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來愈濃,星光滿天。
何當歸一步步走過去,胸口如揣了撲騰的小兔,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白色身影,口中輕叱:“你是什麽人,轉過身來!”
那人聞言聽話地回轉過身,一眼就認出了這蒙麵的黑衣女子是何當歸,略帶詫*衝她笑道:“嘿,丫頭,你也來了,是特意來找我的嗎?”一張陌生的英俊的臉,不過聲音卻是極熟悉的,眼神就更熟悉了,隻一眼對視,就知道這個男人是柏煬柏。
何當歸也滿懷詫*歪頭看他,問:“怎麽哪兒都有你,你打扮得這麽瀟灑倜儻,又有什麽不軌企圖?”
柏煬柏含笑昂頭:“這都被你瞧出來了,我的企圖麽……”說著理一理衣冠,似模似樣地對著她一個半禮,眸心一抬注視著她,“姑娘在上,小生這廂有禮了。小生白楊,從北地避瘟疫遷居揚州,來了有兩個多月了,自從在澄煦一見佳人倩影,至今不能或忘,世上怎會有這麽美滴人尼?小生雖然是外來人口,不過家中小有薄產,經商致富,萬把兩銀子的彩禮都能拿得出手,還在城郊購置別院一座,用於貯藏美人,姑娘覺得如何?”
何當歸上下打量他一番,評價道:“看起來人模狗樣,真是不錯,不過白公子你已經被取消了,提親也不必了,明天還是繼續扮道士,給羅家祠堂做法事吧。等掙了銀子,莫忘記還你之前在我課桌裏盜走的十兩銀子,外加給為師孝敬費至少百兩,上不封頂,乖了。”
“我被取消了?”柏煬柏驚奇地研判她的眼睛,道,“還說得這麽斬釘截鐵,今晨見你時,你拒絕的話還留有餘地,怎麽隻過了半日,前後態度差了一條街,發生什麽事了?”
何當歸未料想到他竟如此敏銳,自覺自己的態度並沒什麽改變,掩飾性地咳嗽兩聲,她一把摘下麵巾,將一張暗夜曇花般的雪顏展露給他看,得意地說:“瞧吧,這就是駐顏湯加瀅瀅粉的雙重功效,真是令人稱奇,乖徒兒,雖然我馬上就要嫁人,以後不能再陪你扮家家酒了,不過你的手藝實在叫人讚歎,不如你每月上門給我保養一回,我請你賭錢,如何?”
好一張讓人凡心大動的嬌顏,柏煬柏眨巴眼睛,問:“你是真要嫁人,還是跟別人扮家家酒?那人是誰?我認識嗎?”
何當歸本來還不打算過早講出同孟瑄的關係,不過那話竟順著嘴邊就流出來了,帶著點炫耀的意思:“就是孟七公子孟瑄,兜兜轉轉,果然他才是我的命定夫君,我不日就要出嫁,往後徒兒你再找我就要去京城孟府了。”
柏煬柏撓一撓下巴,默然半晌,又凝望了她半晌,才慢慢地說道:“的確般配,兩個小人精,你比他奸滑,他比你狠辣,你們雙劍合璧,夫妻檔殺人,一定不同凡響……恭喜。”
何當歸接受他的道賀,並糾正道:“暫時不是妻,預定要當妾。”
柏煬柏又默然,忽而往懷中摸,一一掏出龜板、洪武通寶錢和司南星象盤,難得的正兒八經地說:“你我相識一場,我很喜歡你這丫頭的脾氣稟性,既然你要嫁入伯府做小妾,黃白之物諒你也不稀罕了(何:反對),我就使出看家本領,為你占上一卦,你滿十四歲後還沒占過姻緣對吧。”
何當歸立馬來了精神,柏煬柏是算卦的本家,讓他給自己占一占姻緣的走向,也好掃除齊玄餘鬼魂兒臨別那番話帶來的陰雲,什麽孟瑄柏煬柏會死的鬼話。她眯眼點頭,和氣地說:“要用心算喏,近來我愈發篤信周易術數之學了,覺得很準,出嫁前從你這裏借兩句吉言,再好不過了。煩你細細給我算算,我跟孟瑄的婚後生活,孟家的環境比羅家如何,算算孟瑄能活多少歲,我又能活多少歲,算算我們能否白頭偕老。”
“一提算卦,再精明的女人也無知到令人齒寒的地步,什麽卦能算到那樣精準的程度,真虧你問得出口,能不能白頭偕老?這個要你自己去用心經營才有吧……”柏煬柏仿佛帶了一肚子的氣,悶頭低聲嘀咕著,揣著算卦的家夥什,耷拉著眼皮就往屋裏走。
何當歸見狀連忙叫住他,建議道:“咱們換個地方算卦吧,前麵有座水榭,這裏是不祥地,影響了卜筮之物的靈氣。”
“怎麽會?”柏煬柏反駁道,“依我瞧,整個羅府,乃至小半個揚州,最有靈氣的地方就當屬這聽竹院了,在這兒算卦,再合適不過。”回身見何當歸麵帶疑慮,裹足不前,於是催促她說,“別磨蹭了,我還要觀星,不是有很多時間給你算卦。”
何當歸沒想到柏煬柏也有拿喬的時候,一麵跟著他入了內室,一麵笑問:“柏大星相家,原來你也有夜觀星象的習慣嗎?”她記得他沒有這麽正常和正經的愛好吧。
柏煬柏卻真的一臉正經地說:“是啊,自從出了星芒地動的大異象,舉國的星相家全都跑到揚州來了,今天晚上織女橋上不曉得有多少人觀星呢。貧道平日不喜觀星,是悲憫世人,不忍心預見人間疾苦,可這一回,卻是不看不行了。”
“哦,此話怎講?”何當歸明知故問。
“我仰觀天象,見眾星朗列,太白逆行於柳土獐、鬼金羊之間,流光射鬥木獬、牛金牛、心月狐之分,你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嗎?”柏煬柏推門入詩,將一應占卜物器擺在桌上,不等何當歸發問,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就代表著,三年之內,天下必有一場極大的動亂,那場動亂中,無人能置身其外,阿權和孟瑄都不能。”
“哦,好厲害的天象,真是失敬,”何當歸拉開凳子坐下,慢吞吞地說,“那麽請幫我占卜下姻緣吧。”
柏煬柏愣住了,本以為自己拋出這樣勁爆的消息,她會驚呼尖叫,沒想到……這樣就完了?他不悅地俯視她的頭頂,冷哼:“你不相信?我可是道聖,觀星的行家裏手!”
何當歸雙手拄腮,懶洋洋地說:“信或不信都一樣,對我們這等小小女子而言,明天龍椅上坐的是誰,與今天晚飯吃什麽菜,兩廂比較起來,還是後者與我們更息息相關,所以——請幫我算一下,我與孟瑄的姻緣路上可有什麽大的坎坷,孟瑄的母親和未來正妻,是不是好相與的人?”
柏煬柏努著嘴坐下,一麵一字排開銅錢,一麵酸溜溜地說:“幾日未見,你又多了個心上人哪,對他很掛心哪,你們什麽時候變這麽好的?”
“噓——”何當歸立了立眉毛,“卜卦要專心致誌,分神就不準確了。”說著口中念念有詞地許願一通,大意是說信女當歸,欲求一段好姻緣,平安喜樂過一生,現有一信男孟瑄欲求配偶,兩人情投意合,希望卜筮一個吉卦安安心。念完之後,又問柏煬柏:“我和孟瑄的生辰八字,要寫下來嗎?”
柏煬柏斜眼瞟她,道:“不用,兩個人的我都知道,不過為了準確起見,所有與你有姻緣牽扯的男人,不論是一方單思,還是為了某種目的要娶你的,全都要挨個兒算上一遍才夠精準。我知道孟瑄、段曉樓、阿權和我自己的八字,彭漸和羅白及的就不知道了,你知道嗎?”
何當歸沒想到柏煬柏將他自己也加進來,心中生起一些尷尬,擺手說:“彭漸和二表哥就免了,他倆不算。”
“不算?”柏煬柏吊起左眼皮,問,“那我呢?我算嗎?”
何當歸訥訥答道:“隨你的便,你想算就算好了。”她前世就跟柏煬柏看似親近,實則隔了幾重山水,他喜歡她卻是口難開,而她被徹底蒙在鼓裏。而今世就更與沒有情緣糾葛了,不過齊玄餘鬼魂的話還猶在耳畔,雖然她不信,不過算算也無妨。
於是,柏煬柏死皮耷拉眼地開始算卦,繁瑣無聊地重複著銅錢的種種擺法,如是三刻,最後將龜板扣在銅錢上,點頭說:“一炷香後就出結果了。”
何當歸屏息等待這半天,呼出一口氣的時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半天都一直緊張得透不過氣,暗笑自己這是怎麽了,連做兩個深呼吸,她笑著調侃柏煬柏:“你這易容打扮真不錯,比你的原貌更俊俏兩分,你就這樣往廟宇庵觀門口一坐,擺個攤板著臉算卦,保準能引來一大群小姐夫人垂涎。”
柏煬柏做出挖鼻孔的招牌動作,慢悠悠地問:“你垂涎我了嗎?”
何當歸扭動上唇,扭成一個不屑的弧度,表示不屑到根本不屑回答這個問題。於是兩人陷入沉默,過了一小會兒,何當歸又忍不住開口了,默默等待命運的諭示是比較煎熬的事,講講話還能紓解一下。她問:“你說聽竹院地氣好?還是羅府最好的?這個怎麽看出來的。”
柏煬柏指著四周的東南西北各方位,老氣橫秋地解釋了一大通何當歸基本沒聽懂的風水術語,說到慷慨激昂處,唾沫星子四濺,迫使何當歸舉起麵巾遮擋。最後,他終於說了點兒何當歸能聽懂的人話,他說:“聽說這聽竹院是你家老太爺的住所,我猜他一定涉獵過道學,而且也醉心長生之術。”
“不會吧,”何當歸否定道,“他的醫術承襲的是易水學派,不曾聽說他有什麽燒丹煉汞的事跡,可能這聽竹院就是碰巧地勢好吧。”
柏煬柏搖頭:“我瞧這院子當中的巽位最適合擺丹爐,而且絕非偶然,應該是有人故意布置成這樣的。你說羅脈通跟道家不沾邊兒?我卻告訴你,這聽竹院分明就是按照一座道觀的規格修建的,你瞧,入門就是偏殿,大門對著偏殿,這難道不奇怪麽?拐過回廊,不該有花園的地方,卻偌大一個中庭,看著很別扭對不對?”
何當歸汗顏了:“道聖,小女子年方十四,才疏學淺,實實聽不懂您的高論。”
柏煬柏最後下評語說:“總之著聽竹院像是一座道觀,雖然我沒一間間參觀,不過我料想,這院子裏的所有床榻應該都是不帶帳幔的,除了契合風水布置,還可以讓魂魄自由流動,不受阻礙,活人死人都好住。”連連點頭,讚歎著這座好庭院。
何當歸的確知道聽竹院全部的床都不掛帳幔的事,好像是老太爺的指示沒錯,可什麽“魂魄流動,死人好住”的話,聽著真怪慎人的。她沒好氣地拍一下柏煬柏的肩頭,製止他說下去:“大半夜的你就別嚇唬人了,我膽子很小,心裏一害怕就忍不住打人。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到了,快,揭開龜板瞧一瞧我的姻緣吧。”
柏煬柏深深望她一眼,揭開了龜板,看了一眼就驚詫莫名地低呼曰:“怎麽搞的,這四個男人都不是你的夫君,那你的夫君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