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對何當歸冷漠無情的反應和說辭感到萬分的驚訝,一時竟語結了,無言以對。
何當歸垂睫沉思,飲馬鎮一帶的水域不太平、今冬水下有暗湧的事,早在一個月前,她就曾跟常諾提過,還以這個為例證,要求售賣水域情報給天下第一水路大幫派漕幫。當時常諾的表情明顯沒將她和她的話放在心上,不過她的態度信誓旦旦,至少該引起常諾的一點重視吧?他們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船隊,經過飲馬鎮旁的狹窄段,翻船折損了一個寧王,此事怎麽想都不合理。
孟瑛思忖片刻,嗤笑道:“寧王那般聰明的人,這次可真是陰溝裏翻船了,他要是上陣殺敵戰死,也算落得個堂堂正正的死法,可失心瘋自沉於湖中,可是我見過的最蠢的死法。”
“哦?此話怎講?”何當歸耐著性子問。
孟瑛解釋道:“他腦筋出問題囉,船翻之後,他立刻就從水中躍出來,都沒用人救,隻是臉色陰晴不定,不知在琢磨什麽問題,嘀咕著,‘她臨死前說的是孫湄娘,孫湄娘是誰?原來她怨我如此深,她怪我不保護她,怪我冷落了她,還怪井水太寒冰著了她,最怪我的是湉姐兒的死,說永世都不能原諒……沒想到湉姐兒都三歲大了,跟她長得真像……’說完這些話,他要人取來最沉的盔甲予他穿上,留下句話說,他要下水去聽‘一個聲音’,又讓眾人不必擔心。”
何當歸這次可真感覺到見鬼了,她聽了半句朱權的遺言,就呆若木雞地站在那兒,比聽聞朱權死訊的時候訝異和不可置信多了。
怎會這樣!她臨死前曾說過三遍“孫湄娘”名字的事,她自己也是在第七境影像牆上得知的,至於湉姐兒三歲了……什麽意思?!誰在水下跟朱權說了這些?
孟瑛看到何當歸這樣,心情變好的同時,繼續說:“而眾人一開始還真沒擔心,隻因寧王的本事擺在那裏,即使他上岸不吸空氣,在水下閉氣,靠功力維持內呼吸也可撐上一個多時辰。可一個時辰過去後,他卻沒如預想中的那樣上來換氣,眾人這才慌了,先前上官明日要跟他一起下去被拒絕,等不見寧王上船,他們下水找時,水下卻不見寧王蹤跡。而後,他們大張旗鼓地召集兩岸百十名水鬼打撈,終於在下遊某處找到了寧王,可惜發現得太晚,彼時找到他時,他已然氣絕而亡了。”
“……”何當歸問,“三公子你從哪個人口中聽來的。”
“司馬明月,”孟瑛告訴她,“寧王溺水一事鬧得天翻地覆,飲馬鎮一帶已沒人不知道,上官明日令百十水鬼將整條溝渠都翻攪起來,有找到寧王者,賞銀千兩,有救護寧王者封千戶侯,一時兩岸投湖者逾千,隻要會水的,無論男女老少都下水‘尋寶’。後來寧王被撈上來,對外宣稱是救活了,要回封地靜養,可明月對我說了實話,他說,王爺沒醒過來。”
“……”何當歸默然一刻,得出了聽聞此事後的感想,“三公子在伍櫻閣中一定有些分量吧,能獲知這麽重要的訊息。”
孟瑛蹙眉逼視她,咬牙笑道:“上次見你還好,這次見你,對我一點客氣態度都沒有,連個上下尊卑都不分了。你莫不是覺得有四叔為你做主,就自認高人一等,不將三爺放在眼裏了?看來你還要討一本兒《孟家家訓》細讀,找回你該有的恭敬態度,再者,你別以為隻見一麵,在孟家就多了一個四叔當靠山,他對你可存著諸多疑慮,我聽他話裏的意思,對你印象不怎麽好呢。”
何當歸雖然厭煩孟瑛搬弄是非的這一副嘴臉,可她自認對著師父孟兮的禮儀態度都足夠好,連他上手對她疑似不軌,她都沒發飆。要是換了旁的陌生人如此作為,她肯定一個耳光招呼過去,她怎麽讓他不滿意了?
“一則,四叔說,他抱過的所有少女之中,你是頭一個不哭不鬧,還能正常與他應答如流的人,正常得不似你這年紀能做到的事。”孟瑛臉上掛起了詭異的笑,“我四叔別有一般威懾,足以嚇哭一切少女。”
“……”抱過的所有少女之中?何當歸臉黑,沒想到師父是個變態。
孟瑛將臉湊近何當歸的黑臉,壓低聲音說:“二則,他說你內裏虛寒,似有不孕之症,隻是不便出口相詢。三則,他疑慮你一名十幾歲的丫頭,竟知道那麽多你原不該知道的事,會的東西也太多了。”他開心地瞧著何當歸瞪到牛大的雙眼,用竹扇掩口笑道,“你從哪兒聽說的‘水冼’啊?還知道其別稱是‘地乳’,你張口說出第一個‘地乳’時,四叔就暗中詫異了一下。那‘水冼’是川蜀古藥,調配的原料早就有絕跡於世的跡象,除了我們有這藥,大概就隻有皇宮裏才有一點庫存,因此連藥名都漸漸絕跡了。我都不知道‘水冼’又名‘地乳’。”
何當歸尚未做出表態,孟瑛又說:“四叔還說,最叫人不可思議的,是你的‘宋氏茶藝’,我四叔喝著你泡的*茶說了一句,‘這不是今人的手藝,我記得永樂年間才有,早了四五年。’”孟瑛傻帽的臉湊近了問,“永樂年間是什麽意思?是一個地名嗎?四叔是不是嫌你泡的茶太難喝?”
何當歸被這輪番的消息轟炸得頭暈腦脹,最震撼的是最後一條消息,如今的年號是“洪武”,洪武三十一年,四年之後的年號才是“永樂”,且不管她的泡茶手藝有什麽問題,“永樂”年號,她知、孟瑄知,怎麽現在又冒出了第三個知道此事的人?
光知道一個年號猶可,畢竟孟瑄知道的那些事也有可能講給他師父聽,可,孟兮還能喝出她泡出的茶的“年代”?這也太懸乎了吧,她這個泡茶之人尚且嚐不出來呢,宋友的“宋氏茶藝”多年前就名動江南江北,有什麽可區分的?她隻是有意給新拜的師父留個好印象,她才用房中那些略顯普通的茶具茶葉,發揮了她最精湛的茶上功夫,凝氣靜心泡了一壺好茶孝敬師長,難道這樣也有問題?還讓不讓人活了!為何孟兮還說,她患有不孕之症?是因為體內的七日清餘毒沒肅清?陸江北在哪裏?
看著終於呆若木雞,連動彈都不能動彈的何當歸,孟瑛的心情大好,再次拿出袖中的碎赤金珠錦盒,放到何當歸眼前,說:“小爺給你說了這麽多機密,禮尚往來,你也答小爺三個問題,答得對有賞。問題一,廖青兒為什麽這麽怪,你能聽懂她說的話嗎?”
何當歸呆滯的目光從錦盒上移動道孟瑛的鼻子上,凝固不動。
孟瑛撓著下巴,邊想邊問:“問題二,她許配人家了沒?嗯……她有沒有跟你提過我的名字,提完後有沒有羞澀的表現?問題三麽,她喜歡吃什麽、喝什麽、穿什麽,她為什麽一直寄居在關府,她跟關白關墨二人的關係如何?好,暫時先問這三個問題,快答快答!”孟瑛催促道,“我向蟬衣打聽過,你和青青是最好的朋友,她的事你肯定全部都知道!”
何當歸回過神來,從孟瑛手中接過錦盒,反問他:“你為何要問這些問題,你瞧上我家青兒了?你瞧上她什麽了?”
孟瑛麵上表情古怪,悶半天悶出話來:“瑄弟是你家的,青青怎麽還是你家的!磨蹭什麽,小爺問你你就快答,我的事不用你管!快說啊,說完了我心情一好,就把瑄弟從小的糗事講給你聽。”他無良地提出了如此交換條件。
何當歸研究一會兒他的表情,然後低頭玩著盒子,慢吞吞答道:“青兒怪當然有她的原因,她口中的怪詞,是跟某西洋傳教士學來的。許配人家的問題……倒是還沒提上日程,不過心上人已經有了,是誰我不能說,你得親自去問,又或者我征求了她的意見才能告訴你。至於三公子你,半月前在桃夭院那次,我是第一回聽說你的大名寶號‘孟瑛’,而且很確定,我跟青兒在一起三年,這兩個字沒從她的嘴裏出來過。羞澀的表現,她隻對某人表現過,那人的名字我還是無、可、奉、告。再說到她喜歡吃的東西,那可就多了,比如掛糊炸雞、雞蛋卷兒、棒棒糖、棉花糖、藥糖……”
“她喜歡什麽人?!”孟瑛暴躁地打斷她,“是關白關墨嗎?”
“不是。”
“是澄煦書院的學子嗎?”
“不是。”
“……是廖家的世交姻親嗎?”
“不知道,”何當歸誠實地說,“我不知道他們兩家有否連親,算不算世交。”
“……是廖之遠的同僚嗎?”孟瑛繼續出選擇題。
何當歸搖頭說:“不告訴你。”
孟瑛的雙目瞪得比牛眼還大,得出了結論:“她喜歡廖之遠的同僚,她的心上人在錦衣衛中!是誰?他是誰!高絕?陸江北?段曉樓?宋非?杜堯?蔣毅?蔣邳?”
何當歸晃蕩著腦袋說:“不告訴你。”她“啪嗒”打開錦盒,見裏麵有根做工精致的雙魚形木簪,香味兒襲麵而來,她不由挑眉道,“沉香木簪?材料是上等的,可惜雕工差了點,材料與雕工如此不匹配,莫非此簪乃是出自三公子你的手藝,要贈予青兒的發間佩戴?”她笑目一眼孟瑛漲紅的臉,揣測說,“你將價值幾百兩的錦盒兒送我,等我打開錦盒的時候,你就突然冒出一句,‘啊,原來裏麵還有根簪子哪!看樣子不是什麽值錢貨,也不適合你戴,你就隨手送給廖青兒戴吧!’我猜得對也不對?”
孟瑛一下被戳穿心事,又聽聞廖青兒已“移情別戀”了,心中又悵然又惱火又酸溜溜,暗道,她又不是上等美人,怎麽還有別人惦記她?總之是五味陳雜,複雜得緊。又被何當歸嘲笑,讓他更加生氣,一把奪回沉香木簪,轉身就走,再無言語。
他奪簪子的時候,何當歸倒愣了一下,因為她這才發現,孟瑛白皙修長的左手五指上麵,至少有六七處紅腫的小口子,像是小竹刀削出來的,莫非?難道?還是說?
望著孟瑛走遠的背影,何當歸獨自回味一下他的那“三個”問題,又發愁了一下孟瑛說的孟兮說她有不孕之症,自己搭脈細細勘探一番,卻是無果,見夜已深了,她轉身回房。推門而入,但見青紗帳中,孟瑄正睡得香甜,她的心頭頓時也有種甜甜的感覺。
孟瑄的眼睛問題,她為他瞧傷病,卻瞧不出有什麽不妥的地方,不似受了傷的樣子。本來要去問師父,可對方已離開,而且態度中一直有幾分滿不在乎的樣子,說旬月內孟瑄就能好。她隻好稍安勿躁,道一句,但願如此了。
脫下繡鞋上床,她從後方環抱著孟瑄溫熱的背脊,緩緩合上雙眼,深眠侵入她的意識,也暫時衝淡了她的愁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