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榮殿的棋盤上,何當歸跟孟瑄一共下了三局棋。第一局棋,兩個人的神色從漫不經心,到收起玩心,到麵色凝重,到舉棋不定,再到額頭生汗,最後下成了一個平局。
平局?竟然是平局?何當歸憤憤地盯著眼前之人,心道,難道這個世上真有神童,才十多歲就能跟她於棋盤之上鬥智,還打成了平手?須知,棋藝是她最得意的一項技藝,怎肯在這上麵輸給一個小孩子!回思了一遍這局棋的進程,她覺得自己前半局都是在敷衍了事,抱著應付小孩子的心態,以致漸漸跟對方進入僵持狀態,倘或她從一開始就好好的下,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在三十步之內確定勝局!
而孟瑄也對何當歸怒目而視,輸了?他竟然輸了?算上之前他下的先手棋,這局棋分明是這個小丫頭贏了他一個子!豈有此理,他前世活了十九年,今生又活了十一年,浸淫於棋道已經二十餘載,竟然輸給了一個初學下棋的小丫頭,他如何肯甘心服輸?於是孟瑄沉聲道:“再來一局!”
“來就來!”何當歸深吸一口氣,斂息凝神,這一次一定要徹底擊潰他。
重生一次,兩世為人,怎麽可能會在自己的得意領域裏輸給一個小孩子!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這樣想道。可是因為太過急於求勝,他們二人都同時忽略了兩個問題,第一,普通的小孩子絕不會有這般高明的棋藝,能跟重生後的自己打成平手的小孩子,會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第二,他們目前都正在扮演著小孩子的角色,對身邊之人都是深藏不露,從未動用過真正的博弈手段,難道為了爭一次輸贏,就要暴露自身的實力嗎?
就這樣,第二局的對弈又開始了。
經過一番廝殺,卯足一口氣的何當歸苦心孤詣,終於險勝了對方四子。此時,兩個人都感覺到不大對勁兒了,雙雙都用驚疑不定的眼神打量著對方,心道,沒想到這世上真有神童!古語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山還比一山高,古人誠不我欺也,真是失敬!
最讓這二人感到不妥的是,因為他們的棋盤極大,所以剛才的一番廝鬥被彭時、彭漸、寧淵和假風揚四人瞧得清清楚楚,並成功引起了他們的興趣,於是他們都丟下自己的棋盤,湊上來圍觀二人下棋。
在這四人的催促中,何當歸和孟瑄又開始下第三局棋。
這一次,他們都在心中懊悔剛才一時不慎竟然暴露了真實的下棋水平,還引來眾人的關注,於是下定決心要守拙藏智,恢複到一個普通孩童的菜鳥水準。甫一開局,他們就處處賣破綻給對方,想讓對方盡快把自己解決,於是下的棋路一步比一步白癡,讓後麵圍觀的四個人大失所望。
而後,彭漸最先拋棄了“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原則,開始為何當歸出謀劃策,教她怎麽殺掉對方的那一片黑子,看不過眼的彭漸、寧淵和假風揚也開始參與進來,對著牆上的棋盤一通指手畫腳,於是兩個人的對弈最後就演變成了六個人的口水戰,觀棋的四大謀士各執一見,針鋒相對地討論著他們每個人提出來的行棋方案中的亮點和敗筆,最後總結出了一套兼容並蓄的綜合方案。
何當歸隻覺得自己頭頂上仿佛有一群蒼蠅在“嗡嗡嗡”地飛,很想把棋簍子一扔回自己的座位吃點心,可是轉頭間看見老太太那讚許中帶著期盼,期盼中帶著殷切,殷切中帶著不明意味的目光,她隻好繼續硬著頭皮下這盤見鬼的棋。
“祖母萬安,白瓊姍姍來遲,請各位原宥!”伴隨著這道黃鸝鳥般清脆的聲音,一個十二歲的宮裝美人款款走進大殿來。
何當歸的眉心突地一跳,旋即側目去看,此人不是羅白瓊又是誰。那眉眼,那笑容,那神情,那言行舉止,雖然透著幾分稚嫩生澀,沒有前世那個三十歲時羅白瓊的風情萬種,但她分明就是跟周菁蘭聯手害死了自己、自己母親和自己女兒的那個人,那個以親情為名,一次又一次給自己設下陷阱,最後誘自己跳入萬丈深淵的女人。她的好二姐,羅白瓊。
果然是人靠衣裝佛要金裝,十二歲雖然不是一個女子一生最好的年華,但卻勝在青春的活力,勝在天真無邪的小白兔氣質——雖然不知道羅白瓊是否曾有過天真無邪的歲月。總之,眼前這個身著娟紗金絲暗花雲錦宮裝,外披翠紗露水紗衣,頭梳雙環如意高髻,簪著一支金鏨花雙喜扁方,一支玳瑁鑲珠石珊瑚鬆鼠步搖,麵帶甜美笑容,走路婷婷嫋嫋的小美人剛一走進大殿,就立刻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盡管何當歸早就做好跟孫湄娘、羅白瓊、羅川穀見麵的心理準備,盡管她回羅家就是來找這三個人的,盡管她已經把自己的心鍛造得跟石頭一般堅硬,可是乍一看見這個宿世仇敵的麵孔,她還是忍不住心頭那撕裂一般的強烈恨意,幾乎要耗盡自己全部的*力才能不把恨意表露出來。
她曾救過周菁蘭的命,周菁蘭和徐四娘卻恩將仇報,設毒計陷害自己,自己也沒生出過這般強烈的恨意。她們為男人,為尊榮,為名分,為了女人天性之中無法並存的一麵,自己雖然厭惡和不齒,但也能理解一二。她們殺她,不過是因為她擋了她們的路。
可是,她自問從自己在王府中獲得尊榮和權勢之後,時時刻刻都在為羅家人謀福利,事事都以他們為先,不斷付出不求回報,他們不感激也就罷了,還動不動就反咬她一口,虧她還能耐心地跟他們周旋了十幾年。
當年,羅白瓊求自己給她的夫君梁弈州謀一個正四品的通政使司官職,盡管是一件強人所難的事,自己還是日日夜夜為此事耗費心神,多方謀劃,沒想到等她辛苦做成此事後,卻留下了一個濫用職權的把柄、一個寧王印鑒在羅白瓊的手上,往後,隻要是二房的人來找她辦事,話裏話外總會提一提這段舊事以作要挾。饒是如此,她依然克盡耐心地為他們做各種事,以為日久見人心,他們早晚會感受到她的一片親善心意,再被她的心意所感動,沒想到最後等到的卻是她看清楚了他們的險惡居心,而彼時,她真的已經無力翻身了。
她何曾有半分對不起他們,他們竟負她如此之深!
她傷得多重都尚可忽略不計,可是她多想讓自己的女兒活下去。然而,對於水牢中奄奄一息的她們母女二人,孫湄娘和羅白瓊仍是窮追猛打,向水中投放小蛇活活咬死了她的女兒。無力回天的她隻能把女兒冰冷的小身體丟進水中,然後捉住那些小蛇,發瘋一般地抽死在水牢的石壁上。見此她如此命硬,孫湄娘又好心地告訴她,如今她的母親已經病重臥床,而且不久之後將會得到一碗摻著*的湯藥,隻要她願意乖乖赴死,那麽她們祖孫三代就可以地下相逢了。
當時她痛悔不已,連連向井壁上撞頭。若是她不嫁入王府,若是她一生庸庸碌碌,若是她根本沒有來過這個世間,她的母親也不會死得那樣慘!
“三妹妹,你很冷嗎?你的肩膀一直在發抖呢!”彭漸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也把她從那場噩夢中拖出來,此刻他的公鴨嗓聽起來也沒有那麽難聽了,“哦,一定是你剛才坐在門口吹了冷風,”彭漸提議道,“不如你去我們那桌喝杯熱茶暖暖吧!”
何當歸點了下頭,剛要回答點什麽,那一個黃鸝鳥般清脆悅耳的聲音又在咫尺之間響起來了:“讓各位久待,實在是鄙府的罪過,白瓊烹了一些我*的香果茶當作賠罪,各位請嚐一嚐,此茶可還能入口?”
老太太瞧見孫女兒的言行舉止如此大方得體,不由滿意得連連點頭,二兒媳婦的苦心栽培果然有成效,如今放眼整個揚州城,隻怕也找不出第二個像瓊姐兒這樣內外兼修、聰明靈巧的大家閨秀了。湯嬤嬤也跟在羅白瓊身後進了大殿,她的後麵一左一右跟著甘草和燈草,每人手中捧了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瓷瓶。
於是,六個下棋下到口幹舌燥的棋藝高手,再加上老太太和保定伯孟善,八個人紛紛各就各位,靜等著那個走起路來婷婷嫋嫋的宮裝小美人把茶分發給眾人。
羅白瓊先給保定伯孟善和七公子孟瑄一人奉了一盞茶,然後又依次給老太太、假風揚、寧淵、彭時、彭漸奉了茶,然後她自己也雙手捧著一盞茶,轉身走到大殿中央,笑吟吟地介紹道:“此茶是選用上等鮮果,並加入各種藥汁和調料做成的開胃香果茶,正適宜在飯前飲上兩杯,如今秋季幹燥多風,因此這茶中還添加了一些裨益肺腑的草藥……”
清脆的聲音在大殿上回蕩,每一個拿到香果茶的人都忍不住做了兩三個深呼吸,好香的茶!微酸的甜果香之中,還另有一種青草的天然馨香氣味,還沒有入口,仿佛就已經能預見到這茶的醇厚口感,再聽著殿中央那位羅小姐的娓娓敘述,當真是一種享受。眾人浮躁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剛才一直等不到開宴的焦慮情緒漸漸散去,連麵容嚴苛古板的保定伯孟善也露出了一個放鬆的表情,閉眼輕嗅了一下這縷給人安定的果茶香。
這時候,抱著一個半空的大瓷瓶站在列席後方的甘草,突然注意到三小姐的那張桌案上空空如也,既沒有點心也沒有茶,於是她連忙走上前取過一隻茶盞,給她倒了一些香果茶。
何當歸自從剛剛觸動了最痛的那一段回憶,整個人一直有些怔怔地發呆,也並未留意殿中之事,更不曾關注自己麵前有什麽吃的喝的。此時甘草上來給她倒茶,她才突然注意到自己的這張桌子是空的,後知後覺地想起,之前是有三四盤點心的,不過後來那個彭漸端著一碟鴛鴦餃跑來找她聊天,不光吃完了他自己的鴛鴦餃,還吃盡了她的一桌點心,吃東西的同時嘴也不閑著,嘀嘀咕咕地講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真是個惹人厭的家夥。
何當歸輕舒一口氣,感覺慢慢地從黑暗的回憶中緩過來,抬目之時,對麵的孟瑄那一雙若有所思的眼睛也正直望過來,讓她登時有一種被對方看穿了心事的感覺,幾乎是自衛一般地低垂下頭,然後捧起桌上的茶想要大灌兩口驅寒。可是茶送到了嘴邊,她的手又停了下來,這個甜香味,這種橙紅色的茶湯……不是自己做的紅果茶麽?為何羅白瓊會說是她“*”的“香果茶”?
何當歸疑惑地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湯嬤嬤,想要弄清這是怎麽一回事,而對方也一直都在目不轉睛地瞅著她這一邊的情況,眼見她已經發現了“此茶即彼茶”的時候,湯嬤嬤心虛地咧嘴一笑,然後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二小姐的製茶手藝真好啊,這香果茶簡直是我們羅府的一絕!”在讚美著羅白瓊好手藝的同時,也在向何當歸暗示,萬萬不可出來拆她們的台,因為這可是關係到“我們羅府”的名譽的大事!
何當歸聽懂了湯嬤嬤的暗示之後,又恢複成自己最慣常的低眉順眼的怯懦模樣,悶著頭坐禪,專注地盯著自己的那一碗茶發呆,心中卻是笑出了兩行眼淚,哈哈!羅家真是一個各種奇事怪事倍出的寶地,一道果茶竟然也有人出來冒認,還大大方方地將這茶的諸般好處一一道出。何當歸又想到,既然自己能認出來這是紅果茶,那麽當日在馬車裏連喝下七八碗茶的老太太自然也能認得出來,不知道如今坐在正中央主座上的老太太,對著一杯名為“香果茶”的紅果茶讚不絕口的時候,連誇乖孫女兒心靈手巧、通曉藥理的時候,她的心中是否也會有一絲顫抖和不安呢?
此時,大殿中央的羅白瓊已經向眾人介紹完了她的香果茶,側過身子捏起絲帕,衝著上座上的保定伯款款一禮,得體地笑道:“孟伯伯請用茶!”然後環顧四周,再笑道:“各位請用茶!”
於是整個大殿之上,除了何當歸,每一個人都捧起茶來滿飲了一口。
羅白瓊笑吟吟地看著保定伯孟善單手執杯,半眯著眼睛含了一口香果茶,然後突然睜開了眼睛,捂住鼓著腮幫子的嘴巴靜默了一刻,而後偏頭……將那一口茶吐進了漱口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