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飛光不可挽
皇帝一連好幾日都在梨貴人宮中宿著,謝夙卿在旁邊侍候著,待到夜深了便回去,換上下一班的人來。
其實若說皇帝是不是真的每夜都臨幸梨貴人,那倒未必,畢竟皇帝年歲也大了,不複年輕時候的精力。
二來皇帝也不過是想找個能歇腳的地方,像梨貴人這裏,風景不錯,人也漂亮,而且貼心可人,正合皇帝的意。
這廂裏皇後知道了也不曾多說什麽,聽見下麵的宮女稟報了上來,便淡淡地說:“這宮裏四級輪轉的不是四季,而是榮寵。這宮中得到過盛寵的太多了。皇上的性子便是如此,從來都是喜歡的東西便要抓在手裏不放開,待得新鮮勁兒過了就不記得之前喜歡的了。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你且下去吧。”
“是,娘娘。”那宮女依言就要退下,忽而聽見皇後道:“等等。”
那宮女抬起頭來,赫然就是梨貴人的一名貼身宮女!
隻聽得皇後不急不緩地道:“在梨貴人那兒當差,可還辛苦?”
宮女蘭琪笑道:“為娘娘做事,自是奴婢的福氣,何談辛苦?”
皇後伸手拿起金撥來撥了撥香爐裏的灰,一直撥到看見厚厚的香灰裏的火星才道:“本宮可聽說,那梨貴人在皇上麵前溫婉可人,人後的脾氣可就不太好了。”
蘭琪臉上不免露出一絲苦笑:“皇後娘娘消息靈通,實非我等能夠揣測的。回娘娘的話,這梨貴人確實有些囂張跋扈,不過對其他嬪妃都還可以,對皇上更是溫柔如水。隻是苦了奴婢們這些當差的,到底有些難熬了。但是為皇後娘娘做事,這點苦頭都吃不得,還談什麽報恩?當初若非有娘娘出麵,奴婢一家老小恐怕都不得善終了。”
皇後歎了一聲:“苦了你了,事情辦得好了,本宮定然少不了你的好。你且放心去吧,熬上一熬,時機成熟了本宮便找機會把你調到別的宮裏去。你的家中,本宮自會派人去料理的,你放心便是。”
蘭琪聽得這話,感動得雙目含淚,熱淚恨不得片刻就要淌了滿臉,連連向皇後磕頭謝恩:“多謝皇後娘娘!皇後娘娘的大恩大德,臣妾畢生難忘!便是來生,也要做牛做馬回報娘娘的恩情!”
皇後滿意地揮揮手:“行了,你下去吧。在這兒呆久了難免要生口舌,快回梨貴人身邊服侍吧,盡心盡力地服侍梨貴人,莫要讓梨貴人不滿意了。她現在可是皇上身邊的紅人呢!”
蘭琪應了,感恩戴德地退了下去。
皇後疲憊地往軟榻上一靠,合上雙目片刻不語。
旁邊的貼身宮女看見她這樣便貼心地送上一條薄毯子蓋在皇後身上,但即便是這樣輕柔的動作也驚醒了皇後,隻見她眉頭稍稍一動便睜開了雙眼,看了看身邊的人道:“行了,將毯子撤下去吧,本宮還沒有心力交瘁到這個地步呢。”
宮女依言將毯子撤了下去,隻聽皇後又道:“寧蕪,你說本宮是不是老了?”
寧蕪愣了一下,隨即道:“皇後娘娘,您正是青春年華的時候,怎麽就老了?”
皇後苦笑:“不老為什麽皇上總是不願意來看我,便是一個眼神也懶得施舍給我。這宮裏的夜這麽長這麽冷,為什麽本宮偏要苦苦地熬過去,偏要看著皇上和別的女人歡好愉悅,偏要自己孤苦伶仃地羨慕著旁人?”
寧蕪是一直跟著皇後的宮女,自從皇後嫁入皇家就已經一直跟隨在皇後身邊服侍了,是皇後身邊當之無愧的貼心人。
她在皇後身邊這麽久,有些皇後看不清的東西她這個旁人卻能看得一清二楚。皇帝這根本就是對皇後沒有感情,又怨恨她將當年的修遠皇後害死,這才這般冷待於她。若非如此,便是看在皇後侍奉了皇上這麽長的時間,皇上也不該這麽絕情!
寧蕪歎了一聲道:“皇後娘娘您莫要這般輕賤了自己,您是六宮之主,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天底下除了皇上和太後,還有誰能比您更尊貴?宮中的女子這般多,有些人大約一輩子都見不到皇上幾次,其他人便是得了皇上的寵幸也不得長久,可是您呢?您是皇後!”
寧蕪頓了頓,接著說:“您會永遠留在皇上身邊,即便是歲月如何輪轉,您也一直有皇上陪伴著。百年之後在皇陵裏,也是您和皇上葬在一起的。現在宸妃和梨貴人再怎麽受寵,又怎麽能越過老祖宗的規矩去?妾終究是侍妾,皇上也不願意被人說他偏寵妾室的。所以皇上在旁人的麵前都不會說他喜歡宸妃,這就是侍妾,永遠也見不得光。”
皇後聽了終於算是寬心了不少,但神色還有些懨懨的:“可皇上不喜歡本宮,不來本宮宮中陪伴本宮,這又讓本宮如何是好?旁人看著再怎麽光鮮亮麗,本宮心中都是苦的,又有什麽用?”
寧蕪連忙安撫道:“皇後娘娘,您可不能這麽想,若是自己這般鬱鬱不樂的失了精氣神,那些宮裏的妃嬪們看了不是樂在心裏?皇後娘娘您若是讓人得意了不打緊,要緊的是皇上看見您這般沒有生氣的樣子大約也不會喜歡,也就越發讓旁人受寵去了。皇後娘娘,您怎麽能折騰自己讓這種事發生呢?”
皇後一聽這話沉默了一下,片刻之後她眸中的光芒就重新亮了起來:“你說的沒錯,本宮可不能讓那些小賤人們得意了!你這就去拿皇上新賞賜的蘇杭綢緞來,再叫司衣坊的繡娘來,本宮要做幾件新衣裳!”
寧蕪見皇後重新打起了精神也放下了心,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應了一聲便出去了。
不過是數裏之遙便是齊妃的宮殿,齊妃聽見了這消息也不過是一笑,一雙素手輕輕執起木魚上的錘子,敲打起來:“這些事今後不必向我稟報了,現如今冷玉宮裏冷冷清清的正好,落得個清淨不是很好嗎?”
齊妃身邊的宮女彩晨急道:“娘娘!現在梨貴人這般受寵,還常常在宮中說些有的沒的,這不是在打您的臉嗎?是可忍孰不可忍!娘娘您明明已經是與世無爭了,她竟然還這般顛三倒四地搬弄是非,實在讓人惱火!”
齊妃手裏的棒槌頓了頓,微微撇過頭來看著彩晨:“她說了什麽?”
彩晨委屈道:“她、她說……她說娘娘您……您……”
齊妃微微一笑:“罷了,也不是什麽說不得的事。若是果真說得難聽至極也無妨,難不成本宮還能去把她怎麽樣不成?聽了平白給自己添堵,倒不如不聽,也落得個清淨。”
彩晨一聽這話就忍不住了,連連叫起來:“娘娘,她就是看您這性子好相與才會這般囂張地說您不受寵了!說現在隻要她發話就能將娘娘您取而代之!實在是太過分了!”
齊妃一雙眸子裏略過一絲陰影,她隨即搖搖頭笑道:“你這話說得可就沒意思了,現在我確實不如她受寵,這有什麽可說的?她說隻要她發話就能坐上妃位,還能將本宮廢了,那她就去做啊。莫說她是一個剛剛才進宮不久的小小貴人,便是劉美人之流當初不也受過一陣子寵?之後呢?皇上還不是該往的就忘?舊人總是比不得新人來得新鮮可口的,帝王之愛總是涼薄,就讓她逍遙一陣子便由著她吧。”
彩晨聞言也安靜了下來,歎息一聲道:“娘娘您的性子真好,這佛爺一般的脾性可是再好沒有了。真不知皇上怎麽就看不見娘娘您的好,常常隻是來坐一坐便走了。”
齊妃搖頭苦笑:“你是你,皇上是皇上。皇上是男子,自然喜歡鮮豔美好的女子,我這般暮氣沉沉的他不喜歡也是情有可原的。況且又不是人人皆為宸妃,都有這個榮幸能夠得到皇上的寵愛的。人啊,最要緊是知足,若是貪多貪得,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彩晨,做人就是這個道理,你可明白?”
彩晨半懂不懂地點點頭,還想再說些什麽,到底還是沒有再開口,隻是默默地候在一邊,不再打攪。
齊妃輕輕地敲打著木魚,心中也不由自主地念及當年她和皇帝恩愛的模樣,不由歎息苦笑。
說不懷念是假的,但是那淺薄虛假的歡愛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時光緩緩逝去,所有的當年慢慢都成了回憶,染上了令人心悸的色彩。
煙霧繚繞的佛像前,齊妃輕輕敲打著木魚,幾不可聞地喃喃道:“飛光不可挽,朱顏終流水。”
彩晨在旁邊看著,隻覺得齊妃一張雖然不再年輕但是依舊看得出來從前美貌的臉在繚繞屋宇的白煙之中若隱若現,怎麽也看不真切那張臉上究竟是過分沉痛的悲哀,還是堪破一切的淡泊寧靜。
都說夫妻之間床頭打架床尾和,宸妃和皇帝之間大約也是如此,雖然之前兩個人明明冷戰成這樣,但是到底還是感情深厚的,這個時候宸妃不過是差人來送了一盅參湯皇帝便什麽氣都消了。
宮裏想給皇帝送羹湯的人多了去了,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夠送得到的,便是送到了,皇帝也覺得心煩。
能讓皇帝心回意轉的不是湯,而是那送湯的人是誰。
這話說出來無奈,也還是無法免除宮中的爾虞我詐的,但心裏明白的人明白,不明白的人仍然是執迷不悟。