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靜靜望著少女平靜的麵容,坦然微笑道:“對手是寧王的話,大概沒有人會不忌憚,不過如果幫的人是你,我猜不獨我,還有幾個人都肯搭把手幫你這個忙。”

何當歸淡淡問:“我那天跟你說清了我對你的感覺,你都不惱我嗎?你還願意幫我對付寧王?”

孟瑄掂了一下懷中人,垂眸憶道:“前幾日我和兄長來羅府探望你,聽說你病了,於是我們要求在羅府住下,而我更是第一時間趕來看你。我路過院子時,瞧見廖小姐和你的丫鬟在聊天,於是避開她們直往後堂而去,像從前一樣從西側的窗子接近你的睡房。你知道的,那扇窗子直對著你的床榻,所以……我都已看到了。”

“青兒來的那天,我生了重病在睡覺,醒了一下吃了藥又是睡覺,”何當歸不解,“你看到什麽了?”

孟瑄的眼眸暗沉得透不進光,輕輕歎息道:“你不必介懷,我嘴巴很嚴,絕不會跟人亂講的。丫頭,寧王乃人中龍鳳,的確是能配得上你的男人,我也很為你歡喜,隻是他是做大事的人,心裏裝的東西太多,能給你的說多也多,說寡也寡,隻盼你好自為之,收斂自己的小脾氣,學一學如何為人婦。”

何當歸越聽越驚奇,睜目斥道:“孟瑄你胡說八道什麽!我已經說過了寧王是我的仇人,所以請你來幫我擺脫他,你不願幫忙就算了,何必說這樣的風涼話?”怎麽孟瑄和柏煬柏都是同樣反應,一聽說朱權是她的仇人,立刻就理解成她和此人有什麽曖昧牽扯?都道女子喜歡胡思亂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沒想到男子卻有牽強附會的通病,仇人=情人?這是什麽邏輯!

孟瑄別開頭去看一樹稀落落的桃花,難過地說:“雖然我不知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不過你已經是他的女人,沒有反悔的餘地,你總要學著去適應王府的複雜環境才好。當然,你嫁人之後,我還當你是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你隻管吩咐就好了。”他閃閃躲躲地瞄了她一眼,猜測道,“你讓我來提親,又說不是要真的嫁給我,一定是打算讓寧王著急一回,對你多上點心對不對。你不必如此驚訝,我也隻是結合我哥的一番話才猜出一些,你莫急,我不生你的氣,我……祝你找到你想要的幸福。”

何當歸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冷冷道:“我聽不懂你的鬼話,一句都聽不懂,難道你我之間有語言障礙嗎?你憑什麽認定,我和寧王有曖昧,什麽叫我‘已經是他的女人’?這也是你的好兄長跟你講的嗎?他又是從哪裏道聽途說來的?”她的語速又急又衝,說完之後就大喘了兩口氣。

孟瑄蹙眉看向她,不明白她怎麽還在嘴硬:“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站在窗外瞧見了一切,寧王和你……”咬牙說下去,在一片刮心的痛楚中,“在床上纏綿擁吻,他緊壓著你的身子,而你衣衫半褪地在他身下扭動。你們都已發展到那一步了,你還有什麽好否認的?你放心,我不會因此瞧不起你,也不會跟任何人講出這件事。”

他望著呆若木雞的何當歸,搖頭歎息道:“我先帶我哥回去醒酒了,你有何吩咐隻管傳喚便是,你放心,如今的我還跟三年前一樣聽你的話,直到元宵節的武林大會前,我兄弟二人都住在你隔壁的洗暢園,你要找我時,就——”他略一考慮,說,“就放一個藍色禮花吧,我瞧羅府正在挨個兒院子派送那種禮花。”

說完,他抱著兄長離開了桃夭院,這一座曾讓他癡迷留戀,讓他懂得什麽是愛,又讓他品嚐到嫉妒滋味的桃花庭院。

這一次他走得沒有任何遲疑,也沒有回頭再看那個被揭穿了秘密後啞口無言的少女,決絕的背影消失在轉彎處的圍牆後,把一地心傷全抖落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攥緊拳頭,反複安慰自己,其實她也沒多好,他三年前就不喜歡她了,又或者,他可以學著寧王那樣,去尋個跟她長相相似的女子,取個跟她一樣的名字,小逸,小逸……

何當歸聽得圍牆後的腳步聲行遠,揮袖將石桌上的東西呼啦一下全掃到地上,又搬起地上七八十斤的石凳砸向身前的桃樹,砸倒後又上去撿起石凳砸歪了石桌,直到把現場弄得一片淩亂才罷手。

朱權!

我與你不共戴天!

※※※

大年三十,元月初一,元月初二,羅府最熱鬧的這幾日裏,桃夭院卻像一潭臘月的井水一樣,點不起一朵水花,不光沒有過年的氣氛,連往日的歡快和吵鬧都沉入井底了。隻因為小姐她病了,小姐她又生病了!

蟬衣坐在正堂裏納鞋底,邊納邊歎氣,這幾日裏小姐生了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一種怪病,一個人都不肯見,把她自己關在房裏,每日隻進一小碗清粥,還讓從窗子裏把粥遞進去,一遞進去立刻就插上窗戶,把屋子封得嚴嚴實實。蟬衣在門外說破了嘴皮子,小姐她也不肯開門讓大夫進去瞧瞧,老太太打發人來問了幾次,讓她去吃年夜飯,小姐她從屋裏隔著門說,她患上了和二老爺一樣的脫皮症,不能吹一點風,也不能出來見人。

二少爺羅白及聽聞此事後頗為焦急,拎著個小藥箱來給小姐瞧病,敲了一陣門敲不開,又跑去“咚咚咚”敲窗戶,把小姐睡房的八扇窗戶挨個兒敲了三四遍,小姐就是不肯露個麵。二少爺端了個小馬紮,坐在小姐門前苦口婆心地勸說她,有病就要看大夫,不能諱疾忌醫,昔日扁鵲見齊桓公時曾說過,疾在腠理,湯熨之所及也;在肌膚,針石之所及也;在腸胃,火齊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屬,無奈何也。現在她隻是脫皮,疾在肌膚,不該這麽早就放棄希望。

大年初一的早晨,蟬衣左手牽著竹哥兒,右手牽著小白狼來給小姐拜年,這兩個平時能讓小姐笑逐顏開的小家夥,這一次連小姐的門檻都邁不進去了。竹哥兒的嗓門哭得高亮,小白狼的嚎叫聲立馬嚇死了廚房兩隻短命雞,卻都不能讓小姐的房門打開一個小縫隙。

要不是還能偶爾隔著門聽見小姐的聲音,蟬衣真要喊人拿斧鑿開門進去了。她跟了小姐三年,雖然覺得小姐是個高深莫測的高人,但又跟她相處得親密無間,從來沒有溝通障礙,這一次,她卻實在搞不懂小姐的心思了。又或者說,她已經揣測出幾個版本的小姐的心思了。

蟬衣送粥時瞧得分明,小姐她臉上一點兒皮都沒掉,而且人看上去精神得很,也就是說,小姐她在裝病!

小姐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裝病的呢?從那一日兩位孟公子下完棋走了之後,小姐就悶著頭紮進房裏,再也沒冒過頭。而不久之後,隔壁的洗暢園中,丫鬟們也傳出驚人的消息來,孟三公子直著出門去找三小姐下棋,卻橫著下棋歸來!他們究竟下了一場什麽樣的棋?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激烈的對抗,以致造成一病一昏的下場?眾人在一地狼藉的桃林中尋找答案,衍生著各種纏綿悱惻的聯想。

蟬衣歎口氣,青小姐自從那日答應了去幫大師姐的忙,就再也沒來桃夭院串過門子,這也是件不尋常的事,因為往日青小姐三日裏有兩日都是在桃夭院蹭吃蹭喝。而盧府也沒有新的消息傳來,大師姐的病好了麽,上門敲詐的師父太善被打發走了麽,大師姐和盧知州和好如初了麽?

往日裏就算天上落冰雹,下刀子,蟬衣都在屋裏穩如泰山,因為她家小姐在那裏;這一回隻是有點暴風雨降臨前的壓抑,就讓蟬衣坐立不安了,因為她家的萬能小姐也有了無能為力,疲於應付的時候了。

洪武三十一年元月初二,一個不大順利的開頭呢。

納了大半夜的鞋底,蟬衣又隔著門問了小姐的情況,裏麵傳來一聲悶哼作為回答,仿佛隻是昭示一下房中還有個能喘氣的活物。蟬衣滿心困惑地去睡覺,小姐她怎麽突然如此消沉?難道真的如下人們私下議論的那樣,她對孟三少爺一見鍾情,然後學著二小姐對付彭時少爺的法子,對孟三少爺做了什麽不好的事,所以現在和二小姐一樣,羞愧得不敢見人了……

胡思亂想的蟬衣朦朦朧朧睡了一兩個時辰,就被石榴給搖晃醒了。蟬衣見天色隻是蒙蒙亮,不由得詫*問鼻尖被凍得通紅的石榴:“這才五更天吧,怎麽這樣早?老太太又讓你來看小姐的病況了?”

石榴對著凍僵的手指嗬出暖氣,急匆匆地說:“不好了,我今日整理老太太收的一疊拜帖時,發現了一張很考究的鑲銅邊的帖子,打開一看,上麵說什麽‘對澄煦名才女何當歸心儀已久,希望娶她為正妻,詳情麵談,’署名是洪武二十九年進士,福州白楊!”

“白楊?”蟬衣扯過火爐旁烤得熱乎乎的棉襖穿上,蹙眉道,“小姐和青小姐經常聊天聊起書院中的趣事,也對那一班給小姐寫信的公子哥兒們評頭論足,可我從沒聽過有個姓白的公子追求小姐啊。石榴姐你先在這裏烤火等著,我去問問小姐。”邊說邊蹬上棉褲,又搬個小凳子放到火爐邊上,用火鉤把爐火撥旺。

石榴走近火爐烤手,卻並不坐下,還是語帶焦急地說:“這還不算完,一個沒來往的陌生男人白楊來提親也就罷了,如今風家少爺風揚也帶著大大小小的鉚釘箱子過府,現就在大門口指揮人一個個往裏抬著呢,別提多熱鬧了!你快去問問三小姐的心意吧!”

蟬衣奇道:“風少爺抬他的箱子,幹我們小姐什麽事?”

石榴的眼珠子鼓得溜圓:“嘿!他抬的都是彩禮啊!向三小姐下定的彩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