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那個,何小姐啊……”孟瑛趁趁地開口喚她,“其實我的意思是,呃,瑄弟他雖然跟素娘有個兒子,而且因為心中別扭,一直沒對外言明此事,可是,瑄弟他心裏最喜歡的女人還是……”

“三公子你的口還沒說幹麽,我的耳朵都再也撐不住聽了,”何當歸用腹語打斷他的話,並滿麵嘲諷地抬眸瞧孟瑛,不讚同地搖頭道,“我家孟瑄排行老七,比三公子你尚且小一歲,每日操心的都是軍機大事和習武強身的正經事。而三公子您身為孟府嫡長子,各方麵都不如我家孟瑄也就罷了,畢竟造物有別,誰也不能要求人人都有天賦十歲就當將軍、上陣殺敵。”

孟瑛一愣,瞪眼瞧何當歸,滿麵不可置信……我家孟瑄?瑄弟是她家的了?

何當歸繼續腹語道:“可我掐指一算,孟三少您今年快滿十七了吧?怎麽還不如我家孟瑄十二歲的時候成熟穩重,成日裏幾乎跟三姑六婆一個德行,在妯娌之間賣弄口舌,隻差戴一朵大紅花兒扮個‘孟三姐’或‘孟三娘’的了,平白辜負了你的一副好皮囊,真叫人齒寒。”她盯著孟瑛變色的臉,以及想要吞人的眼神,緩緩勾唇,嘴巴不動地發聲道,“我聽說,我家孟瑄的先鋒將軍之名,是靠著他自己的軍功,一分一毫地攢下來,積功做到那個位置的。而我還聽說,孟老爺子怕他的嫡長子不成材,為了老臉有光,有個好的爵位繼承人,特意給其嫡長子,也就是三少你,也弄了個將軍的名兒。”

孟瑛的臉色烏青難看,嘶嘶地問:“何當歸!你什麽意思?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家孟瑄是將軍,三公子你也是將軍,乍聽上去沒有區別,三公子你還罩著一個伯府世子的光環,又長得油頭粉麵,乍看上去比我家孟瑄還鮮亮,”何當歸不緊不慢地興味道,“可稍稍了解內情的孟家世交,或者山海關軍中諸將,他們肯定知道孟三和孟七之中,誰是真的鮮亮,誰又是個不折不扣的草包,嗬嗬。”她用鼻音哼笑兩聲,幽幽地仰望著孟瑛細細打量,歎息道,“人家那些知道內情的人,瞧你的眼神兒,跟瞧我家孟瑄的眼神兒,一定是有區別的吧。三公子你多年來沐浴在這樣的眼神兒中,難道從來沒有感覺不自在過?你有沒有……曾經嫉妒過我家孟瑄,一個比你出色十倍的天之驕子,你在他麵前是否有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呢?”

孟瑛被何當歸揭穿了他最深層的一個心障,頓時倒退幾步遠離她,滿麵漲紅地瞪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一直這樣惡狠狠地瞪著她,一直瞪一直瞪,感覺那雙漆黑幽深猶如子夜的眸子仿佛是有吸力的漩渦,漸漸將他的威武氣勢吸得涓滴不剩,隻餘一個空落落的高高在上的姿態。

那是什麽樣的眼神?仿佛能洞察世事一般!那是什麽樣的譏誚表情?仿佛將他整個人從裏到外看透了一般!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少女?仿佛遊離於紅塵之外的幽鬼,將嘍嘍眾生都看扁了一般!

她猜出他曾狠狠嫉妒過親弟弟孟瑄,她剛剛還一語道出了,他跟伍櫻閣有關聯!她說,“你又不是伍櫻閣之人,幹嘛裝成個苦主,跑這裏來找我算賬,莫不是三公子你跟寧王有什麽不清不楚的糾纏?真要是那樣,那孟家首害應該是你才對吧!”

他不得不承認,她說得一點不錯,他跟朱權就一筆算不清楚的爛賬,而且將來有一天,孟家很有可能因為他的欠債,而背負上一個大包袱,被迫走入寧王陣營。這樣論起來,百年老鬆、曆久彌蒼的孟家的“首害”,的的確確就是自己!

雖然現在朱權死了,但未必就意味著這筆賬就此了結了,他猜測著,現在假扮朱權的那個人,必然是風揚無疑。因為在伍櫻閣眾所周知,於經年的洗練中,風揚差不多已經變成了寧王的一個同手同腳的影子,又或者說是“第二個朱權”。因此乍一聽說朱權溺水而亡了,他的心中長久懸宕的某些不安情緒,並未因此而減輕,反而擔心風揚會帶著伍櫻閣集體投往晉王、燕王,或者別的什麽陣營,然後繼續用那幾件昔年的舊事,從精神上綁架他投往新的陣營,並捎帶著孟家一起過去。

這些種種,竟然全都被何當歸有意無意地一語道破!這些連父親母親、並四叔與瑄弟,他們統統都未瞧出哪怕絲毫端倪之事,竟然全都被何當歸給明言講出來了!

何當歸,這個女人……

何當歸她是怎麽瞧出來的?她到底是個什麽來曆的人?四叔對她的印象也是捉摸不透,四叔一向看人很準,卻獨獨看不透她一個。她到底為什麽如此精明厲害,又懂這麽多奇門雜學?她總是處變不驚,她的底氣從何而來?

從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給他的感覺就是,兩隻眼睛如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為何幾番接觸下來,她給他的印象依然是絲毫未變,無論他如何努力地望進去,望下去,還是沒有一點著落,仿佛那古井就是一個沒有著落點的奇異存在。如此奇異的一個存在,怎麽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呢?

今晚見到她時,她似乎比往常虛弱不少,可以由著自己或那名東瀛人隨意戕害、羞辱,但這隻是他們的錯覺罷了。不管虛弱到何等地步的何當歸,就算是匍匐到地上,幾乎不能直立的何當歸,仍然不是軟弱可欺的模樣,仍然硬得尖得紮手。而看上去占盡優勢的他,以為憑借身份就能壓她一頭的他,麵對何當歸的時候,總有一種狗咬刺蝟,無處下口的失力感。

何當歸,這個女人……

而且,經過他的一番苦口婆心的扮盡小人式的離間,本以為她也會如對待段曉樓那樣,甩甩手就丟開瑄弟,這讓他心頭著實緊張了一下。有道是,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何況何當歸是瑄弟的命根根,他可萬萬沒打算再重複一次那一晚在桃夭院的可怕經曆,那麽強大厲害和沉穩可靠、讓眾人倚之如不倒長城的七弟孟瑄,隻是聽說何當歸不喜歡他,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立刻就功法失控、經脈四散了;再聽說何當歸中毒,毒入心脈不治了,瑄弟一個頂天立地的大好男兒立時就徹底垮了,隻是一場心痛就活活痛死了。

何當歸這女人究竟對瑄弟施展了什麽妖術,將他變成了那副形狀,將他從最聰明的人變成了頭號傻蛋,連寧王和段曉樓用剩的也當作寶貝撿起來含在口中。總之,對於何當歸,自己好似見著了天敵,就是橫看豎看不順眼,所以才會不顧瑄弟三令五申的“不可再與小逸為難”,以及四叔囑托的“好好照看他二人,幫瑄兒看好那丫頭”,而萌生出點壞心,想讓何當歸聽說素娘一事後生出點怯意和慚愧心,從精神上折磨她一回。

可這次離間後,何當歸沒有甩手就走,也沒有怒氣衝衝地去找瑄弟的黴頭,甚至都沒露出什麽生氣的表情。再開口說話時,她竟是一口一個“我家孟瑄”,喊得極是順溜,言下之意,她是儼然以瑄弟的女人自居了,這讓他又有了一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失力感。

本來還想還兩句嘴,譏諷一下她不久前一刻,還在扮演朱權的“遺孀”,轉頭就調換過角色,冒充起了瑄弟正室的架勢,可是,可是,瞧著她深不見底的黑眸,瞧著她肅然不可侵犯的麵容,瞧著她將“我相公就是孟瑄,我就是孟瑄的女人”這種不可錯認的眉宇氣勢展示出來,竟生生叫他那些嘲笑的話語在舌尖一滑,就拐彎兒打道回府了。

或許,這何當歸這次真的跟瑄弟一心了;或許,瑄弟那種脾氣的家夥,就適合找個何當歸這種脾氣的女子過一生;或許,這二人就是最佳搭配了,兩個都讓人捉摸不透的人,就讓他們兩個互相捉摸去吧!

咦?話說回來,今夜這次交鋒,明明就是他主動發起進攻,而何當歸一開始連還嘴的餘地都沒有,他明明想要好好打壓何當歸一次,說服她做一個正常的好女人。怎麽到頭來,何當歸倒未見怎樣,也沒顯得怎麽頹喪或膽怯或痛苦或掙紮,也完全沒被他說服,反倒是他,似乎突然就被她說服了!不想再在瑄弟的情事和家事上,依仗著長兄的身份,再指手畫腳地為他做安排了!

他甚至突然覺得,比起素娘那一位“溫柔姐姐”,何當歸這個“刁鑽妹妹”,才是瑄弟妻子的正解、正選、不二之選!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他怎會,突然冒出這麽違背自己真實意願和親疏傾向的想法?是誰感染了他,生生扭轉了他的看法?

呼……何當歸,這個女人……

何當歸冷冷淡淡地望著目瞪口呆的孟瑛,發出無聲的嘲笑,既嘲笑他,也嘲笑自己。

她嘲笑他,是因為他被自己給唬住了,自以為是地以為她通過了他的“考驗”,有資格問鼎孟瑄身邊的那個位置了。她嘲笑自己,則是因為,在幾句吵吵嚷嚷的話裏,或許是用腹語說話的關係,不經過胸口,也不過心了,她就那麽不顧及自己被孟瑛的話勾出的惆悵和心痛,認定了自己和孟瑄之間那條再不可分解的紐帶。

孟瑄下午曾說,雖有遺憾,並無後悔。現在,她亦有同樣的感概,真的是,雖有遺憾,並無後悔。

她真的真的,再不後悔做孟瑄的女人,無論自今而後的日子裏,她再聽說什麽、遇著什麽,真的真的,再也再也不後悔了。她是真的想做孟瑄的女人。她隻是遺憾,因為自己的遲疑和自閉,現在,她就隻能做他許多女人中的其中一個。

雖有遺憾,並無後悔。

孟瑄,我無悔了,你呢?你有朝一日,是否會後悔跟我一路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