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外院的侍衛汪凡,昨晚府丁來苦竹林救火的時候,我們都曾見過他的,他死得時候還穿著那一套救火時的魚鱗甲胄呢。”說著,蒲公英突然想起了什麽,從袖中取出一支梅花嵌寶簪,遞給李嬤嬤說,“嬤嬤您管著園中的失物招領,這個是我在中庭撿到的,就上交給您了。”

“這是在僵屍附近找到的麽?”聶淳皺眉問。

蒲公英擺手道:“這個是在鴛鴦亭找到的,那裏離僵屍很遠的。”

何當歸也對這二人的對話產生了興趣,從昨夜的烏鴉到今天的僵屍,向來平靜如一潭湖水的羅府究竟來了一個什麽凶星,才會頻頻出現這種恐怖的事件?最新住進來的寧淵、假風揚二人應該有能力做成這兩件事,尤其是寧淵他昨天也曾進過竹林,可是,他看上去也沒有那麽變態……這樣想著,何當歸抬目望向寧淵,心中想象著他殘暴地撕碎滿天烏鴉的場景,而對方的一雙黑眸也正緊盯著她瞧,那道目光中帶著一種分外熟悉的感覺,令她不禁有些惘然……

下一刻,一股奇異而冰冷的菊花香氣襲上了她的鼻端。

“哈哈,三姐姐你醒啦?真是太好了!”羅白芍笑得露出兩排雪白的貝齒,然後膝行著慢慢爬上了軟榻,掏出一塊雪綢帕子說,“呀,你額上出了不少汗呢,我來幫你擦一擦!”

何當歸立時睜大了眼睛,那帕子上……是刁山藥的味道!看著含笑靠近的羅白芍,她心頭一陣火急火燎,此刻她的雙手一左一右被聶淳和寧淵握著,又不可能當眾一腳把羅白芍踹開,於是她急中生智坐起身來,把頭探到床榻邊,在聶淳和寧淵之間的空地上幹嘔起來。

她身後的老太太著急道:“天哪,逸姐兒你這又是怎麽了?”

她一邊嘔吐一邊說:“我沒事,就是突然間感覺想吐,你讓我吐一會兒就沒事了。”傳功中的聶淳和寧淵覺得甚是奇怪,一起蹲下身去看她,隻見她雖然“嘔嘔嘔”地叫個不停,卻什麽都沒嘔出來。

羅白芍沒想到這一下撲了個空,帕子舉在半空中,一時竟愣著神沒收回來,而老太太急得頭上出汗,隨手就扯過來擦臉。羅白芍怪叫一聲奪回了帕子,不好,這個上麵可是加大分量的“複合毒粉”啊!可是已經太遲了,老太太已用它擦過額頭和耳腮了,羅白芍為了把自己的過錯降到最低,立刻跳下床,用最快的速度端來一盆水說:“老祖宗,你的妝花了,快洗洗臉吧!”說著慌不迭地往老太太臉上潑水,弄得老太太的前襟濕透了一片,口中驚叫不止。

這個變故頓時引來屋中所有人的關注,羅白前、九姑和湯嬤嬤花嬤嬤等一眾嬤嬤都一擁而上,把軟榻擠得吱吱響。

何當歸正好在這個時候嘔吐完,抬起頭問聶淳他們:“我們能去那邊治療嗎?在這裏礙到大家的事就不好了。”說著自顧自地跳下床,一左一右牽著二人往茶水間走去,一直為寧淵保駕護航的假風揚,也像個甩不掉的尾巴一樣跟了進去。

而老太太這邊也出現了新的變故,那就是羅白芍突然瞪大眼睛,放聲尖叫起來。

原來,她在直接接觸刁山藥這種外用的毒藥之前,都要用木薯粉、木瓜粉加黃連粉打成的麵漿塗在手上,用這三種質地致密的介質粉末去隔離毒藥和她的雙手。可是剛剛她一時慌張,先是用手碰水洗去了麵漿,然後她去懷裏拿止嗝丹的時候,竟然一把抓到了那個沾有“複合毒粉”的雪綢帕!甩開帕子的時候,又把一瓶止嗝丹也甩出去,“啪嗒”一下,整瓶丹藥灑在盛水的臉盆裏!

之所以說是“複合毒粉”,就是她在刁山藥癢粉的基礎上,添加了打嗝粉、哈欠粉和噴嚏粉。這是羅白芍精心為何當歸調製的一份見麵禮,這四種毒粉除了打嗝粉有解藥之外,另外的三種毒粉都是無解的,不論是沾到肌膚上,還是把粉塵吸到鼻腔之中,效果都是一樣的好,而且這四種毒粉的有效發作時間,從三個時辰到四天不等。最讓羅白芍抓狂的是,發作時間最長久的打嗝粉的整瓶子解藥——現在都掉進一盆髒水裏了!

“芍姐兒!你這又是怎麽了?”

老太太氣惱不已,怎麽今天人人都不正常,溫柔嫻淑的董氏變成了潑婦,韋哥兒抱著個耗子當寶貝,竹哥兒沒吃毒棗核燕窩湯卻中了劇毒,逸姐兒一會兒頭疼暈厥一會兒又嘔吐不止,而現在,芍姐兒又跟撒了瘋一樣,先是搶走了帕子不讓她用,然後又潑了她一臉的水,最後還失心瘋地甩著手大叫。

不等羅白芍答話,刁山藥的藥性最先發作起來,老太太開始抓自己的臉,越抓越紅,越抓越癢。老太太常年不勞不作,連吃飯都有人喂,因此十指都留了極長的指甲,保養得既堅韌又有光澤,隻幾下就把她的腮幫撓出了道道怵目驚心的血痕。湯嬤嬤突然明白過來,立刻按著老太太的手說:“不能抓啊,老太太,你這是中了刁山藥了!千萬不能用指甲抓啊,抓破了就毀容了!”

老太太驚奇地睜大了眼睛:“我中,嗝,了刁山藥?就是那種——啊哈——癢粉?怎麽可能!阿嚏!”

與此同時,羅白芍也打著哈欠和噴嚏,大聲哭道:“啊哈——阿嚏!嗚嗚老祖宗恕罪,我是跟三姐姐,嗝,鬧著玩的,沒想到帕子突然被你奪走了——啊哈——我也不知道這個藥粉這麽厲害啊,咱們現在怎麽辦?我也中招了!阿嚏!”

那條帕子上竟然沾著毒?而那帕子,原本是拿去給她擦臉的!寧淵皺眉看著眼前小丫頭不帶表情的平靜容顏,不禁問道:“喂,你不生氣嗎?”剛才那個惡婦動不動就要打她,她為什麽不躲?那個三歲小童曾把她推下山,她為什麽不生氣?她為什麽不為自己據理力爭一番?她為什麽像個沒事的人一樣打著哈欠看天?

此時,這個“三加一傳功組合”已經挪動到了茶水間裏。

何當歸不答寧淵的問題,而是轉頭看向聶淳:“聶叔叔你很惦記那個僵屍嗎,我瞧你自聽說此事後,就一直盯著窗外瞧。”連老太太和羅白芍的哭叫聲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這是很罕見的,因為據何當歸所知,當年聶淳跟外祖父羅杜仲達成某種協議,而協議裏的其中一條是,在羅家住十年,就為老太太分憂十年。

聶淳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心念早已飄走。汪凡被耿炳秀用邈屍功吸幹了血……不知耿炳秀如今還在不在苦竹林的山洞中療傷,自己又該怎麽處理這件事?此時要殺死這個重傷的大魔頭,對自己而言不算件難事,可是誠如耿炳秀所言,他曾救過自己的性命,從前也對自己有過照拂之恩……想起小時候那個曾馱了自己跑兩百裏山路去趕廟會的大師兄,又想起師父臨死之前的那番話……可是,錯過了這次機會,以後再想殺這個魔頭為武林除害,憑自己的武功是絕對辦不到的,自己要抓住這次機會嗎?

假風揚見自家公子跟小丫頭說話,卻被她徹底無視了,於是親自上來給公子解圍,殷勤道:“公……呃,寧賢弟,你想喝什麽茶,為兄泡給你喝。”

寧淵不耐煩地揮揮手:“不喝,你下去!呃,你……先去歇歇吧,小弟不想喝茶。”

“不喝茶麽,那,寧賢弟你想吃點什麽?為兄讓廚房給你弄,你的身體有疾,怎能一直空著肚子?”假風揚一邊點頭哈腰地說著,還往何當歸的方向瞪了一眼,他家主子本來就受了內傷,自己運功療傷都尚且來不及,而這小丫頭卻像吃定了主子一樣,昨天給她療傷之後,害得主子連吐了兩口血又調息了一整夜,今天她還是拽著主子的手傳功個沒完。

寧淵瞧見旁邊那小丫頭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覺得她大概已經根據風揚對自己的態度,猜到假扮風揚的人是自己的下屬,不由氣惱的一把推開了假風揚,不滿地冷哼:“我說了我不想吃,要吃你自己去吃!別跟我說話!”

假風揚用自己的熱臉貼了別人的冷屁股,他不止不生氣,還下意識地鞠個躬,然後默默地退到了角落坐下。

何當歸恍然大悟,原來這二人是一對主仆,她記得之前在馬車上,除了風揚的兩個小廝之外,還有一個管寧淵叫“主子”的小廝,可是到了羅家之後,風揚換了一個人充當,風揚的小廝風言風語都在,獨獨缺了寧淵的那個小廝,原來他扮成了風揚!不知那個真風揚做什麽去了,既然把朋友送到羅家,他本人卻不到場,還大費周章地弄出一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想必其中大有文章。

何當歸皺眉搖頭,不對啊,據她所知,天下間精通易容之術的能人雖然不少——比如她自己也算一個——可是,能把一張假麵皮仿照著一張真人臉,做出九成以上的相似度,這種精妙而神奇的事情,天底下隻有柏煬柏一個人能做得出來。再比如這個寧淵,雖然他想扮作陸江北,卻也隻能把一張臉弄到五六成的相似度。現在看來,此事有三種可能性,第一,世間還有一個易容術和柏煬柏一樣好的人,那人幫他們做了一張風揚的假麵皮;第二,寧淵和風揚這些人認識柏煬柏,並請他做了假麵皮,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因為幾天之前柏煬柏還在兔兒鎮露過麵,如今來到揚州也不奇怪;第三就是……真風揚的臉上也是一張假麵皮,直接摘下來給假風揚戴上就行了,根本就不需要做什麽新的麵皮。

寧淵的心頭掠過一些不安,盯著旁邊那個若有所思的小丫頭,他不悅道:“喂,你想什麽呢?我在問你話呢!”

何當歸還是不理他,偏頭對聶淳笑道:“聶叔叔,既然你對僵屍之事掛懷於心,我也不好耽誤你的工夫……不如咱們改天再繼續吧。”眼時下,老太太那邊兒熱鬧得像個菜市場,吵得他們這邊也不能安心傳功,而且就算不受噪音的影響,這裏也是人多口雜的地方,最多再傳一炷香就該散夥了。那還不如欠著這一回,改天再來一回長的,何當歸如是想道。

聶淳仍是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心不在焉地撤手,收功調息。他已經想通了,今日的耿炳秀,早已非昨日的那個大師兄,殺人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自己一定要讓他付出殺害汪凡的代價。

何當歸怕下次找他不容易,於是跟他約定:“十日之後,午時三刻,苦竹林外,不見不散!”

“苦竹林?”聶淳立刻回神看她。

“對啊,”何當歸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我聽說你們習武之人傳功需要絕對的安靜,否則不但會影響輸出真氣的質量,而且還會增加傳功的危險性。羅府中最安靜的地方就是苦竹林了,去那裏正合適,”話鋒一轉,她掩口笑道,“苦竹林昨晚外死了烏鴉,今天慘死的汪凡也曾去過苦竹林救火,看來這片苦竹林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凶煞之地呢。平日裏我是絕對不敢去的,不過若是有兩個高手結伴同行,膽氣也能壯上幾分,聶叔叔你覺得怎樣?”

“隨你便吧。”聶淳站起來抖一抖衣衫,推開窗子就跳走了。

等他走遠了之後,寧淵立刻把眼一瞪,把憋了一肚子的話倒出來:“哼,什麽叫‘有兩個高手結伴同行’?誰答應陪你去苦竹林了!我不去!那個走掉的紅衣人叫什麽名字?他是你們羅府的什麽人?他也是江湖中人?他是你們齊央宮的人嗎?”

何當歸漫不經心地撓著下巴說:“我聽說道聖柏煬柏來了揚州,寧公子你們主仆二人曾見過他嗎?”

“你、你說什麽?!”寧淵和假風揚雙雙從座位上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