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外孫女提起孫氏那些“苦心孤詣的經營”,老太太的眼角一抽,是啊,不知從何時起,有一大半下人已經成為孫氏一個人的死忠,連自己這個唯一尊長都支使不動了,而孫氏的一個奴才丁熔家的卻能隨意指揮……這意味著什麽?

為什麽孫氏如此著意地培養她自己的勢力?她作為羅家二房的媳婦,跟羅家等同一體,隻要是羅家有的,孫氏從來都不曾缺過,這樣她還不滿足,還要在暗中搞一些小動作……自己雖然老了,但眼睛還算清明,還能看得見事實真相,孫氏的那些小動作,自己又默默縱容了多少?

川穀是她最心愛的兒子,他生性木訥,從小就不擅長交際,不擅長辭令,也不擅長經濟學問,所以,當年聽到川芎提起,澄煦書院裏有個孫才女,玲瓏巧思,詩書文章好,術算賬目通,讓她立刻覺得有幾分自己當年的影子,私心裏想著,有個這樣的媳婦,就能幫襯川穀不少。而且大房的趙氏是個笨瓜,別說賬目了,她連個下人名錄也整理不好,羅府需要一個巧媳婦,假如這個巧媳婦是自己愛子川穀的妻子,那加來自己不掌管中饋的時候,也跟自己掌管的時候沒什麽兩樣……

錯錯錯!自己真是大錯特錯了!

孫氏跟自己不一條心,跟羅府也不一條心,她表麵上給羅東府管著家,暗地裏卻建起了一個屬於她自己的獨立王國!

她還殘忍地殺死了潤香肚裏的孩子,那可是自己的孫子哪!

想到這裏,老太太連連搖頭歎氣:“此事還有什麽誤會?我看這分明就是鐵證如山的事實了!看川穀剛才那般反應,孫氏腿上分明是有那朵紅花的,再加上已死的芠三婆作為證人,人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難道還有假嗎?如今人證物證俱全……沒想到孫家竟會教出這樣的女兒來!真是門風敗壞!”

一口氣說完這番話,老太太連連咳嗽,石榴忙給她拍背,何當歸柔聲道:“老祖宗息怒,仔細身子要緊,什麽天大的事能大過您去?有道是兒孫自有兒孫福,您應該多看開些才是。”這才隻不過剛起了一個頭,現在您就氣成這樣,那以後您可怎麽辦才好呢,老祖宗?等到孫氏偽善的麵紗被一層一層揭開的時候,您一定會由衷地感慨一句,老羅家的祖墳冒紫煙了麽,竟然讓那樣一個毒婦登堂入室!嗬。

“老太太,冤枉啊,二太太她實在冤枉啊!”

剛才被羅川穀一肘搗暈的丁熔家的醒過來,正好聽見老太太說什麽“人證物證俱全”,立刻剖心剖腹的辯白道:“那些證據全都是假的,二太太她絕對是個清白人,您想想,她起早貪黑的管著這一大家子的雜事,連個午覺的空都難得擠出來,她哪兒有空去找什麽家丁!”何當歸聞言微微一曬,聽這話裏的意思,孫氏隻是沒空去偷情而已,要是哪天得了空閑,興許就去找家丁了。

其實,丁熔家的說的倒真是大實話,羅家每天的大小事有上百件,孫氏又是個一絲權力都不肯放手的性子,事事都要躬親處理。大房的董氏從她手裏摳了三年,也隻摳走一個羅府的“小碧波天”修建工程。其餘的有油水的好事,以及沒油水的雜事,孫氏全都是一把抓,仿佛她就是發自內心的一刻都不想清閑下來。

能夠讓孫氏抽出空閑的人,一個是女兒羅白瓊,她把這個女兒當成了自己的化身,一心想培養她當人上人,呼風喚雨,把別人都踩在腳下;另一個就是外甥女何當歸,孫氏把對何敬先的一腔恨意全都傾注在這個少女身上。

其實,孫氏的仇人就不躲不藏地住在京城,每日騎馬上朝,下朝後就為其愛妻去買豆漿油條,整日活的滋潤又自在。孫氏的眼線曾嶽蓮就坐在何府裏錦衣玉食,日日夜夜跟那個人相對。孫氏隻要坐一天一夜馬車就能趕去京城,見到仇人,隻要用曾嶽蓮兩個妹妹作為要挾,就能拿到仇人的項上頭顱,可是,孫氏什麽都沒有做。

恨那個男人恨得久了,她已不能接受拋開恨意而平淡的苟活於世,何敬先活一天,她的恨意就活一天,她就能在羅府愉快地度過一天。所以,何敬先絕對絕對不能死。

孫氏也不敢去京城見那個男人,她每次想起記憶中那一張邪惡俊美的臉,還是會忍不住全身顫抖,她實在沒有勇氣再去看一回他的本人。所謂近鄉情怯,近情情怯,大概就是這個道理了吧。有時候,恨著恨著何敬先,她會突然發現,她好像還是很“愛”他,尤其拿窩囊廢羅川穀跟他作比較的時候。

說起來,罪魁禍首都是羅川芎和羅川芎的爹,要搞什麽世家聯姻!

羅川芎就不該存在在這個世上,當年待字閨中的時候,跟羅川芎一比,她孫湄娘什麽都自卑。羅川芎是那座富麗堂皇的羅東府中唯一的小姐,還是嫡女,她有父親、母親和姨母三個人寵著,比皇城裏的公主過得還滋潤。而她孫湄娘,孫府一庶女,母親又老又醜又笨又呆,高高在上的父親大人早把她們娘倆忘得差不多了,就算她們娘倆一起跑去上吊,去投河,父親大人聽說後也不會掉一滴眼淚。

同樣都是人,怎麽差別那麽大?羅川芎為人蠢笨,詩詞文章寫得酸掉一口牙齒,依然有人捧著她的詩作讚不絕口,連呼不輸給李清照。她孫湄娘付出了比羅川芎多十倍百倍的汗水和努力,卻隻能偶爾成為眾人的焦點。

老天何其不公!羅川芎什麽都不用做,就能得到何敬先那樣一等一好人材的夫君,她憑什麽?她不配!

哼哼,如今仇人何敬先和情敵羅川芎的女兒就在她的手上,她不必直接對付那兩個人,隻要將那兩人的女兒踩成腳底泥,讓那丫頭細細品嚐一下人間地獄的滋味,就比直接對付那兩個仇人還愉快百倍。

何當歸,你懺悔吧,為你出生在這個世上而懺悔!

“何當歸!”

被掐暈的孫氏也突然醒了過來,惡狠狠地盯住那一片夜風中搖動的紅蓮,對上那一雙冷嘲的清眸,孫氏咬牙切齒地說:“我知道,這全部都是你設下的陷阱,全部都是你在暗中搗鬼陷害我!你這個有爹娘生、沒爹娘教的賤種,心如毒蠍、內藏奸詐的野丫頭,你不得好死!”

老太太頭一回見到這樣的孫氏,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孫氏何其陌生,口中大放厥詞,像一個市井潑婦一樣用最惡毒的咒罵去宣泄情緒,那個賢淑靈巧的二兒媳婦去哪兒了?

丁熔家的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膝行到孫氏身邊,環抱住她的腰身,仰天哭道:“小姐您是清白的,老天是知道的,老天爺都睜眼看著哪!像何當歸那種手段卑鄙下流的賤婢,一定是她買通了那個不得好死的芠三婆,合謀串供陷害你,她不會有好下場的,她一定會遭雷劈的!”邊哭邊仰頭去看老太太,悲戚地叫道,“老太太,我家小姐自入了羅家門,上勤勤謹謹侍奉公婆;中操持家務,給二老爺打點一切,甄選美貌女子伺候他;下生育了二小姐四小姐,她可一丁點兒錯處都沒犯過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她是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您怎能聽信外人的挑唆,就這樣冤了她,將她十幾年的功勞和苦勞一筆抹煞了呢?”

老太太聞言真的有點動容,是啊,孫氏這十幾年在羅家操持家務,幾乎沒有什麽錯處,這樣一個仕族世家出來的賢婦,真的會跟家丁有私情嗎?在今天之前,要是有人跟自己說,孫氏是個不貞之人,自己是半分都不會信的,可是——

“可是事實擺在眼前,鐵證如山,不容你們主仆二人狡辯!”老太太寒聲說,“孫氏,你的身上真有紅花紋繡嗎?你的紋繡,怎會從一個醉酒的武九口中講出來?就算老身念著你往日的辛勞,給你一個辯白的機會,你又要如何自辯呢?”

孫氏垂著眼皮從地上爬起來,端端正正給老太太磕了三個頭,流淚道:“多謝老祖宗給媳婦一個為自己說話的機會,媳婦實實在在是冤枉的,我是什麽樣的人,什麽樣的性情您還不知道嗎?我敢指天誓日地說一句,我絕對沒做過任何對不起羅川穀的事,我的清白可昭日月!老祖宗您請試想,那個芠三婆一個滿臉漆黑、來曆不明的賤婦,竟然張口就說我誣陷了何當歸,要殺何當歸?依我瞧,她分明就跟何當歸是一夥的!”

丁熔家的直挺挺地跪好,雙目噴灑淚花,助言道:“二太太說得再對也沒有了,都怪我一時不察,中了那個毒婆子的奸計了!老太太您請試想,我乃是一個上等仆婦,我去刑房傳喚一件刑具,怎麽可能跟芠三婆那樣一個下等婆子多說話?我不過就是例循公事地說了句,‘老太太要一把十多斤的小鎖’,那一把百斤鎖是她自作主張拿出來的!”

老太太沉吟著說:“如今芠三婆已經死去,死無對證,你一個人自說自話有什麽用?雖然你的話有些道理,然而……”

“老太太,老奴願以這條老命做賭,”丁熔家的灑淚叩首,截住了老太太的話,悲壯而決絕地說,“若是老奴有半句謊言,當場就磕死在那道門檻上!”說著揚手一指門口何當歸腳下的棗木門檻,然後將怨毒的目光投注在何當歸臉上,憤然道,“就算你買通了一個芠三婆給你賣命,睜著眼說瞎話誣陷我們,這羅家上千號人,上千張嘴,自然會有人站出來為我們說句公道話。何當歸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們二太太又是何等樣的人物,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隻是不好說出口罷了,公道自在人心!”

何當歸悶不吭聲地倚門而立,沉默得像夜風中的一隻無聲幽靈。老太太聽不過耳,蹙眉斥道:“丁熔家的,不要仗著你有幾分體麵,就不把逸姐兒放在眼裏,她也是羅家的正經主子,又是個小孩子,你何必拿這麽重的話壓她。”

潘景陽也聽不下去了,溫朗的聲音也糅進了碎冰:“那芠三婆被丁管事派去的一幫人追殺,而後就消失了蹤跡,再找到的時候就變成了一具燒焦的屍體,這不是很可疑嗎?如今她死無對證,丁管事你一口咬定三小姐買通了芠三婆陷害二太太,你可曾有半分證據?賭咒發誓的話誰都會說,事到臨急,誰都能狠下心發毒誓,這些毒誓是沒有任何說服力的。”

孫氏尖刀一樣的目光從潘景陽的英挺側臉上慢慢割過,哼,往日隻覺得他木訥不懂風情,今日才知道他是個蠢蛋,竟然被何當歸那樣的小妖女迷惑,徹底站到了小妖女那一邊,待她日後翻了身,少不得要找潘景陽好好清算舊賬。

“我當然有證據,”孫氏咬牙冷笑道,“那芠三婆乃一個下等仆婦,跟丁熔家的又是沒打過交道的陌生人,假設我真的要害死何當歸,假設我真的要丁熔家的去弄一個最大的石鎖壓死她,丁熔家的這樣一個聰明謹慎的人,怎麽可能跟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把我們的機密之事全講出來?老祖宗,你見過還沒開始打牌,就先自揭底牌的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