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顧她……一輩子?常諾微微怔愣了一瞬,潘景陽這麽問是什麽意思,該死的,難道道聖竟然頂著風揚的臉跑去調戲了何家妹妹?

這個想法讓常諾大為焦急,雖然說道聖一把年紀,不過到底也是個男人,做事又沒有點分寸,萬望他沒有做出太過分的事,用風揚的身份壞了何家妹妹的名節才好。那少女是小淵非常珍視的人,一心想著給她謀求一個體麵的身份,以王妃之尊娶回府中,若是有個什麽差池,讓他如何向小淵交代?

匆匆應付了潘景陽兩句,常諾就飛身往內院而去,剛要奔往桃夭院所在的方向,卻見不遠處一片芳草地上立著一位俏生生的紅衣佳人,不就是一年未見的何家妹妹麽。

仔細端望了兩眼,可以看得出,她比去年個頭又抽高了兩分,身材也有了少女的玲瓏線條,搭配上她現在大發脾氣、用泥巴砸樹葉的鮮活表情,常諾不由感歎一聲,時光真是一個神奇的好東西,不知不覺就把一個女孩兒變成了一個少女。

如此一位清麗絕倫的少女,即使站在風姿儀表的小淵身邊,也不會顯得遜色多少,小淵選美人的眼光果然獨到。

可是,她再美再好也隻不過是個女子而已,放在府中如養花兒一般養著,在王府中的一眾釵裙中,有了她是錦上添花,缺了她也不會顯得黯淡多少,小淵為何對她如此著緊,如此癡迷,她究竟哪裏特別了?女子最大的用處就是傳宗接代,隻要品貌過得去,讓誰來為自己生子不都是一樣的嗎?

小淵說,每次一想到她,胸口總有一種揪痛的奇異感覺,難道這樣的感覺就是“愛”了嗎?“愛”就等於“痛”?常諾搖搖頭,真是想不通小淵究竟中了什麽邪,每次隻要一提到這個少女,小淵仿佛立刻變了個人似的,眼神變得呆呆愣愣的,手則不自覺地去摸腰間懸掛的香囊,他知道,那裏邊裝著何家妹妹的一縷頭發。

望著芳草地上的那位披著件曳地鬥篷的紅衣佳人,常諾搖頭歎氣,她到底給小淵種了什麽樣的情蠱?

那位紅衣佳人並未發現他靠近,嘟著可愛的小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正在用泥巴不斷地丟向一棵榕樹泄憤。在她的持續進攻下,那榕樹的葉子已經稀稀拉拉的掉了一大半兒。常諾微汗,女人發起脾氣來真可怕。

忽而,少女住了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地上一隻雪白的小兔瞧,臉上露出向往的神色,緩步向那小兔走去。豈料那小兔不買這位漂亮姐姐的賬,扭頭就鑽進了茂密的草叢之中,而少女旋即也露出了一些孩子氣的慍怒之色,這景象讓常諾不由自主的笑了。往日去看望她的時候,她總是疏離客氣,表現得就像是個小大人一樣,印象中,他好像還從未見過這樣孩子氣的她。

她這是在生誰的氣,她又在為什麽事情而苦惱呢?看她扔泥巴的動作那樣靈敏迅捷,不像是受傷的樣子,跟他心目中臥床不起,氣若遊絲的場景形成強烈的反差。常諾微鬆一口氣,倘若她有什麽不幸,他真不知道怎麽麵對小淵那一雙提起她就會突然變亮的雙眼。

常諾又走近兩步,躲在榕樹後察看情況,想要瞧瞧道聖大人扮的假風揚在不在場,如果他也在的話,自己這樣突然竄出去,豈不是要嚇壞何家妹妹、正在思忖中的常諾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向他打來,手比腦更快地動起來,反射性地一扇揮走了那一團黑東西,讓它原路彈回。可揮出去之後他才驚覺,剛才打的那個東西是何家妹妹扔的泥團,而他打回去的方向,直直瞄準的就是何家妹妹!

常諾大急,這一下他用了五六成力,打中她要把她打壞的!雖然她有內力有護體真氣,可本質上還是一個比海棠花更脆弱的少女吧,她的骨頭一定是那種一折就斷的荏弱!

常諾抽下纏在腰間的長鞭,頗為驚險的在那團泥巴砸中少女之前推開了她。而她看到他之後,居然將他錯認為道聖,自顧自地講著他聽不大懂的長篇大論的東西,不過,聽她的口氣與道聖非常相熟,還知道道聖是頂著麵具的假風揚。怪哉,何家妹妹一個深閨小姐,怎會與名揚四海的道聖大人有這般好的交情?真是出人意表。

在接下來與她的一番交談中,她那些奇怪的論調讓他實在驚訝,而她的涼薄更是令他生出一些慍怒之意。小淵已經為她著了魔,她卻如此冷情,沒有一絲欣喜或感動也就罷了,竟然還說什麽“終有一天這樣一個有價值的我會被投入使用,像蠟燭一樣燃盡自己的光輝,最後化作一堆蠟油,假如我遂了寧王的意,等待我的就是這樣的下場。”

隻因一時被怒氣衝到了頭,常諾忍不住出聲為小淵辯解一句,可是這樣做的後果就是她立刻察覺出他不是柏煬柏,而是“真正的風揚”,一邊後退遠離他,一邊聲音轉冷道:“你是誰?你不是柏煬柏!”

就這樣,他與這少女第一次敞開心扉的交談被中止,看著少女顫抖的肩頭和驚慌戒備的眼神,常諾解釋道:“我不是故意冒充道聖,也對你沒有惡意,你不必如此驚慌失措,我隻是想聽聽你的肺腑之言,剛剛你說的那些話對寧王頗有不敬之意,我聽在耳中,藏於心底,絕對不會講出去的。”

何當歸聞言冷笑:“風公子多慮了,你便將這話傳回寧王耳中又如何,反正我絕不會遂他的意做他的女人,也就不在乎是否會得罪他。原本我還在發愁,如何撕破臉皮跟你說清此事,如今在這樣的一場誤會下,你了解了我對寧王和你的最真實的看法,這何嚐不是一件好事,嗬,省了我很多醞釀勇氣的工夫,稀裏糊塗的就跟你講明白了。”

“你是講明白了,我卻沒聽明白,”常諾的兩道劍眉打了個結,“他是王爺之尊,龍鳳之姿,又對你傾心愛慕,你難道連一絲正常女子的羞喜交加的情緒都沒有嗎?他哪裏的表現讓你覺得他是個不可靠的人,一言就否決了他?”

何當歸仰頭看星,在黑夜的幕布上,璀璨耀眼的光華雖然無限美好,卻是又遙遠又無情,帶不來一絲溫暖的感覺。就算她不喜歡在晃眼的太陽底下行走,可是她也不打算跟黑夜的寒星簽訂什麽暗夜契約。這一世,她不能再辜負自己,不能再一文不值半文的將自己賣給一個連親生女兒的命都不顧惜的惡魔。

朱權仇視他的父皇朱元璋,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朱元璋害死他母妃,朱權的心中不是沒有血脈親情,隻是不懂如何抉擇愛恨,她靜靜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朱權對他的一班兄弟下手,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他們對朱權先下了手,他隻是為了自保,自古權柄之爭,有很多人都是被迫參戰的,她靜靜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朱權對他的妃嬪冷酷無情,她告訴自己,那是因為她們都是貪慕虛榮的女人,為榮華富貴而入王府,待朱權沒有一分真心,他自然還給她們假意。有的女人不甘寂寞,被他丟給軍營中一幫蒙古大兵;有的女人用極端手段爭寵,在宴席上被送給遠方來的客人;有的女人偷入書房盜取軍機圖,而後無聲無息的死掉了,她隻是靜靜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朱權把她和女兒丟進水牢,她的女兒額頭越來越燙,哭聲越來越弱,她的女兒死了,最後她也死了,所有人靜靜在一旁看著不說話。

這一次,她無法再繼續選擇沉默了,她仰起頭,毅然決然地說:“風揚,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對寧王,更是隻能用避之如毒蛇猛獸來形容,所以我斷不會接受你為他捎來的提親,我希望把之前你送來的那些禮物全數退回,希望你能帶著那些東西回去告訴他,在‘做他的女人’和‘死亡’這二者之間,我更傾向於選擇後者。假如他一定要強人所難,用身份壓人,或者用暴力手段把我強行收拘,那我也沒甚好說的,隻能送他一具冰冷的屍體作為答案。”

常諾被她的這番話驚得不輕,死亡?屍體?為什麽要這樣決絕激烈?不就是一場思慕少艾的男女之間的追逐嗎?甜蜜和纏綿才應該是這場追逐的主旋律吧。就算他這個媒人用了威脅式的方式,強迫她收下了那些信物,可她作為一個被世上最好的男子求愛的女子,怎麽可能毫不動心?

張了兩次口,常諾都不知道該如何跟這個以死相逼的少女對話,可是有些話他卻不能不說,假如了解了小淵那樣的深情,她還是無動於衷,那他也隻有歎一句,她太不識好歹,太辜負那樣一片心意了。

“何家妹妹,既然你看過王爺的留書,你就該明白,他對你絕不是一時興起,一頂轎子抬進王府就算完了,”常諾歎息道,“他是真的重視你,愛惜你,不忍心用侍妾的身份委屈了你,所以,除非能讓你名正言順做他的王妃,否則他是絕對不會來要你的。”朱權的女人那麽多,有誰能得到他如此的眷顧和珍視?

何當歸眨一下眼睛,問:“那我有說不的權利嗎?男婚女嫁,講究的是兩情相悅,如今我不隻沒有愉悅的感覺,還對他生出強烈的厭惡感。倘若他有一絲尊重我的意思,就該立馬收回他那些自以為是的信物,從此放我過我自己的生活,否則,他那些所謂的愛就是假的,是他自以為是的掠奪和占有。”朱權若是也懂得如何愛人,那她又從哪裏學會的徹骨地去恨一個人。

常諾緩緩合上雙目,長久的沉默著,等到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用冷冽的目光緊鎖住她,沉聲說:“王爺他就要來揚州了,有什麽想說的話,你當麵跟他說清楚吧,我這個信使對你太失望,不想再幫你傳話了。”

何當歸聞言先是心頭一涼,旋即展顏一笑,笑如海棠迎風,她語帶譏諷地說:“信使大人你從來都隻是寧王的信使,代傳寧王殿下高貴的命令,你何曾做過一回我的信使。我說過了我不要他的那些狗屁信物,說了我配不上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讓他不要再派信使大人你來登我家的門。可是,這些話你一句也未曾傳到過他的耳中吧?畢竟你一直都帶著那些見鬼的信物,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桃夭院。”

常諾的心火從星星點點的小火苗驟然升騰成一片白色的熾烈,雙目中異芒暴漲,一揮木扇打向十幾丈外被何當歸虐得奄奄一息的大榕樹,那樹登時化作漫天木屑,洋洋灑灑地隨夜風飄散到無盡的穹宇之中。

何當歸一動未動地袖手而立,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原地,那副決絕而荏弱的姿態有一種引誘著別人去征服和摧毀的奇異妖魅。

常諾被誘惑著,忽而向她伸出了手,緩緩,緩緩地接近她的頸,貼近,緊握,收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