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逸?小逸!小逸你醒了嗎?”

眼睫顫動,想要睜開雙眼卻是力不從心,左手手指蜷動,指尖處傳來溫暖綿軟的布料觸感。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喚著,有一個清甜的果子香氣在鼻端湧動,有一隻軟乎乎的手掌搭在了額頭上,那聲音、氣味和手立刻讓她感覺到安心,於是長舒一口氣,沉沉睡去。夢裏,一切安好。

等她再次醒來的時候,雙眼順利地睜開,感覺身下麵一搖一搖的晃蕩,第一印象是,天光已經黯淡了。她一覺睡到晚上了麽,她在哪裏,孟瑄又在哪裏?

本來找不到半分力氣,不過一想起孟瑄還昏睡不醒的事,她一急,倒生生掙回兩分力氣,從一動不動地躺姿,倏地撐著坐起來。可是起身到一半,她感覺後繼無力,又軟綿綿地躺回去,有一隻溫熱的手掌落在她的背心上,有溫熱的皂角香氣接近,有冰涼的水果喂到嘴邊。她抬眼去看,是柳穗,於是順從地張開嘴巴,“啊——”

嗯?她覺得哪裏不對頭,於是開口問:“啊……咿……啦……”

嗯?何當歸驀然睜大雙眼,看清了室內的灰暗低矮的布置,以及她身下睡的窄窄的單人床鋪,再看一旁木桌上的花梨燈盞,居然是釘死在桌麵上的,加上人有一種微微搖蕩的感覺,她立刻想到,她和柳穗現在是在船上!運氣沉聲,再開口,她依然是:“咿……呀……”就完了。

怎麽會這樣?這樣的經曆,那日在冰窖中醒來時也有一次,第二回遭逢,她心頭倒顯得太過平靜了點,連腹語也不著急用了,隻跟柳穗做了個喝水的姿勢,又指了指桌上的燈盞。船艙裏黑漆漆的一片,為什麽不開燈呢?

柳穗還是用個竹簽舉著一片涼沁沁的水果,往她的嘴裏戳,口中道:“老爺說,小姐醒了要先吃漬甘桔,吃一碗才能喝羹。小姐你嚐嚐,用棗花蜜漬出來的,甜得不得了!我們都是泡茶喝才放一片兒,省下來全在這裏了,你一口一個全吃了吧!”

何當歸聽得糊塗,從哪兒冒出個老爺?她不自覺地張張嘴巴,於是一片甘桔入口,果然香甜細膩,她慢慢地咀嚼咽下,還是口渴異常。借著昏暗的光,她瞧見柳穗腿上還有一個西瓜蓋盅那麽滿滿一盅,這怎麽吃得完?於是她擺手表示吃不下,然後還是指桌上的花梨燈。

柳穗對於她不能講話一點都不稀奇,仿佛老早就有人跟她說了,再將一片甘桔喂上,同時換個姿勢扶著何當歸的背,脆聲道:“老爺說他不喜歡屋裏點燈,黑麻麻的才好,小姐你睡了兩日了,眼皮兒也澀,等會子再點燈罷。”

老爺?又是老爺,老爺是誰?睡了兩日了?這麽久!何當歸想通過一個表情的困惑提問,可是黑麻麻一片,咫尺間的柳穗也隻看碗裏的桔子,沒看她的臉。她猶豫一下,用腹語問:“老爺是誰?”

柳穗聞言大驚,扶著她的手鬆開,同時腿上的西瓜蓋盅滑落,一碗香沁沁的蜜漬甘桔眼看就要貢獻給地板。何當歸沒想到柳穗真的知道她嗓子不能講話,更沒想到她如此不禁嚇,因此來不及救那碗桔子,眼睜睜地瞧著它傾斜著墜落下去,心中呼一聲可惜。

可是下一刻,神奇的事情發生了,落到一半兒的甘桔,連帶裏麵漬出的*,全都定格在半空中,然後,全數緩緩回歸西瓜蓋盅裏,蓋盅也從傾斜變正平,慢慢悠悠地升起,長眼睛一般重新落回到柳穗的腿上。而這整個兒過程,好像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引導,卻實際上沒有任何人接近過。這是什麽匪夷所思的怪現象?

何當歸見過的人裏麵,隻有柏煬柏大概能做到這樣的“戲法”,可柏煬柏能做出的事是有嚴格限定的,比如隻能對桃子發功,而不能對桔子有影響,再比如,隻能在烏漆麻黑的環境裏完成,不能走到大太陽下做——這些都是柏煬柏自己講的,她也沒認真聽過。反正“神棍”的形象早就深入她心,就算在第七境牆上親眼看到,柏煬柏的招魂陣救過她,好像很有道行的樣子,可她潛意識中還是覺得他騙人的戲法多過真正的本領,不能拿他當神人崇拜。

“柏煬柏?是你嗎?”一時不提防,她就忍不住用腹語將這話問出來。其實心下倒不覺得柏煬柏在這裏,因為沒有熟悉的氣息在。

角落裏響起一個聲音:“你還認得柏煬柏?聽口吻,你們好像還相熟?”這個聲音是,師父孟兮。

何當歸順著聲音往後邊角落裏去看,果然見他坐在一把立式躺椅裏,不知已這樣無聲息地坐了多久了。他的上方有一道船縫,不算太明亮的天光落下來,光與影切割著他俊美絕倫的麵容。他的麵容,大概是這世間芸芸眾生億萬麵孔中,那最完美的一張吧。何當歸心道,他既不先問她怎麽會說腹語,也不問她怎麽變成啞巴了,倒打聽起柏煬柏來,他和柏煬柏有什麽糾葛嗎?

那日見到孟兮,何當歸倒真在心裏比較過這二人,畢竟同是大人物,而且都喜歡算卦,都有高人“範兒”。跟孟柏一比,如今那個二十五六歲的齊玄餘還是顯得輕佻和粉嫩了點兒。

柏煬柏的名聲麽,張口說一個“道聖”幾乎是家喻戶曉,尤其是在西北那塊兒,都快將他神化了;而孟兮的“齊央魔主”的受眾範圍就小多了,大概隻有真正行走江湖的人才聽說過,並敬仰畏懼。這樣一算,柏煬柏的名氣至少比孟兮大十倍,可何當歸覺得,從個人氣度和底蘊上講,孟兮的本事比三個柏煬柏那老小子綁一塊兒還有看頭。這麽一推論,柏煬柏就是個名不副實的假貨,孟兮則是名過於實、深藏不露的真貨。民諺說的多好啊,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就知道了。

何當歸還未答話,柳穗的桔子又送道嘴邊,同時孟兮說:“我已經讓她睡著了,有什麽話你不必忌諱,但說無妨。”

“啊……呀……唔……”何當歸偏頭看到柳穗合著雙眼,心中一驚,忘了自己現在變啞了,想驚呼一聲“睡著了?她還給我喂桔子呢!”可開口後又是一串單調無意義的音節,讓她心中一陣低落,自己這到底是怎麽了?

剛剛一醒了發現此事,她就給自己搭脈瞧過,並不見任何異常,就像她完全瞧不出,孟兮說的那個“不孕之症”一樣。怎麽分析她的脈象,都是健康清爽,既沒有沉珂,也沒有新疾,更無中毒跡象……唉,連續幾番遭遇,她都快質疑起自己的醫術來了。自己到底怎麽了?

心中難過之餘,右腳踝和左臂處傳來了一陣陣刺痛的感覺,她緩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兩處傷是她作孽跳城牆時留下的骨折重傷。怪事啊,她從冰窖裏出來的那日,根本不受骨傷影響,就跟沒受傷一個樣,怎麽事隔兩日,又突然間這麽疼了!是那天的情況不正常,還是今天的她有問題?噝——她倒抽冷氣,真的好疼,像浸入涼水中的關節疼。

她用腹語呼痛道:“師父救命,我的右踝和左臂疼得受不了,酸疼酸疼的。孟瑄呢?他醒了嗎?”本來還打算好好照顧他,像孟瑛說的那樣伺候他,沒想到自己這一睡就睡了兩天……咦?她是怎麽睡著的來?企圖偷一陽指口訣,遇著吃人魔頭曹剛直,和陸江北喝茶聊天,給高絕燙腳取鏢,然後,突然肚子疼,疼昏過去了!

這時候,她的嘴唇上還是黏著一片蜜甘桔,閉著眼睛仿佛在睡覺的柳穗,也沒斷了給她喂桔子,大有她不吃就不肯善罷甘休的架勢。何當歸隻好張開幹渴的唇,含住那片桔子,還沒開始嚼呢,下一片桔子就又貼上來了,她撇開頭,都撇不走那片*膩桔子。

“蜜漬桔子對你的嗓子有好處,”孟兮又開口講道,“飲馬鎮所有的店鋪都關門大吉了,我一說你需要吃蜜漬桔子,彭漸那小子立刻連夜去旁邊的落日鎮買來蜂蜜和甘桔,坐快船攆上咱們的船,就為了送此物。此物須得幹渴時吃才能作藥,而且桔子中也有汁水,你再多吃幾個就沒那麽幹火了。”

何當歸聽完第一句,二話不說(丫的根本沒得說)就開始配合柳穗的喂桔子動作,一口一個地猛吃,當成藥吃。一邊吃,她一邊用腹語問:“師父你不奇怪我怎麽會說腹語嗎?”

“瑛兒告訴我了,說什麽你精通腹語術,”孟兮語帶笑意,“如今一聽,卻是差強人意,隻能算是‘能聽懂的人話’,算不得‘精通一術’。”

差強人意?好吧她也從沒自稱精通過。何當歸嘟著嘴巴嚼桔子,腹語問道:“師父瞧不上我的腹語,那您一定腹語很厲害囉。”心中有一點疑惑,彭漸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不是在京城太子府當文筆吏麽,隻是把話沒問出來。她最後一次見彭漸那小子,好像還將他給得罪了。

“我現在用的也是腹語。”孟兮告訴她,“用腹語可鍛煉小腹肌肉,長此以往,有無窮妙處。”

何當歸詫異回頭,屋中昏暗,看不分明,下一刻桌上的花梨瓷邊燈盞自己跳出一束火苗,照亮了整個兒室內,而此刻屋中的三人,並沒有一人接近過那盞燈。何當歸大概明白這是孟兮的高明手段,心中不免驚歎道,什麽樣的武功能達到如斯地步,連動作都省了,隻是靜坐著就能憑意念操控物體,還能點火?

“我晚上不喜歡點燈,又見你睡的很香甜,用不著燈,就給柳穗下了一個不點燈的冷字訣。”孟兮又說,“瑄兒的事你不必擔憂,我見他也睡得很沉,再掐指一算,他這一覺至少要睡足六日六夜,不宜驚動,於是先命人用一葉輕舟將他送回揚州別院,靜養去了。至於你的嗓子,我是聽瑛兒說的,之前那段曉樓對你因愛生恨,曾交給瑛兒一瓶藥,說是下在你的飯食中,讓你吃了之後就說不出話來。”他的嘴巴一動未動,果然是在用腹語。

“段曉樓?”何當歸詫*睜眼,徑直反駁道,“不是他,絕對不可能。”

孟兮點點頭,剛要回答什麽話,這間船艙外麵卻傳來一陣陣的喧嘩吵鬧聲,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叫囂著:“你這隻沙文主義的豬!太陰險了你,真是沒看出來啊你,沒想到你的心腸這麽硬,你比高絕還冷酷無情!”

“高絕?”接話的是孟瑛的聲音,“哦~~~原來,你的心上人是高絕!好啊,我終於知道了!”

何當歸在船艙裏登時雙目一亮,這是青兒的聲音,是青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