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時立刻明白,何當歸一定是誤會了他同柴雨圖的關係,於是昂頭哼道:“我今天是第二次見她,我跟她不熟,我的心上人更加不是她。”
何當歸繼續誤會著,惑然問:“你同柴表姐不熟?好吧……我明白了。”逢場作戲麽,彭時這個人渣,惡棍,淫賊。
彭時瞪眼,她明白什麽了?頓一頓,他問:“你給我什麽好處?我同你講了那件事?”
何當歸連轉兩圈眼輪,許久未見,彭時怎麽變得這麽市儈了,張口閉口地要好處,他一個金玉滿堂高官新貴之家的大公子,能從自己這開鋪子賣藥的小商人手中討走什麽好處?他大老遠跑一回揚州,難不成隻為了賺自己這點跑路費?好吧,出錢就出錢,誰讓她真的被他勾起好奇心了呢。
“二百兩!”何當歸豪爽地比出了兩根指頭,比完正麵又比反麵。
“嗯?”彭時先是不解其意,然後解了其意,他則先是惱火,而後發怒,斥道,“誰要你的銀子,賣那種藥掙來的銀子,我嫌髒。”
“……”
好吧,何當歸覺得沒話跟他說了,轉身往假山方向走去,柴雨圖還在山石後中氣十足地叫個不停,“救命救命”的,彭時不理睬她,自己總要去睬一睬吧。
許久未見,彭時還是跟印象中一樣討厭,真不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怎麽能在官場上混,他對那些穿官衣官帽的人,難道也是這樣清是清,濁是濁的態度?嗬,肯定不會的,同朱允炆在一起念書時,彭時肯定也有狗腿的一麵。他不是不會擺好臉色給人看,隻是,要看對方值不值得。
彭時見何當歸惱了,就在後麵喚了她兩聲,都不見她回頭,方知她是真惱了,於是又叫道:“喂,我有你感興趣的東西,你看了之後一定不會後悔!”
何當歸回頭斜睨他一眼,彭時到底在搞什麽鬼?他大致了解她的針法精妙神奇,莫非,他的目的同柏煬柏差不多,也是想學她的雲岐針法?他究竟揣著什麽底牌來到揚州,這麽有自信地跟她討價還價……邊思邊走,不理他,這人好討厭,城府再加算計,討厭同這種人打交道。既然他要說的那件事他弟弟彭漸也知道,那麽,隻要投信京城彭府去問彭漸,也是一樣的。
彭時兩步追上來攔住她,壓低聲音說:“今晚我去找你,你準備好一桌酒菜……”聲音轉至更低,“等我去找你。”
何當歸不自在地閃避開一個角度,究竟什麽機密,將話講得如此曖昧。
吃酒?當然不行了,她那一位懷疑她身邊每個男人的醋壇子未來夫君大人孟瑄,還正懶懶散散躺在她的繡床上嗷嗷待哺呢,而她還忙著找法子治孟瑄的劍傷,或許還要潛出府去求教於高絕,問那種寒毒的解法……總之,她是沒空同彭時這家夥打交道,於是,她繞過對方,告訴他:“抱歉,我現在又不想聽了,大表兄你還是去別處吃酒菜吧。”
彭時隻道她還在生氣,當下也不去追她,想過一兩日再找合適場合搭訕她。女人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的動物,一句話就能得罪她,好小心眼的何當歸。想叫他為方才脫口而出的話致歉,那是當然沒門兒,不過……彭時漆黑的瞳掠過異彩,倒映了頭頂天空中的一行白鷺,勾唇思道,許久不見,她真是長成個大姑娘了,這樣子的她,一定比從前更有趣……
其實,彭時這次也是來揚州公幹,揣著長孫殿下的兩封密信,來找揚州知府韓扉,參加萬十日之後,元月十五的武林大會,再轉去北直隸辦一件緊要事。本來,在羅東府有了上次同羅白瓊的意外事故,這回赴揚,他根本不打算跟揚州的羅家人有任何接觸。
可是臨行前,外祖父羅杜鬆將他叫過去說,日前收到揚州家書,說西府的熊老夫人沒了,舉府哀慟,以其弟羅杜衡為最。外祖父說,他本應親自前往吊唁,可一則近日聖上龍體欠安,太醫院有嚴令,無複旨不得離京,無故不得缺勤,他是一天都抽不開身。二則,上回攜外孫去羅東府,是本著交流親戚感情去的,結果感情交流到一半兒,雙方老一輩人正兀自暖烘烘的時候,就傳來了外孫時兒與東府二小姐的噩耗,一番鬧騰下來,感情比不交流之前更糟。
因此,這次去揚州,外祖父又特特囑咐了,除了代替他去羅西府吊唁之外,還要在東府住上幾日,多跟那邊兒打好關係,眼前雖用不著他們,可來日方長,同宗同族的親戚,那是比什麽姻親什麽八拜之交都牢靠的關係,斷不能自家先弄生分了。
就這樣,彭時接到了外祖父的指派任務,正在他心有煩堵,預備起程的時候,弟弟彭漸又找來,不是為了給他這位兄長送行,而是帶了各色京城吃食,讓他捎給東府三小姐何當歸。
同時,彭漸說,他從東宮那邊兒聽來個信兒,說是今年的秀女大選,不再讓北方的世族之貴女參選,據說,全數的秀女,都從南部地區挑,重點從淮安、揚州、蘇州、鬆江、常州、鎮江等地甄選。
原因麽,就是因為從去年冬天開始,北直隸附近就爆發了大規模的時疫寒症,直到現在仍無救治成功的病例,是一種傳播較慢、病勢緩和、要不了人命卻也不能根治的寒症,而且有坊間傳言說,此病染上了就要帶一輩子,從根兒裏都有病邪了。月前聖上親自過問時疫,令群太醫想對策,可太醫院至今仍不能複旨。
既然是不治之症,當然不能讓那種寒症流傳到南直隸應天府來,雖然,不是所有北方地區全有疫病在散播,而且疫病怎麽也不可能傳到那一群嬌滴滴的養在深閨的世家小姐身上,不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為了龍體安康和京城安危著想,至少今年的秀女是不能再從北方貴女中挑選了。
不算小型秀選、民間舉薦和東廠民間挑選,正式的秀女大選是每三年一次,每次錄選的名額,從五十人到八十人之間上下浮動,前後曆時約二十天,從本地的篩選、甄選、精選,再到送京後的初選、複選和梅花選。
一層層選錄,除了為皇帝充實後宮,選納佳麗做後妃,複選和梅花選中篩下來的女子,也都已經是百裏挑一的精品,多數時候都能被指婚,賜給皇室子弟執箕帚。而京城的第一輪初選中打下來的女子,也要碰運氣決定其去留,有些直接打道回府,有些是入宮做宮女,還有一些運氣尚佳,會被指給京官兒做夫人。以上種種,全都是相關操作人員大筆一揮的事。
對於選秀女一事,是甲之蜜糖,乙之*,比如羅白瓊,其母過去就一直想讓她去參選秀女,混個皇帝嬪妃當當,奈何如今聖體羸弱,年齒漸長,當他的嬪妃實在不怎麽保險。更叫人著急的是,雖然聖上身體老邁,但他活多久才駕崩,也是說不準的事兒,不少跟孫湄娘一樣望女成鳳的世族之貴,心中想的,是等新皇登基後再送女兒去選秀,可生生死死的事情,誰能給個準信兒呢,他們可不敢同旁人講,自己心中巴望著老皇帝朱元璋快快仙遊。一直等著,又怕把女兒拖老了。
而且送選秀女的名額,也是根據家中男丁的官職來敲定,而不是看門第高低,畢竟,在本地上門戶再鮮亮,到了皇城中,到了人家皇家眼中,都是不值一哂。
按照家中在朝為官子弟的數目和品級來看,那揚州羅家根本就不夠看了,連京城羅家的名額,都隻有區區兩個。而揚州東府加西府,上不成下不就,按照嚴格劃分,一個名額都撈不著,倘若在可以鬆動的關節上使使力,那麽揚州羅家大概就能弄到一個名額。從前,孫湄娘就是打的這一個名額的主意,假如運氣不好沒弄到,還有個辦法,就是找京城羅府,或者孫湄娘的娘家孫府,甚至是遠親羅水生一脈的幾房,去“蹭”別人家一個名額。
說起來較難,行起來也輕鬆,因為有的人真的願意被“蹭”,有不少父母,是不情願將女兒送去參選秀女的。除了小部分是為女兒本身考慮之外,多數人都是怕女兒運氣太好,一步登天做到天子嬪妃的高位,哪天再運氣轉差,從高位上落下來,那首當其衝被砸到的,可不就是她的母族嗎?
選秀女之所以被認為是“乙之*”,就是因為那個名額是隻加不減的,也就說,當地有頭有臉的人家可以花錢買名額,可是已經自有名額的官宦人家,比如揚州知府韓扉韓家,比如家中幾個子弟做小品級京官的揚州孫家,再比如廖青兒穿越到的京城廖家,統統都有名額。不管是幾個名額,都得按照數目“上繳”出去,一個都不能少。
像廖青兒家,其父兄都在朝為官,品級都不算小,家裏共有三個名額,卻隻得一個女兒,除了“上繳”這個女兒之外,還要從同宗、最好是同姓親戚中挑兩名嫡女一同“上繳”。
這種將女兒送上一條未知之路、極有可能是不歸之路的苦差事,在某些官員心中,真真就跟吃*一樣艱難,此時,要是有哪位親戚忙不迭帶著女兒來討要名額,那可真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因此,隻要有個官宦世家的遠親或姻親,那送選名額還真不難找。
再像孟瑄家裏,一口氣落得十個名額,家中女兒根本不夠用,連孟氏宗親裏也挖不出十個小姐來,那就得上書表奏,聖上禦覽之後再轉給禮部批審,等相關官員調查確定屬實後,才可視情形酌減。總而言之,送選秀女乃是一種硬性指標,隻要家中有人是官身,吃著朝廷俸祿,那就是絕對逃不掉的。
這些都是洪武十四年之前執行的選秀規章,後來因為負擔太大,硬性名額太多,導致不少官宦府第都怨聲載道,聯名上書請求整改。這種硬派任務每三年就來一回,有的家中小姐適婚年齡到了,也要幹等著選秀的日子,有的是家裏女兒不夠,每次都為湊齊名額而發愁到華發徒生。其實,按照這樣選法,誰家的女兒都不可能夠,三年一回,現生也來不及呀。
於是,洪武十九年又出了新規章,那就是“勻調法”,按片區選,提前一年圈定好選秀女的範圍,片區之外的送選名額減半甚至減為零,超過適婚年齡的十六歲以上官女,都可以自行婚配,不必等隔三年的下次選秀。這樣,既減輕了官員們的負擔,也將送選秀女的“福利”均勻播撒到更多的將選秀視為榮耀的高門府第。
“勻調法”並非死硬的規章,根據禮部和戶部的人口及婚嫁統計,“勻調法”每年都在變,於是到了今年,洪武三十一年,在大選的重點片區淮安、揚州、蘇州、鬆江、常州、鎮江各地,像羅府這樣的本地數一數二的人家,統統都增加了名額,甚至連一向“庶女止步”的條款都鬆動了。
本來在兩個月前,敲定下的來年選秀還是一場全國大選,所以根本光顧不到羅東府,孟瑄彼時也未曾料想到,有一天身份堪稱微賤的何當歸,也能有幸分到一個選秀名額。
沒錯,按照這一次的“勻調法”,揚州羅府的名額非常富裕,攤來攤去,加上手被燒毀的羅白芍,都少一個名額內的送選女。而同宗裏麵,羅水生一脈攤到的名額更多,勻不出女兒給揚州這邊上繳,在羅東府之內,柴小姐柴雨圖親緣又太遠了,身份也比何當歸好不到哪兒去,羅白前的女兒羅石燕年方四歲,摸不著年齡下限——因此,算來算去,何當歸怎麽都得去選一回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