。那個人身上傳來的力量,強大到讓她膽怯。

下一瞬間裏,箝握鬆開了。那雙大手由強硬轉為溫柔輕觸,而顫抖著的她,隻任由那人擺布,轉身便望入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中。

黑暗之中,那雙晶璨的瞳眸裏,有著野獸一般的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