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雖然常年用著回春方保養,可健壯的是身體,老邁的是精氣神兒,此刻乍一聽又是“造反”又是“走水”的,兩個眼皮子登時一起跳,慌張地問:“怎麽一回事,快點說清楚!”

丁熔家的一看回廊前麵站的人是老太太,立刻就變跑為走,還走得一瘸一拐的,邊拐邊呼救道:“老太太救命!三小姐要造反哪她打算!老奴奉了二太太之命去桃夭院叫她來回話,結果剛一進桃夭院就遭到一頓毒打,幾乎打去了老奴的半條老命!這還不算,他們桃夭院的人也一起造反了,把我帶去押送三小姐的人全扔出去,把門閂一插,死活不給開門啦!桃夭院要造反,要獨立出羅府啦!”

老太太尚未做出什麽反應,旁邊卻傳出“撲哧”一聲低笑,老太太扭頭去看時,發笑的人是風揚,除了風揚,回廊的另一頭也站滿了人,客人中的孟瑛和寧淵,以及自家的羅白前、羅白及和羅白英,方才在殿裏參加宴會的人一個不拉地全到場了。而且瞧著他們的神情,多數人都是雙眼發亮的看好戲的架勢,估計他們聽到的不光是“造反”和“走水”,還有之前老二兩口子告狀的話。

老太太暗暗咬牙,這些羅姓小輩中怎麽連一個懂眼色的人都沒有,不光不幫忙遮掩家醜,還一個個上趕著出來瞧熱鬧,豈不聞熱鬧看別人家的,榮譽看自己家的?

孫氏冷瞟一眼風揚,知道他跟何當歸是一國的,忍不住用鼻音哼哼著問:“怎麽了?風公子覺得我們家出了事很可笑?”

不過,此“風揚”非彼“風揚”,上一次柏煬柏的“風揚”結下的仇恨,常諾的“風揚”全然不知情,隻大概知道孫氏和何當歸鬧了一場,後來他還幫何當歸善後,放火燒了毒石粉,又把一種讓人肌膚起皮的藥粉撒給了孫氏和羅川穀,讓他們受了一點天花和麻風病的驚嚇。

所以,常諾的“風揚”對孫氏沒什麽仇恨,反而有一點整過她的抱歉,於是他禮貌笑道:“二夫人莫氣惱,我絕對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隻是覺得何家妹妹那樣乖巧的人大概不會做出你們口中所說之事,這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呢?”女人是否天生就有把同性當成天敵的潛質呢?沒誤會也要硬生生製造出誤會來。孫氏如此針對清逸,是否是後者的青春錦繡的美好前景刺痛了她的眼睛呢?

孫氏不忿地扭曲著上嘴唇,芍姐兒練字寫風揚這臭小子名字的事她也知道了,可風揚兩次幫何當歸出頭,又給何當歸說了一門好親,如此一個“何派”人物,怎能把女兒嫁給他?

丁熔家的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幹嚎道:“老太太,二太太,老奴去桃夭院的時候說得清楚分明,老奴是奉了二太太之命傳三小姐去寶芹閣回幾句話,誰知連三小姐的人影都還未見著,桃夭院的眾人就跟打了雞血似的,尤其是那個何當遊,把我們所有人當麻袋一樣扔,一個一個扔出門去,又把門閂插上,他們不是心虛是什麽?依我看,寶芹閣地下挖出來的那些東西,肯定跟三小姐脫不了關係!”

這次“撲哧”一笑的是羅白前,他用天真無邪的聲音說:“咱們家的一個仆婦都賽過衙門的捕快和大老爺,既能斷案又能抓犯人,好厲害耶!”

老太太知道大孫子又犯病了,當下也顧不上他那一頭,隻是叫羅白及照顧好他的粉嫩堂兄。老太太點著不遠處候著的張還家的和李九光家的二人,命令道:“你們快去看看哪裏走水了,我剛才聽見有人喊走水了,再聽又沒聲音了。”

那兩人答應著下去後,又有一個仆婦匆匆走過來,附耳跟孫氏說了兩句話,但見孫氏的雙眼立刻潤澤生光。

老太太不喜歡有人當著她的麵咬耳朵,於是粗聲粗氣地問:“又出了什麽事,還是哪裏又挖到東西了?”孫氏的架勢像足了前幾天那通官司中的樣子,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占盡優勢,讓老太太反而有兩分質疑那些巫蠱之物的真假。退一步講,就算真的有人用巫蠱的東西詛咒二房,老太太也覺得有幾個比川芎母女更有動機的人。

孫氏麵上微現出一點得色,笑道:“老祖宗您這回可擦亮眼睛瞧瞧吧,有證人來指證何當歸了,這證人非但跟何當歸關係密切,而且還是頭一次來咱們府上,說出的話絕對公允之極。”

“什麽證人?”老太太發問,在場諸人均表示出好奇。

孫氏撇動兩下唇角,得意的仿佛背著人偷吃了個糖心鮑魚,正要宣布答案的時候,張還家的和李九光家的已查探回來了。張還家的氣喘籲籲地匯報道:“不好了,是祖祠方向冒黑煙了,滾滾的一陣濃煙!”

老太太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驚呼道:“今年是火年,我年尾就已經三令五申地說過,今年一春都要小心火燭,更何況祠堂重地!是誰負責祠堂看守和打掃的?”

李九光家的接著匯報說:“老太太,這次可賴不著那些看守祠堂的人,有丫鬟親眼瞧見,傍晚時分三小姐蒙著個臉,鬼鬼祟祟地貓著腰鑽進了祠堂,懷裏還抱著個小包袱!現在祠堂說失火就失火了,老太太,這火來得實在詭異!”

孫氏聽得心花怒放,今天究竟是什麽好日子,從前辛辛苦苦挖坑,引著何當歸來跳坑卻一次次失敗。今天她隻不過在自家院子裏看煙火,突然間就從地裏麵竄出一個毛絨物什,嚇了她一大跳,再定睛一看時,那塊地上的土色甚新,一看就是新近翻動過的。她上前一踏,覺得腳下酥鬆,立刻就生出疑竇,讓人挖開來看看。於是就挖出三個發黴的布偶,那布已經舊得看不出原色來,上麵紮著生鏽的針,貼著她和丈夫、大女兒的生辰八字,紙條上的字跡很好認,是羅川芎的字。

孫氏一開始氣得幾乎要自爆,不過轉念一想,她又笑了,沒想到羅川芎居然這麽蠢,用這種不痛不癢的暗昧伎倆詛咒他們。要是布娃娃能咒死人,那她幹嘛還如此費心地設計害這個害那個,做上一百個布娃娃就得了。羅川芎這麽找死,她正好借此機會讓羅川芎母女吃一頓新年的炮仗,讓何當歸頂著罵名再也嫁不出去!

孫氏眼珠咕嚕一轉,召來寶芹閣的所有人手,人人搞來一把鐵鍬,把寶芹閣所有能翻動的地麵全翻了個底朝天。孫氏原本沒想翻出更多東西,隻是打算渾水摸魚,給羅川芎的罪名上再加點“好料”,可一通翻查下來,竟然真的又挖出一個小木盒來,裏麵裝了很多發黃的符紙,一看就是有些年代的東西。

孫氏心中又恨又喜,恨的是羅川芎竟然在背地裏這樣對付自己,而自己卻毫無察覺,還一直以為對方是個蠢頭蠢腦的濫好人。她喜的是,有了這兩樣確實證據,羅川芎字跡的字條,再加上符紙,羅川芎信道多年,很喜歡擺弄這些,肯定是她弄出來的無疑,拿著這個去跟老太太告狀,羅川芎就從老太太心中被一棍子敲死了,以後何當歸也不能沾她娘的光,被老太太另眼相看。

隻是這樣還不能讓孫氏滿足,有如此大好機會,何不一竿子連她們母女二人一同打下水,讓她們永不翻身?於是孫氏悄悄讓丁熔家的準備了冥紙、人骨和廚房垃圾堆中翻出的雞魚內髒,趁亂埋在院子各處,又大呼小叫地挖出來。

冥紙是過兩天祭祖用的,而人骨這是孫氏早些天從黑市悄悄買回來的。她非常重視自己這一胎身孕,希望一舉得男,這樣以後就能把羅川穀拿捏得更死了,羅東府的八成以上家產也基本要進她的口袋了。三房早就分出去了,早晚一分家,他們基本就是淨身出門,回他們東北的小家去。大房的羅白前又變成那樣,算是半個瘋子,再加上庶出,加上大房不是老太太親生,分給他們兩成家產都是恩典,是二房的仁慈。

孫氏聽一位高人說,總懷上死胎,是因為有沒清算的人命官司在身,孕婦本身就陽氣羸弱,再被冤魂一纏,漸漸就保不住胎了。孫氏聽後疑惑,自己沒殺過人呀?哪兒來的人命官司?後來,她思忖道,會不會是出嫁前為何敬先墮了一回胎,嫁人後又被何敬先的假意幽會約定騙的打了一個成形的男胎,那兩個本來能活的小孩子在她肚裏被掐斷了氣兒,又因為年紀太幼不懂得再去投胎,就纏上了自己呢?

然後,孫氏又找到那位高人,把自己的這個想法講給他聽,求告驅散兩個死小孩冤魂的法子,於是,高人告訴她,有錢人的府第沒有不死人的,陰氣都重,想驅散得一幹二淨也不現實,倒不如“以毒攻毒”,尋一些人骨來放在房前屋後,那些懵懂狀態的嬰孩魂魄就會附在上麵,纏你的時候就變少了。

於是孫氏高價買來人骨,試了半個月,果然非常有效,胎象比前幾次都安定得多,照這樣保持下去,生出來是肯定沒問題了。孫氏已打定了主意,不管這一胎是男是女,她都要安排妥帖,讓這一胎“內定”為一個大胖小子。

就這樣,孫氏的寶芹閣收藏著現成的人骨頭,現在剛好拿來栽贓給羅川芎母女。而冥紙和雞魚內髒等血糊糊的東西,都是很不吉利的凶物,埋在院子裏也可以解釋成詛咒,又都是很新鮮的詛咒物品,正好拿來栽贓何當歸。這樣,她們母女二人全都有了罪證,一同失寵,一同被逐出羅家,豈不妙哉!

所以,孫氏拉著醉酒的羅川穀去跟老太太告狀,張口就數出一長串巫蠱之物:布偶、冥紙、符咒、人骨、屍塊。羅川穀當然知道這裏麵有孫氏自添的作料,可他醉眼朦朧地看了下那個貼著他八字的紮滿針的布偶,他自己立刻也有一種中針的刺痛感,呀呀呸的!羅川芎要是站在麵前,他肯定要跟她拚命!羅川穀和孫氏二人甚至沒怎麽商量過,一路狂奔至欣榮殿,在老太太麵前默契地打起了配合。

在孫氏的攛掇下,以老太太為首、三位貴客作陪的一幫人浩浩蕩蕩地開進羅家祠堂,孫氏一路上開心得幾乎要仰天大笑三聲,何當歸是不是被天花病邪弄壞了腦子,大年節下不要說火燒祠堂,就算是正常的祭拜燒紙都應該在初十之後才能辦,初十之前都是冷灶日,不守此規矩,來年家裏就有走水的危險,這是揚州百姓口口相傳的老年經,何當歸自己上門找死,真叫人笑掉下巴!

一進祠堂,眾人遠遠就看見一個被兩三名高壯的家丁按在地上的綠衣少女,孫氏嬌斥道:“綁上帶過來!”

於是,少女被捆綁了押到眾人麵前,深埋著頭,口中嚶嚶哭泣著。

孫氏滿心得意,再次越過老太太下命令:“執行家法,先來個三十耳光的開門彩!”

立刻就有仆婦上來執行,“啪!”少女被打得偏過頭去,隻一巴掌就高腫起臉頰。不過那麵龐立刻讓孫氏凍結了笑容,心疼地大叫道:“瓊姐兒,怎麽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