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二月二十八,五行中屬霹靂火,宜嫁娶、納采、訂盟、祈福、求嗣,是本月裏最好的一個黃道吉日。

揚州城外十裏坡雪花甸,錦衣衛據點陌茶山莊裏,何當歸到現在還恍如在夢中,時時對現在的自由而輕鬆的新生活有種不大真實的恍惚感,仿佛這裏隻是一個變形的夢世界,夢醒後一切都會重歸原形,她還得繼續做回羅家三小姐,繼續跟那一群前世的冤家糾纏。就在十日之前,她還為幾件雞毛小事,跟董氏等人慪著氣呢。

而現在,幾次午夜夢回,數度含笑恍神,才讓她再三確認了自己真的已步出了羅家的牢籠,找到了一個新的起點,並且跟從前徹底切去了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瓜葛。

“怎麽樣?打聽著你娘的住處了嗎?”青兒端著一盤子水果拚盤走進來,牙簽拈起一塊心形西瓜舉到她嘴邊,笑著說,“清園那邊的人又來了,今天總算把定親的所有程序走完一遍了!聽柳穗說,他們每天都得來一兩回,幾個媒婆嘀嘀咕咕個沒完,古代人結婚真麻煩呀,都已經是你情我願的事了,下個定還得用去十天時間,等到正式結婚時還不得花二十天。”

何當歸為她掃盲:“我們古代,隻有嫁娶中的定親納采最繁瑣,平民十天至一月,士大夫三個月,諸侯天子一至三年,都是春秋禮儀典籍裏傳下來的。後麵的儀式反而可以簡略一些,再加上成親是在揚州,沒有雙方長輩在場,清園和陌茶山莊一個在城南郊一個城西野,送嫁迎娶,彼此倒也便宜。”

“而且娶的不是正室嘛,一切禮數從簡,是不是?”青兒癟嘴道,“孟瑄真‘麵’,換做我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抱你上花轎,再當眾宣布:這位小姐就是我心愛的女子,以後我隻愛她一個,不愛別人,所以她就是我法定的第一夫人了——可他倒好,結婚磨磨蹭蹭也就算了,經曆了這麽多艱難險阻才娶到你,還不爺們兒一把,給你一個名正言順的孟夫人!對了,你娘找到了嗎?”

何當歸用牙簽將盤中水果刺穿,一下一下,搖頭道:“前日裏聽說關筠糾集一大幫子澄煦的女學子‘遊曆市井’,我就覺得不大對勁,當時在山莊裏隻找到你哥,說了好幾句好聽的話,他才安排了快馬輕車帶我趕過去看。果然,關筠一早打聽清楚了我娘的住址,隻怕連她跟某男子同居的事都知道一些,帶著那些小姐們,要去逮個現行呢。”

“關筠那隻陰險的狐狸,”青兒磨著牙說,“早晚讓她也嚐一嚐被揭穿傷疤的痛苦!”

“她有什麽傷疤?”何當歸不解。

“傻了你!結婚前零智商了你!她被段曉樓退婚,這個還不叫傷疤嗎,關家到現在還瞞著外麵的人,說關筠今年犯太歲,明年犯小人,後年才能結婚~~臥槽,她自己已經是個極品小人了,還犯TM誰家的小人。”

何當歸頓一頓繼續講道:“進城之後,我暫時不想跟關筠那些人見麵,你知道的,我破門出羅家的事,早已傳成澄煦乃至揚州閨閣之中的第一新聞了。於是央求你哥去我娘住的院子裏看一回,別讓她從關筠等人手下受什麽委屈,結果你哥去了一趟回來說,院子裏已搬空了,半個人影都無,關筠她們也是撲了個空。他去左鄰右舍的人打聽過,說約在八天前的深夜裏,我娘住的那所院子裏一陣人聲鼎沸,隔日裏去看,那院子就沒人了。我猜,可能是聶淳聽說我在羅家除名的事之後,就覺得我娘也是自由人了,裹挾了她遷居別處了。”

“嘖嘖,”青兒還是酸溜溜地磨牙,“真好呐,你跟你娘同時走桃花運,你娘他們是奉子成婚,你跟孟瑄就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在天願作連理枝,在水裏麵戲鴛鴦……”

何當歸撫額:“青兒姐啊,不會念詩就少念一點罷,還顯得你有文化些,都跟你說了我娘沒法兒‘奉子成婚’。對了,昨夜你回來的晚,人又疲乏,我也未及細問你,柏煬柏為什麽又受傷了?沒有大礙吧?他現在人在何方?”

青兒一直照顧屁股受傷的柏煬柏,昨天才從兔兒鎮回來,一路奔波到城外的陌茶山莊後,她累得倒頭就睡,睡前模模糊糊地跟何當歸說了句“柏煬柏那家夥傷得不輕,他不給我看,自己跑了。”說完就睡死過去,留下何當歸單獨納悶,揣測半宿也沒揣測出個結論來,隻依稀覺得跟山上的那個寶庫有點兒關係,可能柏煬柏還在惦記那個《長生錄》,做出什麽笨事來。

“我呀不知道呀,”青兒也學何當歸那樣,猛刺水果泄憤,“那該死的老小子,我白做了他幾天的使喚丫頭,突然有一天他就不見了人影,再找到的時候就滿身的新傷,深深淺淺,看著很古怪。我急得不行,左問右問他都不理睬我,最後他摸出一個橡皮錘子來,招手讓我過去看。我一過去,他就一錘子把我砸暈了!等我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在那一戶農家裏,而柏煬柏早走的沒影了,又等了幾天人也沒回來,我就撂手不管他了。”

何當歸默默聽完,歎氣道:“嗟乎!再無欲無求的人,也有參不透的時候,他平時看上去那麽逍遙快活的一個人,這次究竟為了什麽目的,摻和在那個從始至終都沒揭開整個帷幕的武林大會中?對了,你在兔兒鎮住的這些時日,可曾再聽聞有關那日武林大會裏的新聞?有多少傷亡,最後花落誰家?”

青兒揮揮手說:“誰管去,咱們又沒挖到財寶,反正沒花落在咱們家。好像聽誰說,澄煦書院去看熱鬧的人也死了幾個,算了不提了,都是人的貪心給整的。對了,我看見了你從羅家帶出來的柳穗、蘇子、芡實和何當遊他們,怎麽隻沒看見蟬衣和薄荷?她們兩個還被扣留在羅家呢?”

那日跟陸江北一起豪壯地飛出羅家的院牆,她連忙喊著讓他回地上去,說她院子裏的那些下人全都要帶走,羅家不讓帶也得強行買走。陸江北安慰她說,稍後會讓人下帖去羅府,以他的名義將那些人同他們的賣身契一並從羅府帶出來,留在陌茶山莊聽用,並在她出嫁的時候當嫁妝給她帶去,“欽差大人”的外甥女嫁人,身邊怎能沒有合用的人呢?

可等隨陸江北來了陌茶山莊,她又嘀嘀咕咕地不踏實起來,院子裏的下人可以帶出來,可竹哥兒是大房嫡嫡親的孫子,絕對不可能讓他出羅家大門。可前些日子又聽說他躲避董氏如避鬼一樣,還鑽進爐灶裏燙傷皮膚,她當時沒去看那個小胖子,但心中著實惦記著他,就算不帶著他走,她私心裏也非常想再多看他幾眼,檢查下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可跟著陸江北高調地飛出了羅家,要是不到半日,就蒙著臉、行跡鬼祟地跑回去,她雖然皮厚些,也有點兒臉紅的。

當時,她歎口氣曰,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反正大家都活著,想見麵還怕沒有機會嗎?等哪天竹哥兒長大了、懂事了、娶媳婦兒了,再見也是一樣。

半日之後,陸江北的手下果然將整個桃夭院都盡數搬了過來,她的房中的箱籠、家具和各種會喘氣與不會喘氣的,全都搬過來了。除了滿院子的桃樹沒給她拔過來,連桃花林裏的棋格石桌、雕花石凳都給搬運到了她陌茶山莊的“茗閣”裏,連帶那溫泉水都用大桶裝來了八九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洗劫桃夭院的強盜呢。多數家具、擺件都是羅家之物,竟也全都弄到陌茶山莊裏了。真不知羅家怎麽讓他們這麽放肆搬運的。

可獨獨她最保持完整的大家庭,缺了蟬衣和薄荷沒來,竹哥兒,當然也是意料之中的沒來。

問了柳穗之後才知道,原來在她離開羅家去兔兒鎮的第三日,董氏就帶著一大群人來桃夭院抓竹哥兒,終於如願以償地抓到並帶走了。芡實等人雖然心中有不舍,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誰能跟親娘搶她兒子呢,抓走就抓走吧。

隔了一日,董氏又來了桃夭院,這次跟失瘋似的,吵嚷半日才知道,原是竹哥兒塞了銀子給一個小廝,讓那小廝帶著他出去看花燈。揚州上元節的花燈,一放就要放五六日的,往年家裏下人也帶竹哥兒看過燈節,董氏新掌家的大人物,忙得不可開交,知道後都沒大理會此事。可一白天一晚上又一白天過去,那個小廝也沒領著竹哥兒回來,派出去的人一批又一批,誰也沒找到竹哥兒或那小廝。

老太太聽後急得不行,又透過家裏的風九姑,托了風家的漕幫一同找,連碼頭都封鎖了找。可竹哥兒和小廝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別說是人影了,撒出去那麽多人,連半片有用的消息也沒打聽著。

何當歸聽到這裏,又憂心又奇怪,董氏丟竹哥兒是在府外弄丟的,為何還跑去桃夭院撒野,這卻是何道理?

柳穗答道,還要說那一日柴雨圖小姐被點名伺候長孫殿下去,隔天天不亮,長孫殿下自己悶聲不響地走了,老太太原以為沒戲了,誰知不過小半日,東宮的太監就來宣旨了,封柴雨圖為柴美人,暫時留住在羅家,不日就隨殿下一同回京。老太太聽後狂喜,大少奶奶董氏說什麽,她就應什麽,於是將柴雨圖安置在聽竹院中,又將聽竹院固封,蟬衣和薄荷也都正式撥過去伺候柴雨圖。

直到董氏來桃夭院鬧,他們大夥兒才知道,原來就在竹哥兒失蹤的同一日裏,蟬衣和薄荷也失蹤了!柴雨圖遣出聽竹院的丫頭喜簾回老太太說,蟬衣她們惹主子發怒,主子略打了她們兩下,誰知一會子就沒人了,兩個人都沒了,將主子氣了個仰倒。

老太太叫人把羅家翻過來,也沒翻出蟬衣和薄荷兩個,深深責怪何當歸不會教下人;而董氏那邊,找兒子幾乎快找到天上去了,一聽說蟬衣她們也失蹤了,就蠻不講理地認定這兩件事一定有關係。再後來董氏就直接說,根本就是蟬衣她們拐帶了竹哥兒逃跑了,要想找人就得問何當歸要,何當歸就是幕後主使!

因此才有了何當歸和陸江北回羅家見到的那一幕,董氏找不到何當歸,更尋不見兒子,才將家裏能做主的人統統喚去,要拿著桃夭院的所有人立家法呢!要效法當年的孫氏,三房人聯名,將何當歸逐出羅家呢!連老太太都有了動搖之意。

何當歸聽後冷冷一笑,竟然是這樣,原來不等陸江北給自己除名,自己就被羅家人先一步給排擠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