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羅東府外圍院,正堂的欣榮殿中。

段曉樓飛來飛去,卻苦尋不到殉情自殺的何妹妹,無奈之下打算先回欣榮殿,詢問到更多的線索再繼續找,卻在大殿門口的花叢裏撿到了昏迷不醒的羅老太君,於是背回大殿交給了眾人。而等回到了大殿之後,聽湯嬤嬤述說完“正確的事情經過”的段曉樓更加焦躁不安了,何妹妹和老太君讓刺客擄走了,可如今他隻撿到一個老太君,莫非……何妹妹已經遇害了?

待要再去找的時候,關筠攔住他說:“曉樓哥哥你的手受傷了,再不包紮而任它這樣流血下去的話,你的手會廢掉的!”

段曉樓顧不上答她的話,還是牛一樣往外衝,關筠急了,一把從後麵抱住他的腰,苦勸道:“我知道曉樓哥哥你古道熱腸,見不得有女子受苦和遇害,可那何小姐已經被捉去多時,如今隻回來了一個老太君,發生了什麽事已經不言而喻了。就算你想幫羅府找回她的屍身,也等我為你包紮傷口之後再去呀,好不好?而且剛剛我見羅府的四大護衛已經率人去搜查了,說不定我給你包紮的工夫,那邊就有消息了!”

段曉樓聽見“屍身”二字頓時如遭雷擊,一下擊掉了他的魂魄般,低低地重複著:“她的……屍身……”

關筠大惑不解,問:“曉樓哥哥你為何如此關心這位何小姐?你不是剛才新認識她的嗎?”說著她撕開一條幹淨的綢帕為他包紮,同時壓低聲音告訴他,“曉樓哥哥你不必因為幫不了羅府、救不了人而難過,我(如廁時)聽羅府的二小姐提過,這位何三小姐其實不算是一位千金小姐,而是羅府一個可有可無的多餘之人,就算你幫不上忙,羅老太君他們也不會怪你……”

段曉樓依然像丟了魂兒一般,在心底不斷重複著“屍身”“屍身”二字,為什麽會這樣?他才剛來到羅府,他還未來及跟她單獨講過一句知心話,他還未能向她傾吐胸中的一腔相思,沒想到上一次在道觀分別時她的一句“祝君平安,請一路珍重”即成永別!聽得關筠出言置疑他對此事關心過了頭,他就更加有苦難言了,是啊,他現在是“新認識”何妹妹的,他連關心她也不能太過分……

另一邊,湯嬤嬤給老太太灌下一碗八寶枸杞茶後,老太太終於悠悠醒轉,彭漸立刻跑上去問:“老太君,為何你會暈倒在大殿外麵?三妹妹人呢?”

老太太朦朦朧朧地愣了片刻神,方睜大眼睛說:“逸姐兒?!她沒回來?那一定是讓那個人給捉走了!”她隻記得那刺客一手捉了自己一手捉了外孫女衝出門去,出門之後他沉聲一喝,竟然就衝天而起,帶著她們兩個一起飛起來,當時自己覺得全身一軟,兩眼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如今她在大殿裏醒過來,而外孫女卻沒回來,那她肯定是被那刺客捉去,代替自己當人質了!

彭漸見從老太太那裏問不到更多的線索,跺一下腳就要跑出去自己找人,彭時見狀連忙上去攔住他,冷靜地製止他說:“你沒瞧見那魔頭的武功有多厲害嗎,你去了又能做什麽?還是稍安勿躁,在這裏靜心等待吧。”

彭漸怨恨地看兄長一眼,道:“剛剛若不是你說什麽‘稍安勿躁,相機而動,等保定伯來了再內外夾擊救出人質,’也不會讓我什麽都做不了,眼瞧著三妹妹也變成人質,都是你的錯!”

彭時冷然道:“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了,此次娘親把你交給我照看,我就決不能任你傻兮兮的去做蠢事,你要怪我就盡管怪好了,反正你絕對不能去。”

這二人僵持的同時,彭漸一側頭又瞧見了孟瑄那臭小子,見他竟然還大喇喇地坐在茶案邊擺弄那些茶具,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孟瑄!沒想到你竟然這般冷血,兩個人在你麵前擄走你卻什麽都沒做,如今還有閑心在那裏喝茶,怎麽不喝死你!”

而被指著鼻子罵的孟瑄連眼皮兒都沒掀一掀,還是一會兒低頭聞一聞茶葉罐,一會兒對著燈火照一照雪瓷茶盅,仿佛是在欣賞著這些精美的瓷器。

彭時怕弟弟說出更過分的話來,於是一把將他扯到了大殿的另一端,就算不能跟保定伯的公子打好關係,也犯不著得罪於他。

父親在他們二人赴揚之前曾特特叫去囑咐過,澄煦書院的白院長是他的舊友,讓他二人有難處時可以向白院長求助。父親說,此次讓他們轉到澄煦讀書,一則是長孫殿下對他二人很滿意,欲於明年召他們入東宮侍讀,希望他們在此之前能多多磨礪一番,於官場於文章於武藝都能有長足的進步;二則是外祖父的意思,想讓他二人在揚州住上一年半載,看看能否遇著老太爺雲遊歸來,趁機求學一兩招他的三清針法和為官處世之道。

彭時對於老太爺是非常神往的,所以立刻答應轉去揚州讀澄煦書院;而彭漸一直默默心儀道聖柏煬柏,早在半月前就聽說道聖大人要去澄煦教書,隻恨不能聆聽訓教,此刻聽聞有這般轉學的好事,自然是雙手讚成。於是他們兄弟二人才來了揚州,住進了羅東府。

那一日,母親將他們送到羅東府,臨回京城之前她特意囑咐他們說,東府西府裏都住著不少小姐,與他們年齡相當的也有四五個,讓他們平日裏切不可與她們玩在一處,若走的太近,生出閑話不說,還不免要與東西府扯上姻親關係。

當時彭漸奇怪地問,為何不能跟東西府扯上姻親關係?母親搖搖頭沒有回答,讓彭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彭時也在心中暗自疑惑,長輩們不是最喜歡來個親上做親的麽,母親也是姓羅的,為何她會反對找個羅家的兒媳婦?況且羅府是老牌貴族,門第高,規矩嚴,想必教出來的小姐也是極好的。當然,這些話彭時並未問出口,母親既然這樣囑咐他們必然有她的道理,於是彭時鄭重允諾母親說,一定帶著弟弟遠離羅府小姐。母親這才欣然回京了。

眼時下,瞧著為那個東府三妹妹急得連連捶牆的傻弟弟,彭時心中不禁一陣惱火,瞧他這毛躁的樣子,莫非還喜歡上那丫頭了不成?不行,晚上回房後定要好好訓訓他,讓他立刻死了這條心!不管那丫頭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都不能讓弟弟喜歡她!

這幾日住在羅府,彭時依稀聽府裏人說過那個三妹妹是東府小姨的女兒,乃一個被父家掃地出門的庶女,如今寄養在東府,小時候還寄養在農莊幾年,這樣難聽的身份絕對進不了他彭家的門。而且上一次在兔兒鎮見她時,她伶牙俐齒的幾句話噎得弟弟臉通紅,今日宴席再見,她卻像變了個人似的,大多時候都垂著頭不說話,仿佛非常乖巧溫順的樣子,若非早就對她有了印象,連自己也瞧不出她是裝的。

方才關家兄妹和段少姍姍來遲,入席的時候,老太君叫她將她的席位讓給關三小姐坐,而羅府下人聞言更是二話不說,上來就把她麵前的菜肴碗筷盡數撤走,有一個更加過分的仆婦,等她一站起身來就去猛擦她坐過的那一張凳子。眾目睽睽之下,這是何等的難堪與羞辱之事,換做一般女孩兒,臉皮再厚、心誌再堅的,也會忍不住或激憤,或垂淚,或借故逃席離去,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

可是這位三妹妹連眼皮兒都沒抬一抬,唇角甚至掛上了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老太君讓她給客人見禮,她就乖乖給客人見禮;老太君忙著招呼客人將她冷落一旁,她就乖乖退回大門口的末席,默默喝一杯剩茶,這是何等堅忍的心誌和深沉的城府!若非這女子能夠確定,日後有法子將今日之辱加倍找補回來,她又怎會如此平靜的自嚐苦果?

總之,彭時堅信這三妹妹是一個禍端,沾上就有麻煩,因此絕對不能讓弟弟跟她做朋友,連話也要少跟她說。再加上那個令人厭惡的羅二小姐,不止跳水裝暈騙自己去救她,還動不動就用花癡的眼神盯著自己瞧,讓他不勝其煩,因此他更加堅信母親囑咐的“平日裏不可與羅府小姐玩在一處”的話是極為正確的。

大殿之上,正當彭時慶幸,彭漸捶牆,孟瑄坐禪,段曉樓丟魂兒,老太太大哭曰“逸姐兒短命”的時候,一個十五六歲的藍衣小廝氣喘籲籲地跑進殿來,扶著門框吸了一口氣,大聲地喊道:

“姐姐讓俺過來給老太太報個信兒,說她現在已經獲救,而且一點兒傷都沒受,不過因為受驚過度要回桃夭院休息,就不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了。”

※※※

“你就是廖青兒?廖之遠的妹妹?!”高絕的兩道眉絞在一處,瞪眼打量著那個紫衣少女,雖然五個少女之中數她穿的衣料最好,臉上的神態最倨傲,整個人表現的最神氣活現,可是……她怎麽可能是山貓那家夥的妹妹?

紫衣少女掀一掀眉毛,昂頭挺胸道:“當然了,你是誰啊?”腦袋後的一個長長馬尾辮,隨著她的動作瀟灑的晃蕩了兩下。

高絕還是不肯相信,於是又轉頭去看那四個丫鬟打扮的少女,其中有兩個長相水靈、膚色白淨的,高絕想起廖之遠曾說過,他的妹妹是非常狡猾奸詐的,因此高絕懷疑那女人換穿了丫鬟的衣服以掩人耳目,躲避廖家派人抓她回去。這樣想著,高絕看向那兩個水靈丫鬟,厲聲道:“你們中有一個是廖青兒,對不對?”

滿丙和內丁亂搖著四隻小手,整齊地說:“我們是滿內組合,我們是小姐的丫鬟!”金甲和銀乙也力證道:“那個真的是我們家青小姐!”

高絕回頭再去看那個紫衣少女,勉強接受了她是廖之遠妹妹的這個事實。這女子看上去十六上下的年紀,個頭是幾個少女中最高的,總體看起來是圓的——圓圓的腦袋、圓圓的麵盤,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圓圓的身材、圓圓的拳頭正充滿敵意上下揮動,叫道:“你為什麽要找我,你是我哥派來的奸細嗎?”

這個少女,不論橫看豎看,還是側看倒看,都是圓滾滾胖嘟嘟的,雖然五官清秀,長相也不差,但怎麽都無法讓高絕跟廖之遠形容的那個“美貌女子、身攜巨款、不會武功,乃是各路強盜山大王眼中的待宰羔羊”聯係到一起,奇怪,廖之遠也算是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常年習武的,怎會養出一個如此圓潤的妹妹?而且廖之遠不是還說,他妹妹隻帶了一個丫鬟,怎麽這裏有四個?

不過這些都是其次的問題,最重要的就是——“聽說你家有一種很好喝的酒,你兄長說是你釀的,此事是否屬實?”高絕居高臨下地盯著對方問道。

廖青兒眨巴兩下圓圓的眼睛,擺出一臉精明的表情說:“原來你真是我哥派來的奸細,你現在是要抓我回家嗎?不回,堅決不回!我哥給了你什麽好處?我雙倍雇傭你幫我辦事,怎麽樣?”

“你是否會釀酒,那種有檀香味的酒?”高絕重複一遍自己的問題。

廖青兒用胖乎乎的手指撐著下巴說:“原來你要的是那種酒啊,沒錯,那蒸餾香檳酒是我搗鼓出來的,不過那個弄起來很麻煩,所以你可能要等個一兩個月……喂!高大個兒,你想幹嘛?”她驚訝地看著對方從袖子裏取出一大卷繩子,走上前將自己的雙手捆起來,然後對方仿佛略作一番思考,又把那已經驚呆了的甲乙丙丁四小丫鬟也依樣畫葫蘆地捆起來,因那繩子極長,所以五個人看起來就像串木耳一樣被串成了長長一提溜。

高絕牽著繩子的一頭,對她們宣布道:“我現在要拿你們回京城廖家,你們路上最好老實點,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是膽敢有一點不規矩的地方,此蛇就是爾等的標榜!”說著將那條軟綿綿的毒蛇擲於她們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