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江北出來的比高絕更快,何當歸連藏臉都來不及,一時無措就將眼睛閉上了,這是不是就叫做掩耳盜鈴呢?陸江北昨天才劍傷了孟瑄,而且據孟瑄說,是因為“她的原因”才受傷,她雖然疑心自己不曾得罪過陸江北,可為了不橫生枝節,還是不要跟陸江北照麵比較好。

陸江北出門後腳步一頓,然後笑道:“看來高絕果然沒有聽錯,真的有位姑娘坐在廊下。”

何當歸自恃戴著麵紗,閉眼垂頭,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陸江北好心道:“小姑娘你既然來了客棧,何必在這裏吹冷風呢?裏麵的火爐很暖和,那幾個喝酒的也都不是壞人,你可以放心進去取暖。”

何當歸閉著眼睛點點頭,他認不出我,他認不出我。

陸江北見她這樣,以為她是小女兒家害羞,不敢同男子講話,於是道聲“請便”,就大步出院門走遠了。

何當歸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了,於是舒口氣睜開了眼,還好自己的額頭辨識度不夠高,對方沒認出來。時隔三年,陸江北給人的感覺一點都沒變,就是那種讀儒家詩書長大的仁義君子,雖然位高權重,卻不見一點兒架子,對一個陌生小丫頭都有一通話說,可是,他為什麽要刺傷她家孟瑄呢?那些男人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是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幹,就要大打一架才舒服?

陸江北這一走,屋裏麵就隻剩段曉樓、杜堯和蔣邳了,隻要隨便叫出個店小二帶話,將十兩銀子捎給杜堯就行了。

高絕已經回家,想找他去高宅就可以了,討教的理由她也已想好了,就說,她三年前從他那裏收來的真氣一直都反噬自身,不能順暢使用,漸漸就染上了一種慢性寒毒,而她也是最近兩天才發覺,因此特來求教解毒之法。也不怕高絕來檢查她的脈象,隻要給她自己紮兩針就搞定了,保管幾個時辰都冷得瑟瑟發抖。

隻是此刻,她還想再多在外麵守一會兒,聽聽那個人的聲音。

“老大剛才跟誰講話?”蔣邳疑惑地說,“怎麽隻他一個人的聲音,他也中邪了?”

杜堯笑道:“什麽叫‘也’中邪了,還有誰中邪了?”

蔣邳努努嘴,向著喝悶酒的段曉樓的方向,為杜堯解釋道:“是這樣,昨日早晨我們特別晦氣,中了別人的埋伏,差點就失去占據多日的最佳地勢。可是,突然出了一件奇事,立時就讓整個局麵大變,對方的領頭人受傷逃遁,我們還乘勝追擊,掩殺了一陣。不過老大說,窮寇莫追,前麵恐怕還藏著接應的人,故此就把他們放走了。”

“哦?”杜堯立刻起了好奇心,“究竟是什麽奇事?”

何當歸也專注地聽著,耳朵支得老高,他說的那個“領頭人”是孟瑄嗎?孟瑄受傷的時間正好符合,也是被錦衣衛所傷。

蔣邳回味無窮地描述著當時的驚險情況:“對方那領頭人武功奇高,手下隻十八人,但個個武功卓絕,進退有度,陣法不在我們之下。而我們當時就慘了,人數雖然不少,可精英有七八人都不在,列陣擺不起來,還有不少人是剛喝完酒上值的,不一會兒就被打得七零八落,丟盔棄甲,被攆出咱們的圈地去。實不相瞞,當時區區在下,也是宿醉微醺,差點兒就有性命之憂。”

杜堯恍然大悟:“這麽說,段少的傷,也是昨天受的?”

何當歸抬頭,段曉樓他受傷了?!嚴不嚴重?傷在哪裏?他已經受了傷,怎麽還能喝酒呢!

蔣邳點頭:“是啊,被對方打傷的,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對方領頭那家夥的殺招總是衝著段少放,連著幾次都這樣,喂,段少,你是不是在江湖上有什麽仇家?”

段曉樓醉醺醺地哼了一聲:“誰知道。”

杜堯發問:“那後來呢,你們怎麽反敗為勝的?”

“後來……”蔣邳繼續回憶道,“後來老大就來救我們了,他跟對方的領頭人戰個平手,不過我瞧著老大還有餘力,對方那小子就漸漸變得吃力了,畢竟之前跟我們苦鬥,他已經消耗了大量的體力。小孩子麽,體力哪能跟我們這些大老爺們兒相提並論,咱們兄弟早就練出來了。”

“小孩子?”杜堯分外吃驚,“你是說,你們一群大老爺們兒被一個小孩子打得屁滾尿流?!”

“這不是重點好不好?”蔣邳沒好氣地說,“再說那小子藏頭露尾地帶著一張銀紗麵具,辨不清楚具體年歲,單看身形有十七八歲,也算不得小孩子了……咦?我講到哪兒了?杜堯!”蔣邳怒氣衝衝地大吼道,“你不要老打岔行不行!”

段曉樓卻突然插嘴道:“江北和那少年互相牽製,一時陷入僵局,而總體的形勢,仍是敵強我弱,可見為了準備這場襲殺,他們一定花費了不少心思。”頓一頓,他用比之前清醒得多的聲音說,“事後,我同江北分析過,他們突然在咱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出現,這絕非偶然。我們懷疑,目前潛伏在揚州城的幾股勢力中,至少有兩股都跟朝廷有點兒聯係,而且,他們都不是聖上的人。”

蔣邳和杜堯雙雙張大了嘴巴,齊聲問:“你是說——朝中有內奸?”

段曉樓不置可否地說:“等等看吧,過了上元節武林大會,一切自然都真相大白了。誰是人誰是鬼,總不可能一直藏到故事的結尾。”

屋中三人默然片刻,門外的何當歸亦不例外的深深沉默著,他們說的那番話,那仿佛黑幫打鬥占地盤一樣的“圈地”行動,她都不太能聽懂,也不知段曉樓口中的“揚州城的幾股勢力”跟即將到來的武林大會有什麽關係。料想如今的揚州城水麵上平靜,水下卻暗潮洶湧,肯定跟日前的大地動有些關係,至於皇帝為何也對武林大會有興趣,就很耐人尋味了。

不過,她心口卻是突然大鬆了一口氣,隻因段曉樓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精神,這實在太好了。

又過了一會兒,段曉樓率先打破沉默說:“蔣邳,杜堯,我說這些話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們這些天少點玩鬧,多上心上心要緊正事。我敢肯定地說,如今的揚州城,水下麵藏了不止一條蛟龍,大明朝最精銳的各方力量,全都在此落腳了,而我們雖然代表聖上,也可以直接操控韓扉和揚州府兵,卻不是最強的一股勢力……”

說到這裏,段曉樓突然咳嗽起來,越咳越厲害越急切,幾乎快把何當歸的心都咳得皺起來、外加吊起來了,隻因她聽出,他最後兩聲咳出了血!

“段少!”蔣邳的聲音也慌了,“你的傷勢不輕哪,別喝酒了!杜堯,快把酒全都拿走!”

杜堯應聲動起來,屋內響起乒乒乓乓的收酒壇杯盞的聲響。這一次,段曉樓不知是喝夠了,還是太虛弱不能出聲反駁,沒有出聲製止他們拿走他的酒壇,屋中一時隻有杯碟的清越的撞擊聲。

何當歸心中亂如一團麻,站起走兩步,又退回去重新坐下。她想看看段曉樓的傷勢,可,她不敢見他。

隔了足足有半柱香那麽長的工夫,何當歸等得分外心焦,屋裏麵突然響起了嗑瓜子的動靜,她疑惑地偏頭,然後就聽見段曉樓的聲音一切如常,似乎還含著笑意,並嗑著瓜子說:“所以說,既然咱們不是最強的那股勢力,就得比其他人更勤謹些,自今而起,直到揚州之行結束,都不許再宿醉值守了。那麽就從我做起,你們兩個都來做個見證,我是第一個棄酒的高級將領,未來半月,軍中府中俱是一體,享樂都等辦完了正事再說。而你們兩個除了正常值守,還要抽空幫我盯著點兒揚州府衙,我懷疑,內奸就出在那裏麵。”

這番話說的如此義正言辭,又仿佛牽扯很重大的樣子,可卻是一邊嗑瓜子一邊說出來的,聽在何當歸的耳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果然,杜堯擔憂地說:“段少,我們知道了,往後少喝酒便是了。可,你的嘴裏麵還全是血,既不喝酒,那瓜子也別嗑了,漱漱口去休息罷。”

蔣邳也帶著懇求的意味說:“昨日那小子打你那一掌實在不輕,外傷易養,三五日便好,可內傷沒有十天半個月的調息,都休想有起色。段少,你不可不慎重哪,我扶你回房吧?”

段曉樓慢慢地說:“我想聽你們再說會兒話,從昨天起就心煩意亂,睡不著覺。”

默了一晌後,杜堯又開口問了:“蔣邳,打傷段少的那個混小子究竟為什麽突然落敗?他不是將你們打得落花流水嗎?”

蔣邳氣道:“死死死杜堯,你還沒完了!下次換勞資將你打得落花流水,屁滾尿流,看你再嘴賤不休!就是我說的那一樁奇事呀——雙方纏鬥中,咱們老大的懷裏突然掉出來一把匕首,刀鞘被對方那小子一掌震碎了,然後就露出刀身上刻著的一個小小人兒。登時,有好幾個人都愣住了,其中以對方那個小子愣得最厲害,於是乎,老大就趁機給了他一劍。”

“有好幾個人都愣住了?”杜堯好奇,“都有誰愣住了?為什麽會愣住?”

“對方那小子、段少、老大……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