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瑛遙遙望著廖青兒的背影,想到了他曾經做過的一個關於告白的怪夢,想到了那名紙衣少女曾經遞過情書給自己,又想到了娘和庶母們曾攀談說,連續劇戲目是由廖府的小姐廖青兒發明。真沒想到,她竟然有那樣的創意和才華。

當年他當眾嘲諷譏笑她的情書,是因為他實在接受不了,自己人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來自於一名大自己兩歲的胖大姐。可是後來,一聽說她就是連續劇的發明者,他對她的感覺立刻就不一樣了,因為,他從小兒就是連續劇的愛好者,還對那個發明了連續劇的神秘人崇拜已極,高山仰止,傾慕有加。

一想到那位“發明者”曾經給他遞過情書,他頓時就坐不住了;再一想到那位“情書小姐”是一名胖妞,他就又坐回去了。心中卻忍不住犯了個小嘀咕,人生能有幾回少,人生能有幾樁好?既然自己這麽好看戲,又第一好看那廖小姐寫的戲,何不將她收在身邊當個妾,時時寫精彩的戲目給自己看,豈不是美事一樁?醜就醜、胖就胖吧,反正孟府的房舍眾多,他將來的妻妾更多,多她一個也不多,或許看久了就看順眼了……她長什麽樣來著?一轉眼的工夫就忘幹淨了。

聽說這廖小姐還是個名人,被大多數的小姐嘲笑孤立,卻被少數的夫人欣賞。原因麽,自是因為她發明了“連續劇”這種新奇有趣的戲目,深受某些夫人的喜愛,而且她還拿到了官府的專利權,有了一項長久開源的收入,還能蔭庇到子孫身上。可能大多數公侯府第的夫人,對那每月幾百兩銀子的進賬很不以為然,可他們孟家就不同了,孟家最喜歡精幹和實幹的媳婦,哪怕收效甚微,也喜歡有著朝氣蓬勃的勁頭兒的媳婦。

母親就曾盛讚過那一位廖小姐,說她寫的連續劇比一般的戲目好看,人又會做生意,是個興家的女相公,不知哪家有福氣招這麽個媳婦。這種話從嚴謹的母親口中說出來,已經屬於高度的讚揚了,整個孟家裏,隻有七弟一人才能受到母親這樣的褒揚。

孟瑛幾乎當場就要脫口而出了一句,“娘,這個廖小姐給我寫過一封情書,還被我絆了一腳,給我磕了個響頭,我也被自己絆倒,給她還了個禮,同窗們都大呼曰‘拜完天地了,入洞房吧’,可算得很有緣了。你去廖府提親,那邊一準兒答應下來,不過她的長相跟她的才華實在不匹配,他們廖家的門第也跟咱們不匹配,你可要瞧仔細了再辦,不能讓她當我的正室。”

可是,這些話還沒出口,母親卻又說道,“隻是聽說那小姐是個怪人,前後堅辭推拒了六七門親事,莫不是有什麽隱疾?”

孟瑛卻心道,莫不是她暗暗思慕於我,非我不嫁,將那些求親者給推拒了?

最後,母親總結說,“是個才女,比那些一天到晚彈琴畫畫兒的強多了,我就不愛看一般小姐悲春傷秋的酸詩酸句。可是,聽說她不久前離家出走了,可見其性子是個野馬脫韁的,不是個當娘的材料,入不得咱們孟家。嗯,我頂喜歡聽那部《石頭記》,改日再叫戲班子來家裏唱一出。”

然後孟瑛又想,她,離家出走了?會不會是上次我玩兒得太狠了,她麵子掛不住,這才躲出去了?那,就算了罷,反正小爺娶妻妾,第一要緊的就是貌美、腰細,沒有這兩樣,便不予考慮。

於是乎,跟廖小姐之間的一段糾葛就算是過去了,雖然孟瑛還是經常逛戲園子聽她寫的《西遊記》《寶蓮燈》和《魚美人》,可是已經基本忘了這個女子的姓名、長相和聲音,乃至他跟她之間的一點尷尬事,也差不多忘記了……當時在應輝書院,她跌跌撞撞地倒向他,他第一眼沒認出她是女子,隻因她穿著書院中處處可見的藍色常服,他一不小心摸到了她柔軟的胸。疑心是自己摸錯了,還又捏了兩下。

確認了她的胸口真的有一團綿軟的東西後,他和她都受到巨大的驚嚇,同時放聲大叫,“啊——啊——啊——”她大概是被男人的手抓了胸部,感覺羞憤難當才發出淒厲的叫。而他則是發現某位胖胖的同窗其實是女人,而自己的手還放在對方的胸上,一想到這位胖小姐有可能讓自己對她負責任,以死相挾逼自己娶她做夫人,他頓時也嚇得大叫起來。

叫聲引來了一批應輝學子和先生的圍觀,而呆掉的二人還維持著抓胸的姿勢沒有分開,一個忘了護胸,一個忘了鬆手,直到被別人提醒,“先生也在這裏,兩位是不是換個地方繼續?”

另一人說,“咦,呀!那個不就是廖小姐嗎?聽說她今晨遞了封‘吾的自白書’給院長,自揭了她是女兒身的真相,要院長開除她呢。不過院長感動於她的求學精神,說容他考慮一下再決定她的處置辦法,叫她先安心讀書。說不定,她要開創應輝書院招收女學子的先河呢,那我們可就全都有福了。”還有一人笑道,“孟三公子真狡猾,不聲不響地就將咱們的第一屆‘應輝之花’給摘去了,咱們隻有幹瞪眼羨慕的份兒了,不過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三公子要請客吃飯才行。”

最後,當有人問起,“什麽時候辦喜事?別忘了叫大夥兒去喝一杯酒沾沾喜氣哪。”孟瑛才跟廖青兒雙雙瞪眼大叫著分開,退避三舍。孟瑛本來想要立刻離開,可該死的那名胖小姐竟然叫住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粉紅色貼紅心的信封,雙手遞上來,彎腰鞠躬地說,“這是我的心意,請收下!我,那個,這是一封情書。”

聽著一群同窗喝倒彩和吹口哨的聲音,孟瑛羞惱交加,心頭竄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邪火,看著對麵少女發麵饅頭一樣豐滿的臉龐和緊張的表情,他生出了惡意的念頭,收下她的信,丟下一句“我會轉給父親並請他考慮看看的”,然後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絕然離去。

半月之後,他就遭了報應了,做了一個很嚇人的夢。夢裏他心慌得厲害,隻有狂笑才能保持直立狀態,一停下來就要彎腰捂住胸口,然後他瘋狂地向那名當眾羞辱過的胖小姐告白,“我暗戀你整整四年了,你再不嫁給我,我就切腹自殺了。”還拉著她跑到天上的雲彩中,要拉著她一起跳雲殉情,嚇得她尖叫不止,將他從夢中驚醒。轉頭看窗外,月半懸,夜未央。

呼,還好隻是一場夢,上蒼怎麽可能那麽殘忍,將他這樣的翩翩佳公子手中的紅線,牽給一個其貌不揚的胖小姐呢?夢境,不具有指示作用,也不能提示未來,對吧?

他漸漸就忘了那場怪夢,也忘記了夢中女子的容顏和芳名,直到在怡紅院後門,何當歸跟他提起,去關府和盧府找一名叫廖青兒的年輕小姐要“洗臉水”,他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就是自己曾經心儀過的戲劇大師廖小姐,曾經遞情書給自己卻被羞辱的胖小姐。

這次又在羅府桃夭院裏遇到她,她紙製衣裙下的身子,看上去似乎瘦了不少呢……再仔細看兩眼,她的臉長得也沒印象中的那麽醜,似乎還蠻好看的……那是當然的,她的兄長廖之遠長得不錯,她也不會難看到哪兒去,從前大概是沒長開吧……話說回來,她跟自己告白的時候,自己才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對女人不感興趣的小鬼,能要求他有多高的審美水平、多準確的評判美人的眼光?

三年不見,廖青兒似乎也變成一位美人了,可惜現在天太黑,他還沒怎麽仔細看呢,會不會是一時眼花看錯了?想要再仔細地多瞧兩眼,可是他越叫她越跑,越跑越快,越跑越遠。喂,別跑啊,他還沒看清楚呢。

“廖小姐!廖小姐!廖小姐?”

不理他?

“廖青兒!廖青兒!姓廖的!”

還是咚咚咚地跑遠了。

他的眉毛打結了,提氣縱身一個騰躍,踏著桃樹的細枝一蕩,就跳到了她的身前,故意讓飛奔中的她一頭紮進自己的懷裏,人為製造了一場相撞事故。嗬,小妞的勁兒還真不小,真有長進呀。嗯,他該用什麽理由留住她,好跟她多說兩句話呢?

想了一想,他開口說:“廖小姐你別急,我幫你找何當歸,你稍等片刻,我跟你一起去。”

豈料,廖青兒卻懷疑地看著他,滿臉不信任地說:“你會這麽好?”

孟瑛沒想到甫一開口就被拆穿了,沒錯,他的確沒這麽好,城外錦衣衛的據點,他是不準備去的,假如他所料不錯,現在那個地方是真正的戰場和煉獄,去那兒是自己找死。不過既然廖青兒這麽問了,倒是激到他了,於是他挺直腰板,俯視著她說:“何當歸是瑄弟的心頭至寶,我不在乎她的生死,卻不能不找回瑄弟的命根,所以尋找何當歸的事我一定幫忙。”

仔細一看,她的小臉沾著幾滴雨水、呆著臉仰望自己的模樣,還蠻可愛的,不過個頭稍微有點矮,才勉強到他的肩頭,不是比他還大兩歲嗎,難道說這兩年裏她都沒長個子。不過女子麽,小巧玲瓏一點也沒什麽不好,這個高度配他剛剛好。她的鼻尖上怎麽有點兒黑,是沾到灰了嗎?他不自覺地抬手,以手指去觸碰她挺翹的鼻尖。

廖青兒略顯受驚,後退一步躲開了那隻手,隻問:“你怎麽幫我找小逸?現在城門關了吧,你,你有辦法出城嗎?”

孟瑛的手在半空中頓一下,然後收回,心中卻若有所失地想到,從前自己還抓過她的胸脯呢,那時她不都沒躲過麽,她不是喜歡他的麽。孟瑛癟著嘴巴,盯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我看過你寫的《蛇妖迷戀書生》,我喜歡裏麵的小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