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何當歸歎息一聲,想要抽身而起,卻在此時驚動了睡眠中的孟瑄,見他微微偏了頭,好想快醒了,她連忙撤退幾步說,“孟瑄你別再拉著我沒完沒了了,我還沒用膳呢,青兒給我做了菜,預定要說一整夜話呢。”因為將閉目塞聽的孟瑄當成絕對禁物和好色狂徒,所以心頭一陣慌慌,撞歪了身後的屏風,連人帶屏風,驚險地向後倒去。
然後被人從後方扶了一把,連人帶屏風,整個被扶起來。站穩了身子,她道謝說:“謝謝,抱歉又給你們添亂,好好照顧他吧,我不在這兒攪和了。”心裏以為來扶的人是熠迢或者誰,可轉身之後,身後卻是空蕩寂寥,空無一人……沒有人?
何當歸疑惑地原地打轉看了一圈,寬闊的室內真的沒有半個人影,那剛才誰扶了那一把?她疑惑地給孟瑄掖一掖被角,而孟瑄並未睡醒,隻是睡眠中翻個身,口中模糊地嘀咕著:“這位妹妹好眼熟,從前依稀見過的……”然後又微鼾兩聲,又沉沉睡去,把何當歸弄得莫名其妙,他在做什麽夢啊。
安置妥當,出門擇了一間茶室對過的暖房,房中現成的茶水器用和被褥矮榻,很適合秉燭夜談的一間屋子。她拉住一個路過的小丫鬟,吩咐她去給廚房的青兒帶個路,又安排了幾個時蔬菜肴讓她交辦給廚房。原本熠彤熠迢態度不恭,她也拿不準清園下人好不好使,不過現在一試,卻是出奇的聽話,那小丫鬟應一聲“奶奶稍等,酒菜馬上就來”,然後小跑著就去辦事了。
推門進暖房,她脫了鞋歪到榻上眯著,朦朦朧朧有了睡意,睡了小半刻,便聽見屋裏有了青兒和丫鬟們的說話聲,想是在布置杯盞菜肴。她心中又悔了跟青兒約好聊夜,此刻睡意濃濃,床榻又暖和,實在不想挪窩呢,隻想躺被窩裏,做個寄居蟹一類的小動物,在寬闊的、據說歸屬自己名下的清園,找個小角落寄居著,反而比麵對一座偌大的園林更有真實感。
“來,起來了,妞兒。”青兒熱乎乎的手落在她的臉上,聽說手熱的人,心也是熱乎的,難怪青兒這麽熱心腸;自己的心腸比尋常人冷硬,莫非是因為常年手足不暖的緣故嗎……胡思亂想著,隻是膩著不想起來,於是青兒直接上手連人帶被子的拖她,精神飽滿地說:“別睡了,囡囡,咱倆多久沒見麵了,你怎麽還能睡得著呢,難道你沒想我想得茶飯不思,衣帶漸寬?啊,傷心傷心了。快起來!吃完飯喝了酒再睡。”
於是,她不能再掩耳盜鈴地裝成寄居蟹,睜開眼睛時卻有了驚喜,原來矮榻旁邊擺了兩張高幾,各擺了十好幾樣她與青兒素日愛吃的菜肴,除了青兒簡單實惠的家常炒雞蛋和黃瓜拌豬頭肉牛蹄筋,她麵前的高幾上擺的是三鮮木樨湯、夜合蝦仁、蝦籽冬筍溜茭白、香麻海蜇、鼎湖上素、雪凍杏仁豆腐、齋麵根、素白菌、鮮蘑菜心等。床尾那邊的高幾上,擺著青兒愛吃的那些水晶肴肉、草菇西蘭花、紅燒赤貝、蜜蠟肘子、油淋仔雞、炸雞、餡餅、通心粉、香腸、土豆泥等。
兩個高幾之間還擺著小方幾,喝的有正在用小爐溫著的黃酒、燒酒、紅豆砂糖水,以及熱水滾著的香茗,辨其味道,大概是獅峰龍井,裏麵好像調了點蜂蜜和牛乳。這是什麽奇怪的組合?豈不將好茶給糟蹋了?
反正,最讓何當歸開心的地方,就是她不用下床,不用離開暖烘烘的被窩,就可以暖暖喝一口三鮮木樨湯了,還是青兒貼心,安排得這麽周到。寒冷的冬季,從暖和的被窩中抽身離開,總覺得戀戀不舍呢,雖然“據說”,她如今的身體是寒暑不侵,不過對於溫暖的向往,是從心底裏萌生出來的,跟身體的堅韌程度無關。
她深呼吸一口食物的香氣,笑容中洋溢著燭光的明黃:“今年沒覺著什麽年味兒,一直覺得好像沒過年一般,原來是推遲了月餘,趕到今天這一天來了。”
高幾旁候著的小丫鬟斟茶奉上,笑道:“原本一聽熠公子說,奶奶進園子了,咱們廚下就張羅開了,三重三疊的席麵兒也做上了,可青姑娘一到廚房,卻相中了我們底下人的幾盤鹵味。聽說是拿給七奶奶吃的,我們哪裏敢大意,於是又按著青姑娘說的您愛吃的兩樣菜開灶趕做,奶奶您嚐嚐味道,大廚是爺從京中帶過來的,可有手藝呢。”
青兒也在另一側坐了,笑道:“咱們這兩桌子,陽春白雪也有,中裏巴人也有,都合並在一塊兒了。孟家到底是世家貴族,連鹵豬頭肉都隻能是下人年節的零食,我說是端給你吃,他們都不讓,說什麽‘要是如此怠慢奶奶,回頭肯定要卷包袱回京了’。原來,這裏的下人有一多半都是孟瑄從孟家挑來的下人,難怪做事一板一眼的,透著股迂腐勁兒。”
何當歸聽後,含笑為青兒釋疑:“伺候的人在揚州本地挑,得去青草牛市的京城專場,否則那兩位孟爺怕很難習慣,畢竟兩地相距百裏,生活習慣還是有差異的,青兒你剛到關府時,不就覺得中庭擺魚缸招財、晚上點藥油熏蚊子,這些都不習慣嗎,這都是揚州人習慣了的風俗。”
青兒癟嘴嘀咕道:“那個藥油最討厭了,燒出來不是汽油味兒,就是香椿芽味兒,虧你們怎麽能聞得下去!”
“再有,豬頭肉本身不算是下等食材,”何當歸慢慢啜飲紅豆水,笑道,“從外麵購進的豬頭,挑了最新鮮最好的,將上麵的肉分成上、中、下三等。其中上等的,就是專門做給孟瑄孟瑛他們吃的,其次的做成風幹肉,再挑剩下的,就鹵了當大夥兒的年節宵夜。其實主子吃的和下人吃的也沒至於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都是同樣的來源,區別隻是作法不同,給主子做的菜最講究精細。”
青兒又吐槽:“不是大口喝酒、大塊吃肉才夠痛快嗎?這叫青春,青春懂不懂!”她憤憤消滅了一根*香腸。
何當歸挾一根菜心吃完,又笑說:“孔子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做菜時多用點心,把肉盡量切細一些,這對養生是很有益處的。孟家家學淵源,更會講究這個,將他們的底蘊融入到家中日常每個細節裏。青兒你要是對‘那個誰’有什麽企圖,可以從現在就開始學著點,到時住在孟家才不至於臨時抱佛腳。”
“宇宙中那種亮閃閃的星星叫恒星,比如太陽啦,等等,它們的年齡在十億至百億歲之間,”廖青兒吃著餡餅講天文,“你們古人大約不知道十億是多少吧,反正是一個大得無法想想的數字。小逸呀,像太陽那麽長壽的星星,我們那兒的科學家還一天到晚的算它什麽時候死,更別說隻能活幾十年的我們了。”她也不管屋裏五六雙耳朵,有沒有一雙聽懂她說了些什麽,深沉歎氣道,“所以說,生命多短暫哪,難道我們就要用如此短暫的生命,去討論孟瑛那個沒節操的淫賊嗎?”
淫賊……
何當歸喝湯嗆了一口;兩張高幾旁伺候的三個小丫鬟,手裏筷子和調羹落到地毯上忘了撿;門口有兩個丫頭抬了個圓鼓桌,桌上滿是大摞小碟的點心和色澤晶亮的水果,手一滑就抬不動了,其他人連忙去搭把手抬過來。
一名丫鬟介紹道:“這是兩位爺素日常用的點心,以棗泥、青梅、葡萄幹、玫瑰、豆沙、白糖、香蕉、椒鹽等為餡料,和牛油、精粉包好,用模子壓成字形、佛手形、桃形、石榴形、桂花形。雖然不是什麽精細的茶點,卻最和三爺的口味,因此廚下一直都備著,奶奶你們嚐嚐,若是吃得慣,明日咱們再烤些新的。”
何當歸又跟青兒聊了點別的,忽略過了“淫賊”那一節,兩人相談甚歡,丫鬟們也笑吟吟地伺候著,不過何當歸就覺得,自從青兒的“淫賊”出口,丫鬟們對她的態度比先前熱絡了數倍,生怕她不夠吃,每樣菜吃幾口就換新的,非常周到。
等吃得差不多,何當歸想跟青兒講幾句私房話,就把伺候的丫鬟遣到二門外麵去候著,隻她們兩人喝酒煮梅,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著,低低說著兩個人的話。
“在我老家,貧富差距大,一般老百姓吃上肉就喜氣洋洋了,”青兒滿臉的階級鬥爭情緒,嘴裏不停吃,也不停說,“誰能想到現在的古人更腐敗,聽說我要炒雞蛋,他們立刻大驚失色地說,‘那種東西拿給奶奶吃,我們連京城的差事都做不用做了!’媽呀,那可是炒雞蛋啊炒雞蛋!山村小朋友一年才吃一次!”
何當歸安慰她說:“他們不是說炒雞蛋這個菜本身不上檔次,而是說你炒得太難看了,不適合上桌,畢竟咱們第一次吃他們廚房的菜,他們當然想給名義上的主子留給好印象。而且,古代的貴族數來數去也就那麽幾家,裏麵真正的主子也有限,腐敗不到哪兒去的。要是你不能以正室的身份嫁給‘那個誰’,以後到了孟家,咱們可吃不著這麽奢侈的菜肴。到時候按定例,姨娘的午膳,大概也就四菜一湯吧。”
“四菜一湯?”青兒評判道,“原來,一個古代姨娘的待遇,跟現代的幹部出差餐一樣啊。不過小逸你不是姨娘呀,你不是能做側妻嗎?改天咱們略施小計,敲打敲打孟瑄,讓他吃點兒苦頭,認清楚你的好處和閃光點,娶你當個正宮娘娘。”
何當歸搖頭:“孟瑄吃的苦夠多了,現在還在那邊兒將養著呢,別去煩他了,能做他的側妻,已經是孟瑄四叔親自出麵的結果了。對此我很滿足,而四叔也教導說,人應該惜福。經過了這麽多事,也見過了那麽多的所謂愛情與悲喜婚嫁,能跟孟瑄走到一起,我真的知足了。”
“那個四叔啊?”青兒用鋒利的牙齒撕扯雞腿肉,嘿然問,“斯達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