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氏在寶芹閣中眯覺,羅川穀去大廚房看血燕全套煮好了沒,而突然有一丫鬟來稟,說是姑太太已經從三清觀被“押送”回來了,老太太讓二太太去祠堂旁聽審訊。於是,孫氏的貼身丫頭喚醒了孫氏,孫氏睡得迷迷糊糊的,雖然有點奇怪怎麽羅川芎來得這樣快,不過興奮的感覺衝淡了懷疑,當下都顧不上等羅川穀一起去,匆匆忙忙披了件外裳就奔往祠堂。
一進大門,孫氏就奇怪起來,怎麽空空蕩蕩沒一個人影?審訊之類的,不是都要召集一大堆聽眾?放慢腳步走進祠堂,門突然“啪嗒、啪嗒、啪嗒”自動關起來,所有窗子都是封死,外加蒙著帳幔的,於是室內立刻沉浸於一片黑暗中,丁點兒光線都沒有,透著一點子詭異的感覺。孫氏驚疑不定,出什麽事了?她放聲叫兩個貼身丫頭,才恍然想起,在半路上,她們兩個都碰巧被事情絆住,沒跟到祠堂來。
孫氏向來不喜黑暗,何況這裏是祠堂,擺的全是靈位,自己一個人單獨呆這裏,還真是有點不寒而栗。於是,她推門欲出去,推了很久都推不開,漸漸她開始著急了,大聲呼叫道:“來人哪!快來人!放我出去,我被關在裏麵了!”連喊了幾聲,得不到回應,孫氏不禁急了,嘶聲罵道:“人呢?都死到哪兒去了!”
這最後一句帶著點回響,繞上了祠堂的房梁,“死到哪兒去了?死——到哪兒——去了——死……”
“死……”
孫氏背脊一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覺得聽見了一個回音之外的其他聲音,“死……”似乎是個女聲,也是嘶嘶狀,卻不是自己的聲音。
“死……死……”
那聲音大了一些,也帶著一點回音在祠堂中旋轉。孫氏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帶了點驚恐,怒聲道:“什麽人?誰在那裏?快給我滾出來,否則我讓人剝了你的皮!”話的尾音帶著點顫抖,泄露了她的色厲內荏。
“死——到——哪——去——了……”
話語聲越來越慢,從女聲變成了男聲,是一種又緩慢又粗嘎的老熊般的聲音,聽得孫氏毛骨悚然,三魂七魄登時倒轉。
這回,那個不知名的女聲又近了一些,而且還帶著點飄忽而尖促的笑,“嘿……哈……剝皮……”
孫氏是孕婦,比其他時候敏感,這幾日又經常情緒激動,一會兒大驚大怒,一會兒大喜過望的,連帶著晚上也睡不好,經常要白天補眠,透支了大量精神體力。此刻,身心疲乏的她聽了這個,魂魄都從身體中抖出了一半兒。扶著一根立柱,她強撐著架勢罵道:“哪個賤婢,竟敢嚇唬老娘!等老娘抓到你,挖了你的雙眼,扒了你的舌頭,看你還敢不敢作怪!”
話音剛畢,室內突然出現一星點磷火,火光極弱,在黑暗中卻異常醒目。因此,孫氏立刻就被吸引了眼球,睜大眼去瞧,但見點點磷火照亮了一個人的臉,一張女人的臉,然後那火光轉瞬就黯淡下去。
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帶給孫氏的震撼是巨大的,“呀——呀——呀!”孫氏衝到門邊,胡亂拍著門,將門拍得震天響,“快開門!有鬼呀!給我開門,我是二太太!”
“二太太,我死得好冤枉哪,冤枉……冤枉……枉……”一個飄忽的聲音時近時遠,在孫氏的頭頂上方飄蕩,淒厲而慘絕,不絕如縷。
“二太太……”那個的聲音森森然接近,與此同時,一隻冰冷的手從後麵伸過來,摸上了孫氏的麵頰。
孫氏一向相信鬼神之說,此刻已有七分相信自己是見到了鬼,在巨大的恐慌之下激發出潛能,她驟然回身,怒罵道:“你這個賤婢!你活著我都不怕你,何況是你死了!你這個帶著野種的賤人!”那隻冰手摸來的瞬間,孫氏立馬就回身去抓,結果什麽都沒抓到,當下驚懼到了極點,額際冷汗絲絲冒出。
忽而,那隻手又從另一個方向摸來,孫氏立馬又敏捷地去撲抓,呀呸!她偏不信邪!
這一回,她抓到東西了,摸著是兩個圓溜溜、滑溜溜、又濕漉漉的東西,攥在手中非常膩人,她湊眼去瞧掌中之物,可惜室內伸手不見五指,什麽都瞧不清楚,隻能嗅到一絲絲甜腥的氣味。那味道對於她而言並不陌生,那個是,血的味道。
孫氏瞪眼,心中已悚然到了極點,可就是看不見手裏抓的是什麽。說時遲那時快,她的正前方又跳出一點磷火,“噗”一下帶來了幽藍的光線,映亮了一張近在咫尺的麵容,也映亮了孫氏手中的那件東西——那是一對新鮮的血淋淋的眼珠,跟活著時一樣望著她,那眼神冰冷之極,是最後一次見潤香時,那個賤婢看她的那種眼神!
“呀~~~”孫氏急火攻心,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掙了兩下命,然後不省人事。
黑暗中,有人在穿梭忙碌,窸窸窣窣的聲音中,夾雜著極小聲的對話——“她肚子裏還有孩子,如此受驚,不會有什麽意外吧?”
“老祖宗放心,外祖父的計策萬無一失,稍後看完了全場的戲,你就不會再心疼她了。”
“接下來怎麽辦?”老太太的聲音仿佛喘不上氣一樣緊繃著,“呼,呼,不知是不是這戲做得太逼真,連老身也被嚇得不輕,此刻四肢發抖,還透不上氣來。”
何當歸的聲音體貼從容:“老祖宗張口,含上這個就沒事了,這屋子裏住的全是羅家先祖的英靈,他們會保佑咱們的。”
“呀,真苦,這個是什麽東西?”
“這個啊,是正氣丹,是我從藥廬中自配自煉的丹藥,老祖宗將就著吃吃吧。我依著外祖父的法子,在室內點燃了古珀鬆脂香,聞了之後可令人心跳加速,盜汗發冷,進而心神不寧——二舅母那樣精明強幹的人,不用點非常手段,怎麽能嚇到她呢。”
“哼,這女人歹毒之極,我甚是厭惡,今天就替川穀休了她,以後你不可再叫她舅母。”
“哦?那我可怎麽叫她好呢?”
“直接叫名字!”
“那就……謹遵老祖宗示下。”
孫氏覺得自己周身仿佛浸在一片冰冷的水汽中,連打幾個寒顫,昏昏沉沉之間,仿佛又看見了潤香那一張恐怖的沒有眼睛的臉,流著一道又一道的血淚。每次一正視那張臉,那臉都會張大了嘴巴,露出裏麵空蕩蕩的牙床,以及少了大半截的鮮紅的舌頭……
“呀——”孫氏再次極度受驚,猛然彈坐起來,全身冷汗倒流。
她喘著粗氣,回想到最後一次見活著的潤香時,對方那被拔去所有牙齒後,滿口流血,雙目怨毒的樣子,越想越覺得後頸涼颼颼,仿佛那一雙眼睛又跑到她後麵去了。
自從上次被人告發了羅川穀和潤香的苟且事,孫氏非常氣惱羅川穀的下流無恥行徑,卻不能拿羅川穀出氣,於是轉而拿潤香開刀。潤香當時苦苦哀求,說自己是冤枉的,被迫的,而且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羅川穀的。孫氏自然不肯信,於是讓人按著那女人,拔光牙齒,剝了衣服,在柴房中倒吊起來。
後來,何當歸在老太太麵前揭發出了這件事,老太太當場叫人去把潤香放出來,可派去的人空手而歸,跟老太太幾句耳語,老太太登時臉色鐵沉,孫氏見了之後也心道不好,猜想大概是潤香被凍死,肚裏孩子掉了。於是當晚散了場後,孫氏匆匆奔回寶芹閣柴房察看情況,進去之後差點兒沒吐出來——
呸……呀……
那個該死的賤蹄子不知是不是瘋了,死就死了吧,居然在臨死前自挖了雙目,還拿柴刀自削去一截舌頭,用那個東西在牆上寫了一行大血字:孫湄娘,我會盯著你,一直盯著你,我和我的孩子都會盯著你,直到你死……
孫氏看得頭皮發麻,當時就覺得小腹中的那團肉緊縮成了一團,死死沉沉的,立時捂著肚子皺眉。嚇得丁熔家的連忙扶著她離開,又吩咐人拆了整座柴房,在寶芹閣各個屋舍中大肆點艾葉熏染,燒艾葉水擦拭驅邪。
羅川穀聽說了點兒這個事,也是一陣頭皮發麻,印象中潤香白嫩清秀的臉,立刻變得格外怖人,此後,他夜夜與孫氏同榻而眠,整宿燒著明亮的燈燭壯膽。饒是如此,兩人還是經常覺得心頭惴惴不安,尤其是親眼見到那幅景象的孫氏,已經連續在夢中重溫了好幾次潤香那淒厲慘絕的死法。
有時候大白天,孫氏也常常感覺到,潤香真的就在某一個看不見的陰影中,黑黢黢地窺視著自己,每當這樣想的時候,她的小腹就有點墜痛。這一胎對孫氏而言非常重要,擔心胎兒不保,於是,她從各種相士道士手裏求驅邪的符咒,安心,安神,安胎。
壞事做得多了,她也有被反噬的時候,當時越狠毒越瘋狂,時過境遷之後,自己脖子上的繩套就收得越緊。
此刻在祠堂重遇那番景象,還見到了潤香的死人臉,孫氏受到的驚嚇不可謂不大,昏過去又醒過來,那一番景象還是纏繞在眼前,那對眼珠子的濕漉觸感,還殘留在掌心中。孫氏做了兩個深呼吸,心緒依然不能安定下來,嗅著鼻端的香火氣味,猜到自己如今仍身處祠堂之中,她摸摸索索地爬起來,支撐著雙腿一抖一抖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又有個聲音在她的後腦勺上響起,是一個小奶娃娃的尖尖細細的腔調——
“娘,你的花裙子破了!你的花裙子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