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些畫軸的款式與裱紙的質地,她推測這些畫兒全都是孟瑄三年之前作的,主題大都是玩耍嬉戲的她,與一個在旁默默觀看的他,似乎是用她的逍遙自在,襯托出了他的寂寥心境。如今“舊的孟瑄”終於不在了,一個“新的孟瑄”領她來看這些西洋景,卻是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

“瞧吧,這裏麵全是女子衣裙飾物,”孟瑄走進內室,拉開了櫥櫃和妝台,輕鬆歡快地為她作介紹,“我覺得身量跟你差不多,你試試合不合身,若能穿的話我明天讓人全給你抬過去。”

她走進去,從那一扇扇敞著門的衣櫥前經過,一套套簇新平整的女子青緞上裳、水綠疊紗裙,不止看上去都是她可以穿得的尺碼,而且質料與裁製手藝都很合她心意,顏色也是她平素愛穿的幾種。幾步走到妝台前,撥開一盒胭脂末蒸花露膏,放在鼻端輕輕嗅,不是無憂香的味道麽。這是誰住的一座水榭小樓,怎麽處處都那麽貼合她的心意,那些酷似桃夭院房間的家具擺設,一處處撞進她的眼底,撞得生疼。

為什麽她不早早地住進這個地方來,為什麽孟瑄不打半個招呼就走了,為什麽他準備了這樣一處小樓卻不引見給她,卻讓別人領她來看?

一旁的孟瑄見她一副黯然神傷的表情,再見這屋中光景,也大概地猜到什麽,幾句寬慰的話含在口中,要說出口又覺得像是隔靴搔癢,最後隻說道:“初春住這裏太濕寒了,等到春末夏初的時候,我讓人在四周移植些熱鬧的花木,再把你挪過來住。”

她默然點頭,轉身往樓外走,他瞧著她纖弱單薄的背影,心中生出幾分同情,於是還是把那些“隔靴搔癢”的安慰的話說給她聽:“我與他說到底就是同一個人,他待你的種種用心,我也可以照做一遍,未必不能做成他那樣。如今雖不能娶你為我妻,但清園少個女主人,你有精神頭的話,可試著學習處置些家務事,也好過在房裏傷春悲秋,想那些有的沒的。”

未必不能做成他那樣?何當歸垂頭,涼涼一笑,殊不知世上再也沒他那樣的人了,又有誰能做成他那樣。

這一回水榭之行,孟瑄本意想找幾件玩物博她一笑,讓她不再想家,不料事與願違。兩人默默地登車駕轅,一路都沒再交談,等到了水謙居門口,她才問他:“為什麽把所有事都這麽清楚的告訴我?你不怕我會向他人泄露你的秘密,拆穿你的身份嗎?”

孟瑄輕笑一聲:“可糊塗了不是,我就是孟瑄本人,怎麽拆解怎麽細究都沒得質疑,此其一;其二,我之前說的那些言論,全部都是我四叔的高見,比今人的識見高了何止十倍,你若拿那些話當成正經話講給旁人聽,旁人隻會笑你的話是瘋話,斷沒有相信你的理由。”

她聽後也無聲地笑了:“你說的不錯,我真的有點兒糊塗了。”

孟瑄不知何故,看見她這樣笑,胸口微微有點緊揪感,輕舒一口氣忽略了那感覺,低聲開解她:“自古聖人雲,夫為妻綱、妻憑夫貴,你既然嫁予我,你我就同在一船上了,你又何必拆我的台,使你自己也失去可依靠的人呢?我又不是什麽害類,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非我所願,因此何小姐,你往後該看開些才好。清園是個好地方,有空時就四處賞玩下開闊胸臆的湖光山色,好過去忖度那些無用的男女情愛。”

嗬,果然“舊的孟瑄”這世間隻得那一個,現在這一位“新的孟瑄”,人家認男女情愛作沒有用的俗事,那他為什麽又要穿越時空,來找他的那個隔世情人?心裏想著,問題便脫口而出了。但見孟瑄一愣,然後答了句,“不知道,可能就是順便的吧,找不到也就算了。”

說完他兀自靦腆一笑,又說:“你這丫頭看著極有趣,原本以為世上不會有人能懂我的瘋言瘋語,誰知來了兩日就碰見一個你,可見是緣分。再加上你是‘上一任’孟瑄的心上人,那咱們就來打個賭吧——三月之內,我找到她就娶她為妻;找不到她,我就……”他想找一個什麽賭注,最後沒想到,就打趣地說,“找不到就娶你為妻,如何?”

何當歸垂頭應了一聲,複又說自己累了,先告辭了,改日再陪他遊園,觀賞園子四周的湖光山色,開闊胸臆和視野。忘了那些有的沒的情情愛愛,她在心裏補充一句。

“那你早點休息,我不進去鬧你了,省得你不自在。傷口記得讓丫頭給你上藥,愈合之前都不能沾水,你非得想洗手時,可以在傷口外塗些桂花油等幹淨油脂,草草洗洗就晾幹吧。”孟瑄叮嚀完了這些話,就目送她進院子。此時天光黑透,院中空無一人,他看著她一步步走進去,看著無邊的黑暗一點點吞噬了她的背影,他胸口的那一點緊揪感又冒上來,最後忍不住補問了一句,“你身上沒有那種綠豆大的朱砂痣吧?”

何當歸腳下微有停頓,人卻不回身,最後回他一句:“當然沒有。”就走進樓裏了。反正,他要找的人不會是她;反正,她的那顆朱砂痣也是假的,說不定明天又不在那兒了,又說不見就不見了。就像孟瑄那樣。

一夜清眠,晨起時精神倒還好,隻是她懶怠下床,斜斜歪在貴妃榻上,一整個時辰不換姿勢地看著她掌心的傷疤發呆,看著看著,就覺得傷疤在對著她發笑。

“嘿!”有個女聲在她身後炸響,“看什麽呢?看出一朵花兒來了!”

何當歸微微側臉,見是青兒來了,既不覺得驚訝,也不起身招呼她,隻是把自己的傷手藏進被子裏,叫青兒“自己招呼自己,茶水點心大概在一樓,蘇子昨日受了驚嚇,今日我放她假,順便放院子裏所有人的假。青兒你自己忙吧,我就不同你客套了。”說完緩緩闔眼。

青兒見她這副歪聲懶氣的樣子,大感詫異之餘,咋咋呼呼地跑上來說:“小逸,一天不見你怎麽瘦了這麽多?是不是孟瑄欺負你?他怎麽欺負你的?”

何當歸牽動唇角道:“誰還能欺負著我,除了我自己,誰又有這本事。”

“那麽說,是你自己欺負了你自己?”青兒揚揚眉毛,“不對,肯定還是他給你氣受了,你才會這樣在新婚第二天不洗臉不梳頭的當悶葫蘆。”她走上前來掀她的被子,陰笑道,“讓姐姐瞧瞧他怎麽把你氣成這樣,我專治疑難雜症,調解夫妻間的小紛爭,跟我說叨說叨吧!”

何當歸往日有了什麽心事或秘密,那是第一個要告訴青兒的。可從前那些心事大多都是些舊事,提起來也不會觸動心傷的那一種,而這一回……終究是不同了。她動了兩次嘴唇,最後輕輕搖一搖頭,就又歪聲懶氣地眯眼假寐了。

青兒也不介意,猜著不是孟瑄惹她生氣,就是孟瑄身邊那幾個惹她生氣了。於是青兒扯了幾件揚州城裏的趣聞說給她聽,幫她排解煩悶,關家的、伍家的、孫家的都提到了,本來還想嘲笑幾句羅家雞飛狗跳、合宅不安的情境,可想起上回跟何當歸談這些,她麵上隻是淡淡的,並沒有幸災樂禍的表情,青兒也就沒再提羅家。

何當歸假寐聽了一會兒,自己卻問出口了:“羅家現下如何,可有什麽新聞不曾?”

青兒手拄著肥嘟嘟的下巴,哈欠道:“你聽不絮叨,那我一樁樁說給你聽也行,可又怕你聽了心裏難過。我可真叫一個納悶,羅家人對你那麽壞,你又有那麽多法子整治他們,為什麽最後隻處理了一個孫氏就金盆洗手了?董心蘭、你大舅母、三舅母還有羅二小姐、三小姐,這些人,你可一根指頭都沒動她們的,白白讓她們在你頭上耀武揚威了幾年。”

何當歸也拄起下巴,憑窗望景,答道:“有些人與人間的事不過是小嫌隙,如董氏、趙氏之輩,她們與我的不睦之處,大概也就是一些尖酸刻薄的言辭,一點大家庭裏慣常見到的擠兌小動作。這些都是輕易不必跟她們計較的,我若每一樣都計較起來,不論她們吃沒吃到苦頭,我自己就先落了下乘,成了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我又有何歡。所以有的時候,寧願當一兩遭愚鈍的人,由著她們招搖去,來日再看時,高下自見。”

話音落時,門口有個鼓掌聲響起,伴著男子的笑聲,何當歸和青兒一同回頭去看,來人是一身道者打扮的天機子齊玄餘。

齊玄餘淺笑頷首道:“姑娘這話說得妙,很是在理,小道聽後深以為然。往日都是從別人口中聽人描述姑娘,又或者旁敲側擊打聽出來的消息,因此小道對姑娘,一直都是霧裏看花,自己猜測的臆斷。今日聽姑娘之言,字字都出自肺腑,始知道我從前都看錯你了。你真是個不錯的女孩兒。”

何當歸見他手裏拎著醫箱,猜他是孟瑄或熠迢叫來給她看傷的,於是招呼他坐下,又叫青兒倒杯茶給他。青兒卻不知什麽緣故,從看見齊玄餘的第一眼,就氣鼓鼓的活似一隻吹脹了的牛蛙,哼哼唧唧地下樓倒了杯剩茶水,往齊玄餘右手邊三尺遠的桌子上重重一放,轉頭就“咚咚咚”地下樓了,甩給何當歸一句,“等他走了你從窗戶裏喊一聲,我上來給你送早點!”

何當歸納悶了一陣子,這又打的哪門子官司?從窗戶裏見青兒出院子去了,她一個人跟齊玄餘這位檻外人共處一室,就不好再這麽幹躺著不動了。想撐臂坐起來,可身子經過昨夜的那一場劇痛,背脊幾處的骨頭都跟散架似的,且手臂也壓麻了,一時竟坐不起來。

齊玄餘歎息一聲,上前扶她一把,口裏同情道:“若你不樂意待在這裏,我倒是能帶你走,可是你舍得下小七公子嗎?我知道有個好去處,你一定喜歡住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