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先生重複:“沒有人願意坐在她身邊嗎?過來一個人坐這裏!”女學子中有人暗自冷笑,有人心照不宣,有人不明就裏,總之就是無人響應號召。
本來坐亂一點兒也不是多大的問題,可鄭先生有點下不來台,於是堅持在這一片寂靜中一遍遍重複她的問題,點著每一排的女學子要求分一個人過去坐。而女學子們仿佛專門跟她僵持上了一般,死活沒有一個人動彈。
以羅白瓊及其表姐為首的幾個人率先低笑出聲,然後被她們的笑意感染,不少女學子紛紛掩唇而笑,更有人發出了兩聲倒喝彩。澄煦學規第一條就是“尊師重道”,這倒彩顯然不是衝著鄭先生去的。
男子院那邊的彭漸看了好幾眼,突然認出那個臉上搽得紅得驚人的小姐不是別人,而是數日未見的三妹妹,他立刻想要跳起來為她抱不平:喂!人家又沒惹到你們,幹嘛這樣孤立人家?而彭時感應到弟弟處於即將爆發的前奏,一把將他按住,附耳警告道:“你要是再不規矩,胡亂生事,我就修書一封讓家裏接你回去。何況,你幫不了她,她也不用你幫。”
那一邊,牛脾氣的鄭先生仿佛就卡在那裏了,非要調一個人坐在何當歸的身邊,可眾女學子非常心有靈犀地不給她這個麵子,這一刻,幾乎整個園中之人都在關注著這一段不太和諧的插曲。
白院長皺眉,開學第一天的開學儀式,何等的重大,這是怎麽搞的?莫要讓特邀來賓孫榜眼、新來的道聖先生和段先生笑話呀!台上的段曉樓如坐針氈,下麵被眾人奚笑和喝倒彩的不是何妹妹嗎?這樣的場合,自己幫她解圍是否合適?
當事人何當歸倒是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老神在在地垂頭坐著,接受著來自前方和後方的不帶善意的哄笑,隻是在心中略納悶,自己的衣裙和頭飾都是老太太讓人送來的體麵貨色,就算臉被槐花搽得紅了些,但這近百位小姐個個濃妝豔抹,比自己更紅的也大有人在,她們是怎麽在第一時間分辨出異類的呢?這裏認識自己的人寥寥可數,那些人怎能夠確定,她們笑的是一個比她們都低了一等的人?
正當場麵僵持的時候,正當何當歸打算要說點什麽或做點什麽的時候,有一個頭戴花環的胖少女突然從後麵衝過來坐到她身邊,強大的衝力,滾圓的身材,差一點將何當歸一下衝到地上。
“抱歉!”胖少女匆匆道歉道,“我堵著耳朵沒聽見,要不我早就過來了。我叫廖青兒,頭一回來揚州城,對你們這兒不熟,還有點路癡,請多多關照!”
何當歸穩住自己湛湛要被衝飛的單薄身子,點點頭剛想說不客氣沒關係的時候,對方胖乎乎的手中亮出兩小團棉花給她看,洪亮地說道:“真沒聽見不騙你,瞧,剛才我用這個堵著耳朵嚼口香糖,這樣就聽不見鴨子叫了。”
話音一落,前前後後的鴨子都不叫了,園裏沒有一個人不在關注著她們這裏,廖青兒渾然不覺地繼續對何當歸說:“剛才我後麵一群鴨子嘰嘰呱呱的評論著什麽美男子候選人,玉樹臨風段曉樓、氣宇軒昂關墨、劍眉星目彭時、虎背熊腰彭漸、風華絕代孟瑄、倜儻不羈羅白前,吵得我耳朵嗡嗡叫,到底誰是誰啊?反正我一個美男都沒發掘到呢,至少沒有一個比得上我的私人保鏢,他健壯的體魄,古銅的膚色,強而有力的臂膀,外剛內柔的性格,野性中帶著溫順,憂鬱中帶著悶騷,簡直就是男性的典範,女性的恩物啊,簡直跟我哥有得一拚,目前我正在追他。”
何當歸驚奇地看著身旁的這個胖少女,同時用餘光輻射向全場,這死一般的寂靜是什麽。
“還有你……”廖青兒掏出一個小木盒,取出一張薄薄的白帕子說,“這是我*的一次性濕紙巾,青春期冒油所以偶爾要用用。”邊說邊捉住何當歸的臉,擦掉她過紅的胭脂。
何當歸緊張地瞧了一眼那張白帕子,發現沒有瀅瀅粉的淡黃痕跡方暗鬆了一口氣,隻聽對方又爽朗地笑道:“剛才你一進園子,你抬眼往台上望的那一個眼神,給我的感覺像突然吃了個冰棍兒一樣一激靈,一下子就秒到我了。雖然你故意搽胭脂扮醜,不過我當時就看出你是個小美人兒,比那些元宵燈籠們都好看。”說著指了指羅白瓊及其表姐滿頭的珠玉翡翠、金銀瑪瑙,經她一形容再去看,果然恰如其分。
男學子那邊傳來彭漸“嘎”的一聲被彭時立即用手掌截斷了的笑,以及彭時的低聲囑咐“不能笑出聲來”,頓時,羅白瓊幾人的臉色又紅又白又綠。
何當歸不知道這位奇葩的胖少女是哪路神仙,一時竟連一句她的話都接不上來。是啊,對啊,還好啊,不客氣,謝謝?
“走吧,這裏不好待,反正都是些沒有營養的演講,聽了等於沒聽,你陪我逛逛校園去吧,我路癡。”廖青兒拉起何當歸,在眾人的注目中大步流星地離開會場,何當歸掙紮了一下就不掙了,任由那一隻軟而暖的手將自己拖走。
是啊,她說的不錯,本來念書院就不是自己情願,突然成為焦點不是自己情願,在眾人的眼風和眼刀中聽完整個開學儀式的繁冗講話,更加是自己大大不願,為什麽不逃走呢?逃走是她所願。
就這樣,被這個陌生的奇怪少女拖著手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對方突然刹住了腳步,而自己猝不及防地撞上一個沾著淡淡梨花香的胸膛,抬頭時看到的是段曉樓帶著濃烈情緒的雙眸。
“你誰啊?捉我們回去的奸細嗎?”廖青兒瞪著圓圓的眼,瞧著那個一把奪走了她手中女孩兒的玉冠華服的俊美男子。
“段……世子?”何當歸試探性地開口,他失憶了是吧。
段曉樓被這三個字狠狠刺痛,於是不顧陌生的第三人在場,雙手捉著何當歸的手,一口氣沉聲述說道:“我想你,每天每刻,一呼一吸都在想你,你告訴我要‘賭星’,你說半年後若有一場流星雨落滿織女橋,就證明你我無緣,我跟你賭了,因為我相信我們緣定三生。可我在欽天監監正齊玄餘的文案中讀到,他算到半年後南方某地將有一場流星雨,我不信事情這樣巧,也不願將我們的一場良緣交給那些不會說話的星星裁決,所以我來找你了。”
看這樣的段曉樓,何當歸不知該說些什麽,對不起?你我無緣?再見?不要再見了?
“何妹妹,那一晚在欣榮殿上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當時我高興得幾乎發狂,可是我不能跟你相認,隻因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我怕別人知道我們一早有情,說出對你不利的閑話。當我看到你穿著我送給你的那套衣服,我知道你心裏一定也有我,我開心得想去舞一場劍,彼時,我隻恨那一場宴會太長,隻恨不能驅散眾人將你擁進懷裏一吐相思之苦。當我聽說你被關白的馬蹄踏身而過,我急出了一身冷汗,我多想立刻檢查你受了什麽樣的傷,檢查你在我不在的這半個月裏瘦了幾分。當我誤以為你已經不在人世,那一刻我隻想擁著你的人共赴黃泉,讓你不要一個人孤孤零零;當我得知你被一個不明刺客捉去,九死一生,我的心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隨時都會爆碎;當我聽說你已獲救,已經回去休息,我心上的那隻手立時被抽走,那一夜,你找回了你的命,而我也找回了我的命……”
“茲——”一個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打斷了這情真意切的告白,廖青兒用濕紙巾捂著鼻子,哽咽地擺擺手說,“對不起對不起,你繼續說。”
“開始我隻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喜歡你,卻不知自己具體喜歡你哪一點,也不知道這樣程度的喜歡算是多喜歡,可我生怕錯過了此生第一次喜歡上的人,所以我央陸江北為媒提親,被你拒絕後我並不灰心,我開始漸漸看清我的心,我知道自己喜歡你到想一直捧著你,永遠保護你,給你我能給的最好的照顧那種程度。等回了京城,等我開始想你的時候,我又發現我喜歡你的頭發,你的味道,你的眼神,你的聲音,你笑和不笑的表情,你就像我的第二個影子一樣,隻要我逆著光一回頭,你就那樣不遠不近的站著,清清冷冷的看著我。你隻是用那樣一個眼神看我,我就不顧一切的奔向你。好幾次在夢裏,你穿著華美的大紅嫁衣衝我揮揮手說,‘我找到了我的良人,也祝你找到你的’,那一刻我方知那種痛徹心扉的感覺就是愛。何妹妹,我愛你,憐你,惜你,懂你,我會耐心等你長大,你不要嫁給別人,你做我的新娘,好不好?”
有一瞬間,她很想點頭,說好啊,我嫁給你。她……可以點頭麽?
“不行!”斜刺裏,淩妙藝衝出來叫道,“曉樓哥哥你不要喜歡她,她心地壞得很,一腳踏兩船,還跟我姐夫糾纏不清呢!我姐夫也喜歡她!”
段曉樓訝*看向淩妙藝:“高絕?妙藝你別胡說!”
廖青兒一邊擦著淚,一邊嘟囔:“高絕?不就是我現在暗戀的那個冰山酷哥嘛。”
何當歸忽而詫*偏頭看向左方,低呼道:“小師父?你怎麽在這裏!你……其實我……你來了多久了?”
孟瑄像是在微笑,又像是沒什麽表情,道:“沒多久,隻聽到一點。”
“老伯,你又是誰啊?”廖青兒扭頭看向右邊的草叢,驚奇地問。這副形象,感覺好像老頑童周伯通。
柏煬柏頂著個大草環站起來,衝著何當歸擺手笑道:“女大王、呃、師父再上,受我一拜,其實我也剛到不久,也隻聽到一點。”再一點的一點。
“我過來看看你有沒有事,”孟瑄道,“既然沒事,那我先去了。”說罷轉身向左而去。
“那我也去了,我也沒事!”柏煬柏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跑了。
淩妙藝淚如雨下,仰著頭衝段曉樓大聲喊道:“你喜歡她你會後悔的,我不會讓你喜歡她的,曉樓哥哥,她根本配不上你!”說罷轉頭跑開。
“妙藝!站住!”段曉樓焦急地喚了兩聲,匆匆向何當歸致歉道,“對不起,妙藝她的心地不壞,隻是有點任性,我去看看她,她已離家出走很久了。我還會再來找你的,你等我,何妹妹,我絕不後悔喜歡你,也永遠不會對你放手!”說罷他鬆開何當歸的手跑開,去追淩妙藝了。
“喂,你還好吧?”廖青兒拍一下她的肩膀,擔憂道,“你臉色很差啊,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我叫青兒,不知為什麽對你很有好感,咱們倆交個朋友吧?”
何當歸慢慢坐到草地上,雙臂環膝,將臉深深地埋起來,仿佛有一種不能消化現實的無力感。
時間的線頭,猝不及防地在同一個空間中糾集起來,纏繞成了一個她也不能打開的死結。這種悲傷的無力感從何而來,她不是一個了無牽掛的異世魂魄麽,她的心不是丟在了時空的另一端麽,為什麽胸口忽然悶悶作痛,怎麽會這樣痛呢,是誰讓她心痛了。
打不開的線頭……就全交給時間吧。她隻是一縷隨風而來,化風而去的魂。
——明洪武二十七年十月初一,澄煦書院小花園,殤別。
——下一卷甫一開篇的時間點是三年後,洪武三十年十二月十七,這一年當歸十三歲,並與廖青兒成為摯友。將以倒敘之法,抽絲剝繭,將三年裏所有人的恩怨情仇,及他們之間種種打不開的死結,濃筆渲染千層,所有好看盡在下一卷“絕色芳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