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權抬頭一看,來人是柏煬柏,立刻麵露喜色,大叫道:“小舅,你來了太好了,救救何嬪,快來救她!”
柏煬柏沒戴任何麵具,就是一個真真正正的柏煬柏,如今他已經年滿五十,看起來依然是少年模樣,比三十三歲的朱權看起來至少年輕十歲。他黑著臉喝罵道:“我用雪將她包住,就出府去找藥,你卻把她丟到熱水裏,你是想殺死她嗎?”
何當歸被朱權方才開口喊的那兩個字驚到了——“小舅”!柏煬柏是朱權的舅舅!朱權的母妃楊妃是元朝郡主,柏煬柏是楊妃的兄弟,柏煬柏也是蒙古人,還是一個蒙古貴族!何當歸目瞪口呆地想道,怪不得柏煬柏那麽討厭朱元璋,堅決不肯入朝為官。
朱權愣了一下,然後從水裏將*的何嬪一把拽出來,拎回床上。柏煬柏也愣了一下,倏地背轉過身去,問:“我不是讓你好好待她嗎,怎麽會變成這樣?”
朱權胡亂扯起被單給何嬪擦身,擦了幾下將被單丟在地上,重新用被子將她裹好,才開口答道:“有人設計害她,我一時不察就變成這樣了,別多說了,小舅舅,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救她,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柏煬柏略側過頭,見何嬪裹好被子了,方回過身,嘟著嘴說:“本來我是想到了辦法,可是現在,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辦法了。”
何當歸蹙眉看朱權將手探進被子裏一通**,心中義憤,那個死色狼在幹什麽?!
死色狼朱權扭頭看柏煬柏,哆嗦著嘴唇說:“她的體溫越來越低,她……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沒有脈搏了!”
柏煬柏一把推開他,坐到床邊,掀了一下被角又放下,也學著死色狼那樣將手探進被子裏摸了一會兒,沉聲道:“她的蠱毒又發作了,這蠱一定很疼,她已沒有力氣再疼,可蠱最可怕的一點就是可以續命——隻要不疼足規定的時間,就算她心脈齊斷,口鼻進水不能呼吸,她也照樣死不了。”
朱權嘶聲問道:“那怎麽辦?她從哪裏中了蠱?不是隻有南方才有蠱嗎?是不是水牢中的水不幹淨?”
何當歸覺得朱權的問題好白癡,蠱是人養出來的東西,當然可能被大江南北亂帶。不是隻有南方才有蠱嗎?真傻帽。水牢中的水不幹淨?當然不幹淨,朱權,你的女兒還在牢底擱著呢,你不能順手將她撿出來嗎?
柏煬柏思索一下,問:“你府中那些女人是南方人?湘西或者雲南一帶的苗女,有嗎?”
朱權愣一下說:“我不知道。”他麵上現出急躁,推一下柏煬柏的肩膀,“你別東拉西扯了,求你正經一下,把所有本事拿出來救她,我……這個女人是本王最喜歡的,我不能沒有她。”
“最喜歡的?”柏煬柏氣哼哼地說,“你對最喜歡的女人都這樣,那你對不喜歡的女人是什麽樣?一蠱一解,隻有下蠱者才能解開這種蠱毒,我也不是解蠱行家,本來我有辦法壓製蠱毒發作,可你將她丟進熱水裏,讓她體力的蠱盡數醒來,提前發作,我能怎麽辦?!她沒救了。”
朱權又愣了一下,一把推開柏煬柏,坐在床邊搖晃著何嬪,咆哮道:“給我醒過來!該死的,你是我的!就算想死,也要看我準不準!”這個女人是他見過的最堅忍的人,什麽疼痛和毒藥都能忍過去,隻要將她喚醒,她一定能用意誌力將那些蠱毒逼出來!
柏煬柏急忙攔他說:“你這樣會加速毒素運行,會把她晃死的!而且她冰了三個月,身體又冷又脆,一碰就碎,你會把她弄碎的!”
朱權停了手,回頭看柏煬柏,問:“你不能救活她嗎?你的法術呢?”突然他又瞪眼,“齊玄餘!齊玄餘在哪裏!”
“沒人能救她,齊玄餘現去了東瀛,三四個月都回不來呢……”柏煬柏搖頭歎息道,“現在找神仙都沒用了,阿權哪,她唯一的孩子死了,她又身中劇痛的蠱毒,可謂了無生念,你就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吧,她現在隻需要安靜……”
“孩子?”朱權終於想起牢底那小小一坨的他的女兒的繈褓,可一張口卻說出很欠揍的話來,“孩子再生就有了,小舅你救救逸逸。”
柏煬柏鼓一鼓眼珠,指了指床上蓋著被子,被麵幾乎沒有一絲凸起的何嬪,叫道:“你看她這樣還能生孩子嗎?老夫已經掐指算過了,她命中隻有一女,現已死翹翹,就在剛剛,老夫又掐指算了算,她過半個時辰就要咽氣了!”
朱權呆呆望了柏煬柏一刻,仿佛聽不懂人話般,繼續要求著:“孩子再生就有了,小舅你救救逸逸。”
柏煬柏攤手說:“無能為力,那麽——先這麽著吧,我從外地趕過來,靴子都走出洞了,搭便車還叫人家攆下去,我困得不行了……我要去睡一覺,過半個時辰來給她收屍,你不知道哇,這種被蠱毒入侵的屍體一定要交給專業人士處理,否則就有傳播疫病的危險,真是說不出有多危險。你看在她那麽可憐的份上,就別再折磨她了,讓她安安生生地咽氣吧。唉,真是個可憐的妞……”說著,擺擺手,扭頭走出房間了。
何當歸略鬆一口氣,原來柏煬柏並不喜歡她,看見她死也沒有傷心,沒有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她的意思,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還以為柏煬柏會情緒很激動呢……不過,這樣最好,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柏煬柏的幾十年道行毀在她身上,其實看見了幕後黑手斃命的一幕,她就算不重生一世,而是去正常投胎,或投不了胎,化為天地間的一縷煙塵,也沒什麽可羈絆的了。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走過來也不過如此,苦難,永遠的主旋律,快樂短暫如煙火。
朱權呆呆望著柏煬柏的背影,然後又轉頭看一眼氣若遊絲的何嬪。她要死了!
恐懼攫住朱權,他全身僵硬,瞪著眼前蒼白羸弱的小女人。直到這一刻,他才猛然驚覺,他無法承受她即將死去的事實。
怎麽會突然這樣,早在三個月前,他不是就把她當成一個死人了嗎?他雖然曾經很讚賞很倚重這個女人,但比她更得力的助手俯拾皆是,比她更美豔更新鮮的女人遍布王府,他早就當她死了。可是,為什麽看著她在他眼前死去,他會突然喘不過氣來?
不行,她不能死,她欠了他很多,她要醒過來還債。
朱權又衝著門口暴吼道:“紅糖薑湯!拿紅糖薑湯來!”從前常見她喝那個東西暖身,隻要她暖和過來醒過來,她一定有辦法自己給自己治病,她從來不看大夫的,因為她就是這世間最好的大夫!為什麽他的心皺縮成一團,她對他做了什麽手腳?!
紅糖薑湯第一時間被送來,這一次,不用朱權攆人,來人自發小跑離開了。朱權一把抓起調羹,舀了半勺深紅的熱湯,吹都不吹一下,野蠻地用手指掏開何嬪緊閉的嘴巴,將那勺滾燙的湯倒進去。看樣子,他不是想“救”醒何嬪,而是想“燙”醒何嬪。
何當歸嗤笑一聲,這樣喂法,隻怕何嬪連半個時辰都撐不過去了,她喝不下去的。果然,下一刻,那昏厥的單薄人兒一陣顫抖,兩下就把那口熱湯咳出來。
朱權愣了一下,仿佛沒意料到世上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原來昏迷中的人還會咳湯,仿佛他第一次遇上這樣的情況。他深吸一口氣,又舀一勺熱湯,這次他聰明了一點,吹了兩下灌給何嬪。
身體顫抖。劇烈咳嗽。湯被原樣吐出來,其中還帶著點疑似血絲的東西。
不論是她的身體還是她的意誌,都早已到了崩潰的邊緣,再加上逍遙蠱的可怕痛楚,即使蠱毒不發作,那些兩三天前的痛楚餘韻都能奪走她的命。何當歸微微舒了一口氣,讓她就這麽去吧,這一下她總算知道,自己隻是“碰巧”重生了,不幹前世的柏煬柏什麽事,也沒欠下他的人情,這樣,她就可以坦然地麵對這一世的柏煬柏了。
“不!”炸雷一樣的聲音,嚇了何當歸一大跳。
朱權突然又將何嬪從床上揪起來,茶色的眸子,瞪視著她的臉,疑心她是裝昏騙他,他劇烈地搖晃著她的雙肩,怒聲咆哮著:“你給我醒過來!你不是說喜歡我嗎?本王命令你醒過來,你不醒,我就提著劍去殺了羅家所有人!”
去吧去吧,何當歸心道,不用心軟手軟,盡管放開了殺。羅家那班小人個個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黑賬本,將那些人統統拉去蹲大牢,一百個人裏有一個冤枉的;讓那些人報數,單數拉去砍頭,十個人裏也就有一個冤枉的。
“何嬪!我原諒你了,你醒過來給我道謝吧!”朱權一邊含一口熱湯,扣著何嬪的下頜哺給她,一邊百忙之中抽空胡說八道,“你一定很感激我吧,那你快起來叩謝,你現在醒來,本王另有封賞,以後封你做皇後也不是不可能,那樣你就能隨便給你家的人封官了,你一定很開心吧,快醒過來!”此刻的朱權,像是失去理智的獸,神智早已被不知名的恐懼與焦慮驅逐。
何嬪的答案,是半口湯混著半口鮮血,齊齊噴出,染紅了素花錦被的被麵。
如火般的鷹隼的眸子,滑過她曾經烏亮現在細黃脆弱的發,她不肯睜開看他一回的眼睛,她與肌膚一個色澤的唇瓣、她瘦得仿佛不用碰就會自己折斷的手臂,她要死了!不,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死了,這個單薄得不可思議的小女人,早已變成一個沒有生命的瓷娃娃,一具不能再睜開眼對他笑的冰冷屍體。不,她即使睜開眼,也不會再對他笑了,他殺了她的孩子,他又殺了她,她以後都不會對他好了!
她靜靜躺在那兒,像是一朵被暴風驟雨摧殘過的荏弱海棠花,一片美麗透明的花瓣都不剩了,她的根也斷掉了,她馬上就要被風吹走了!
朱權坐在床前,看著眼前的小女人,心中有如烈火在燒。他把臉埋進掌中,像一頭落入陷阱的獸,發出痛苦的低聲咆哮。
為什麽?為什麽她不能像從前那樣子,不管受了什麽傷中了什麽奇毒,她都能自己治好自己,然後驕傲地宣布說,憑我的醫術,這點小傷傷不到我,一點都不疼,兩天就好了!為什麽,她不能想從前一樣全心對他,隻要他一聲低喚,她就立刻從睡夢中醒來,問,王爺你怎麽這麽晚了還沒睡,你是不是有什麽不如意。
他現在覺得最不如意的事,就是他的何嬪不要他了,她要去輪回轉世,她要去另一個世界對別的人好了,她拋棄他了,他永遠地失去她了!為什麽會這樣,他從前對她一直很好,隻有最近才變壞,她不能略過這一段,重新讓他對她好,重新對他好,跟他重新開始嗎?
他覺得她應該沒那麽容易死,覺得她隻是心裏有一點怨氣,才會不理他的呼喚,於是,他輕輕戳一下她凹陷的麵頰,好聲好氣地貼在她耳邊,這一回,他終於向她道歉了:“逸逸,這一次的事是我沒有查清楚,一時受人蒙蔽,才讓你受了委屈,還害了咱們的孩子。隻要你不氣我,願意跟我重新開始,我就加倍對你好,你想要什麽我都拿給你,行不行?從前都是你聽我的話,以後咱們換一換,我聽你的話,行不行?”
不行,何當歸幫昏迷的何嬪答道。你早就失去她了,你哪還有臉要求重新開始。
朱權覺得手下人兒好像動了一下的樣子,他略感欣喜,然後繼續軟語道:“你不要隻記恨我這次的無情,想想咱們倆的好時候,咱們倆一塊兒看書,一塊兒看月亮,你親手做月餅,還喂月餅給我吃,你還給我……”頓了一下,他話頭止住,轉而開始曆數他對她的好,“逸逸,你的要求我從來沒有拒絕過,謝巧鳳周菁蘭找我辦事,找十次都不好使,你說一次我就應下,你多看一眼的東西,我都暗中留下,過兩天尋個名目賞給你,我還……”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因為何嬪突然睜開了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牆外的何當歸的眼睛也立時睜得又圓又大,怎麽可能?何嬪醒了?她怎麽全然沒有這一段記憶?何嬪……這個何嬪是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